死于败血症的男孩被烧作一抔骨灰,洒进无垠的大海。

    将事实矫饰后通知他母亲,他母亲嚎啕大哭,几近晕厥。教化部赶来做心理疏导,覃瑜亲临,隔着防弹玻璃见女人一夜白头,十分的可怜。

    恶/魔/岛资源有限,交运难度大,答应治男孩母亲的药未能如期兑现。

    覃瑜催促柏谌的人补货。

    不尽然,周五,她意外得知:柏谌死了,死于癫痫引发的呼吸性碱中毒。

    极少见癫痫致死,加上宫泽幸子随行照料,哪怕旧疾发作,及时治总没事的。

    覃瑜逢人一打听:柏谌是被曾万侯黑吃黑了。宫泽切腹殉情。

    据传,是柏谌擅自打断耗子的腿,曾万侯才发了失心疯,不惜割舍军火渠道也要逼死柏谌;他拆散柏谌和宫泽,关押在不同的刑房,眼见柏谌虚弱,无动于衷。

    此前,宫泽给柏谌注射过苯/巴/比/妥/钠,柏谌恢复理智后,不知受哪门子刺激,又失了智,就没再清醒。

    听闻噩耗,覃瑜心一沉。完了。

    柏谌掌握财富密码,整一岛屿都系他名下。

    他死后,遗产优先流向配偶,而配偶宫泽殉死,他上无长亲,下无子女,使得数额巨大的遗产不知所终。

    一周后,男孩母亲肺阻塞加剧。曾万侯忽现身,于集会宣布:他将代替柏谌接管他的工作。

    柏谌在岛业务中负责安保方面,逝世后,资产转手曾万侯。

    频繁的裁员令覃瑜嗅到一丝不安的气息,加之Touch渠道闭塞,ListeN不可用。待到秋末,收容者接连感染风寒,要承担他们的医药开销已入不敷出。

    比起赚钱,覃瑜更珍惜性命。若曾万侯想玩大的,她可不愿奉陪。

    她准备一走了之。

    因医疗资源匮乏,男孩母亲同一众癌症晚期病患逝世,在焚烧厂火化,骨灰抛洒大海。

    那日,出席海葬的覃瑜手捧她遗物走在队列前。一列送丧队拖拉,不时传几嗓做作的哭腔,不知为死者还是造化弄人的命运。

    覃瑜漠然置之,飘扬的收腰裙拂过青绿色苔藓;送丧的人们窃窃私语,随十番伬唱,亦步亦趋。

    待驾船到了远海,覃瑜指挥人们撒骨灰。

    返程途中,一个白发老妪向覃瑜打招呼。她眯着眼看她,问:“怎么了?”

    “覃主管,要聊一聊吗?”

    “您想聊什么?”

    “我隔壁一年轻人跑了,我两天没见着他了。”

    “跑了?”覃瑜感到意外。

    恶/魔/岛多大地儿啊?信号全方位隔断,根本联系不上外界。丁点大的人能跑哪去?

    “之前我一直听他讲,他要逃跑。”

    “逃去哪?”覃瑜失笑,“大姨。上岛前,我已替你们注销陆上户口了。”

    言下之意:哪怕游回国也无路可走。

    老妪默然。形单影只的渔船在偌大海域颠簸,犹如孤立的人生,望不着边际。

    许久,她摇晃了下,偏头与覃瑜相对:“覃主管。你说,你挣大把钱是为什么呢?”

    覃瑜没有作答。老人走开了。

    丧葬潦草地告一段落。她再置身写字间,日复一日处理半指厚的待办事务,愈心力交瘁愈能感知油然而生的破坏欲。

    脱力之际,触及天花板斑驳的灰霉菌,她忽回想老妪似嘲讽的那句“挣大把钱是为什么”,而情不自禁妄图撕碎办不完的文件。

    她想,必须得走了。找个借口推托,回陆地去。

    然后她在形形色色的案牍里翻出一卷医检报告。

    覃瑜打量一番,后觉这是她的孕检单。

    胎儿超声检查,在孕二十二周做的。

    替她做超声的技师一边指示B超机一边活络气氛,口吻是遏抑不住的歆羡。而她观察技师眸中跳动的喜悦,像隔了遥远的距离触摸一块水玻璃。

    报告被蹂躏得厉害,变成密匝匝文牍间不打眼的废纸。再铺摊,灰调图模糊,她以为表面黏了垢,迎着光用拇指摩挲那小块被称作头骨的部分,发现是眼睛起了雾。

    一顿敲门声响起,她放下报告,抽了纸巾。

    “进来。”

    下属来禀报,覃瑜拿纸遮着眼,以掩饰狼狈,“什么事?”

    “覃主管,我们在A港口发现一具溺亡者尸体。”前者平静道,“经鉴定,确认死者系D4-212。即失踪三天的陈允。”

    ……

    天地一色,候鸟哀鸣。

    一伙收容者围簇岸滩礁石边,随一声强有力的呵斥,四散让开道。

    覃瑜径直闯入人群,见蹲地检查死者的覃舒,惊异得破口而出:“覃舒?!”

    覃舒淡且锋锐睨她,问:“照你们规矩,怎么处置这种情况?”

    覃瑜打消疑虑,先着手正事。她拨开覃舒,审谛已呈巨人观的死者,蹙了眉。

    浸泡三朝,尸体的头发、牙齿皆已脱落,仅剩光秃秃的胴体被褪色制服包裹得严实。

    “一般直接火化。”她说。

    “他有血亲吗?”

    “没。”

    覃舒望向雾霭中若隐若现的楼宇:“你们这,都是这样的人?”

    覃瑜招呼人抬尸,末了似讥嘲反诘:“抛却旧身份,何尝不失为一种馈赠?”

    被叫到号的青壮年架起陈允,往焚烧厂奔波。

    覃瑜叮嘱领队包括火化在内的后事,不愿搭理覃舒;覃舒却紧随她,问个不停:“那他们的旧身份怎么办?姐。你一直干这个?你替柏谌干的就这个?把逃犯和流浪汉送岛上,尽可能剥削他们的价值——”

    “行了!”覃瑜被问得烦了,顿足吼她,“你来这干嘛?回去!我明儿就安排人送你。”

    “我不回。”覃舒毫不畏惧她颜色,“你拿我的Touch干这些腌臜事,若想继续隐瞒,我就把事儿全捅出去。”

    覃瑜咬牙切齿挤出一句:“你简直疯了!”

    她支开下人,拎起覃舒往过道赶,踹门后将她搡出去。

    覃舒踉跄,摔在铜墙上,发出响亮的咚的一声。她下意识弯了腰,覃瑜不容她反抗,抵着她肩窝,要扳得齐平。

    黑暗把感官上调得敏锐,故覃舒窥见覃瑜极罕有的脆弱。

    将一株荏弱的竹笋栽进墙缝,一砖一瓦都能被它刺个透。

    “知道这是哪吗?你不要命了!”覃瑜怒火中烧,覃舒还是头一回见到亲姐发如此大的脾气,“谁带你来的?实话实说,你来干嘛?”

    “岛上的民众是因为我研发的社媒才——”

    “够了!”覃瑜打断她未出口的自白,“你在跟我谈哪门子理想主义?”

    覃舒依偎着冰冷的铜墙:“可是。姐。你不害怕吗?”

    “我怕什么?”

    “近距离接触流亡的收容者,你不为他们的处境感到毛骨悚然吗?”覃舒轻声道,“我见过曾万侯。他完全沉浸在他认为正确的理念中。我认为置之不理会引发更大的灾难,尤其是…Touch本就是我研发的。我应该对此负全责。”

    “理念?负责?”覃瑜快被逗笑了。她有多久没听到类似高大上的词了。

    噢,对了…上次是崔衡分享哪本书。他平日好读书,侃侃而谈爱啊、理想啊。只有腼腆又多思的家伙才会一枪崩了自个儿脑袋。

    她很清楚他为何做出那样惊世骇俗的举动。

    覃舒真是有模学样的。

    “你现在,立刻、马上,收拾你的行李,有啥带啥,我把你送回去。”

    “我不回。”覃舒执拗劲未歇,刻薄地抛回四个字。

    “再发小孩子脾气试试!”覃瑜倏忽拔高了音,愤怒的咆哮在铜墙铁壁间来回跳跃,“你以为你是谁?跟崔衡一样幼稚!饮弹自尽以为有人祭奠你吗?!”

    她一把攫住覃舒腕骨,力道大得她生疼,“我告诉你,覃舒,没有人会惦记你!”

    覃舒置喙:“你知道陈允怎么死的吗?”

    “你以为我不知?你们都统一色的幼稚!都以为牺牲能换来巨大的价值!”

    一盏碧绿的应急灯勾勒她雍容,绷紧的面部肌肉因情绪起伏快速搐动着,一溜烟讽刺借喋喋不休的嘴巴鱼贯而出。

    “实际什么都没有!覃舒,没有,你口中的理想感动的只有你自己!”

    “——陈允他驾着船,被卷进暴风雪里。”覃舒自顾自道。

    她妄图看破姐姐的内心,虽然周遭是一片的漆黑,“他喝醉了,兜着圈,连三海里都没开出去。破船载满了他的空酒瓶,他整个儿地被抛出了。”

    “我知道,我的人查过了。”

    “他还留了一封遗书。在他的房间。”

    “是的,是的。我都知道,你要说什么?”覃瑜觉得自己整个舌头都因莫名的焦躁打结了,“你想说他是楚门?”话音一落,倍感不妙。

    楚门大抵是指《楚门的世界》,可她根本没看过原片。是因为崔衡?他应当提过一嘴,着些崇拜的意味。所以她能记得。

    该死的文青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就是那样奋不顾身的姿态,您不觉得震撼吗?”覃舒喃喃,“您认为牺牲没有意义,思考是幼稚的。可您不知道,在您赶来之前,围观他的人们在谈论什么。有人与你观点一致,认为陈允偏激,疯狂,不可理喻。他们谈到他的遗书,因为陈允的无名指断了半截,他只得努力控制笔锋歪歪扭扭撂下一句话。我相信您一定知道他写了什么,您看过的——”

    ——自由的生命值得被热爱。

    “恰是那句话,让部分收容者情绪高涨,我在他们脸上看到了从未见过的鲜活。”

    “而我始终愿意相信,剩下的人不过是睡着了。”

    空气变得极度沉闷。

    覃舒察觉插在她肩窝的胳膊一点点松动,最后徒然地落下,不了了之。

    “你走吧。”覃瑜并无赘言,“我不拦你了。”

    ……

    单人牢房绵延望不着头,簇生的北极灯蛾随墙灰剥落一地,夹杂在水管下的苔藓里。

    一阵叮叮当当钥匙圈与皮带碰撞的声响后,最里间栅栏前现出两道颀长身影。

    简煜在半梦半醒中辨别来人。

    看守把铁门解开,覃舒顺势挤进这间狭小的牢房。

    她环顾周遭。一张靠窗东朝向的床,一只简陋坐便器,一张旧书桌和一把椅腿松动的木椅。是典型的近代监狱设计。

    “就送到这儿了。”

    隔壁牢房,服禁闭的青年与同伴兴奋地窃窃私语,猜测不速之客来意。

    覃舒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看守离去后,她坐到简煜身侧。男人揩她白皙的颈项,一阵倾摇懈弛。

    “原来不是梦。”简煜嗓子哑得很,许是太久滴水未进的缘故。

    覃舒把水瓶递到他嘴边。他抿了抿,接着用打湿的唇吻她,沿斜方肌没入肩胛,焦灼得甚至理不清要做什么。

    须臾,醒了神,捧起她的脸,用尽全部气力看进她清亮的瞳孔,直至在里面找到自己倒影,笑了起来。

    简煜:“我以为我永远见不到你了。”

    覃舒撂开他碎发:“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就搜了我身,关在这儿。”他轻描淡写阐述折磨他的耻辱,“还好。有隔壁弟兄作伴,聊聊天,解闷。没什么大不了。”

    随即,语气又软下来。似乎很害怕爱人就此消失,掖着她的力道发紧,以乞怜摇尾的态度期许她回应,“你呢?过得怎样?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丝毫不提她逞英雄的旧账。

    他该是默认她会这样做,因此才会着迷到非她不可的境地。

    覃舒敛眸,捎出一张折叠得规整的摩斯电码表,在铁窗照进的光亮处摊平。

    她照着电码有节奏地敲击简煜掌心。时短,时长;时急,时缓。

    简煜即刻明了她意思。

    覃舒敲出一行信息:禁闭室里有录音设备。

    “一切顺利。我已经把源代码交出去了。顺便实地考察这座岛的情况。”

    他吃力辨别摩斯电码表,回以同样精确的信息。

    ——你怎么知道的?你见过柏谌他们了吗?

    “岛上居民怎样?”

    ——我见过曾万侯。柏谌被曾万侯黑吃黑了。我有预感要出大事。

    “他们生活自足。但因近期风寒肆虐,缺乏医疗条件,死了不少人。”

    ——曾万侯怎样?

    “我能去看看嘛?”

    覃舒诧异望他:你认识曾万侯?我觉得他精神不太正常。

    “我跟我姐沟通过了,今晚就能放你出去。”

    简煜神色晦暗:他就是害死我姨父的人。

    “谢谢。”

    敲完这句话,他久未得到覃舒回复。

    片刻,覃舒枕在他肩膀,沿着额骨探往那处断眉,沿中心打转。

    “对不起。”她安慰,“我早该料到的。”

    简煜再没提这茬。他捉起她的手,吻了吻,又放了回去。

    两人心照不宣依傍彼此,仿佛对方就是世界的唯一。待寂寞被搓成游丝,硬板床硌得脊背生疼,覃舒忍不住挪了挪身,反被简煜拥入怀。

    听闻后者喑哑的嗓音带着笑意:“这里原本是有灯的。”

    她顺他眼光,只见积了垢的天花板一端连着断了的电线,一端空落落悬垂着。

    钨丝灯罩子坼裂,仅剩半截弧面,同金属外螺纹藕断丝连。

    她出了神:“应是被人打破了。”

    简煜深埋她发旋,用掺杂欣慰又不掩自怨自艾的语气感慨:“真希望他能逃出生天啊。”

    ……

    王止收到特定频域信号是在北京时间凌晨两点半。

    他惺忪坐起。只见程序框赫然跃动一行红色坐标:东经176,北纬55。

    他即刻联系许孟喆,后者接话不忘发牢骚:“小矮子,打扰我看片了知不知道?”

    王止:“别撸了。覃总来信号了!”

    许孟喆一个激灵,拉开电脑。王止方才给他发了个坐标。他在世界地图寻找对应位置,只发现茫茫一片白令海。

    “她难道在游泳吗?”

    “少贫了。大概是岛屿被屏蔽了。”

    “这么神秘?”

    “你也不想想美/苏/冷/战这块地是谁的。”王止咋舌,“这下好了。柏谌把事儿闹大了,得大使馆介入。不知道覃总的命能不能保住……等等,不对!”

    他猛然打停,瞪得铜铃大的杏眼紧盯屏幕,显然被意料外的情况震慑到了。

    “不对。这不是覃总被动发的信号。时间对不上。”

    许孟喆一头雾水:“什么时间?”

    “我跟覃总约过,被动触发信号的时间统一设置成零点。就是说,该月一号随机某个时间点启动程序,下次触发被动就是四号零点。”王止语速极快,“这条信号不是被动,是主动……不,覃总极守信,她绝不会耍诈,无论在岛上看到什么都不会主动发信号!主动触发只一种条件:有人企图格式化程序!”

    ……

    “多谢帮忙。你一研究数学,操作计算机倒挺娴熟。”曾万侯笑道,“从事过相关行业?”

    顾今寅摘下一次性手套,听罢曾万侯寒暄,生硬道:“我导项目跟智能挂钩。”

    “难怪。你导是简绍吧?”

    他略惊诧,很快冷静下来:“我帮人帮到底,你答应的也该做到。”

    曾万侯大笑,拍了拍他的肩,把人往外带:“当然。我做事虽不地道,信用过得去的。”

    为低矮灌木遮蔽的书房弥漫浓湿的潮气。裱在复古钟摆上方的《基督下葬》极具巴洛克风,卡拉瓦乔写实笔触勾勒一幅宏大又悲怆的画面,六个送葬人物以戏剧性方式排列,托出一股厚重史诗感。

    顾今寅路过,不禁被抱着基督腿的尼哥德慕吸引。他面容端庄,眉目宛如一潭不见底的死水,在幽冥处更显栩栩如生。

    他打了个寒颤,收敛注意力;曾万侯察觉他不宁的心绪:“你喜欢艺术吗?”

    顾今寅牛头不对马嘴:“我不信教。”

    “是。国人鲜少信基督的。”曾万侯自说自话,很愉快,“我第一次认识它是在我恩人家。你晓得?他就像耶稣一样,能宽恕人类所有罪过,古往今来,耶稣毕竟是少数……”

    认识这个油嘴滑舌的中年男有段时日了。起因顾今寅卖春被曾万侯捉到把柄,男人好比抓耗子的猫,频频以告状为由威胁,玩他个虚脱。

    他起初心惊肉跳的,时候长了,被简导和姓曾的俩男剥削疲软,巴不得破罐子破摔。

    “……年轻人毕竟是初升的太阳啊。你们是时代的未来。多学习先进技术,技术能改变一切!”

    顾今寅懒得敷衍,搞不懂曾万侯怎么做到没人搭理还津津乐道的。

    典型的中年普信男,自负,愚昧。他嗤之以鼻。

    直到送他的直升机消失于云端,曾万侯才折身回书房。

    他在《基督下葬》画像前观摩一阵,想起有趣的事,捧腹笑得不得不蹲地,边笑边戴起耳麦。

    “经理。我们已解决顾今寅,把他推进海中。”

    “好。”跳动的光标对应着接收端坐标。他琢磨着,十指交叉仰靠进皮椅里,温和地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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