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友联谊会。

    一张散发浓漆味的球桌置于烛台吊灯下。同在吊灯辉映下的简煜屏足气推杆。

    仅听得一记闷响,二号球落入与其等线的顶袋,顶袋球道除却七号球又多添一球。

    他潇洒收杆,见边库旁不知何时站了一位齐眉锅盖头少年。少年拘谨地为他鼓起掌来:

    “……牛逼。”

    简煜指了指石英台上唯一的威士忌杯,里面半杯威士忌是他喝剩的。

    “方便递一下吗?谢谢。”

    少年忙不迭递过杯子,尴尬而不失礼貌地使着眼色:“哥,认识一下吗?”

    简煜边抿威士忌边问:“你叫什么?”

    “王止。”

    他略过王止斜睨聚集桌游室的女孩子们。她们朝这儿指指点点,其一甜系JK一经接触他视线便羞得钻回房间。

    他心下了然,“要微信?”

    王止:“哥,你简直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这位王姓小朋友也就矮些,五官倒不赖,怎么偏要他微信而不要他的?

    “怎么要我的,你的呢?”

    王止抽搐的眼角流露道不明的哀愁:“哎,哥你别拿我打趣了。”

    就简煜身上这款无肩垫休闲西装,墨绿泛酒红,配色要多土有多土,松松垮垮却给他穿得堪比军装。内里白衬衫被若隐若现的胸肌抻得半透,没在平驳领下,禁欲得销魂。

    “还敢提?合着你穿西装寂寞打台球再抿两口威士忌简直是思春期的梦中情人,我要同性恋非得把你骑得下不来球桌——”

    “咳。”

    “给我微信吧,我回去交差。”

    简煜往使用过的中头杆抹巧粉,抛给王止:“陪我打两把。”

    一场黑八至多两刻钟。若简煜单独耍,不过半刻钟清台。

    鉴于初出茅庐的王止技法拙劣,简煜多让了几球,帮助调整他错误的站位顺便传授击球要领。

    王止起初注意力全在女生那,被简煜几番说教不得不端正了态度,偏是这股不知死活的认真劲驱散了他的畏缩,虽技不如自幼在桌球馆摸爬滚打的简煜,打法倒有模有样了些。

    两场下来,汗湿肩胛,王止气喘吁吁脱掉冲锋衣,露出里面蓝黑格子衫。

    简煜捞起他最后击落的八号球,放回原位,然后轻拍王止让他靠边站。

    “看我。”他比划角度,点了点腰后的左底袋,“你用缩杆容易把母球打进袋。照我路线,力度和角度更好控制,也不易击到我的球导致违规。”

    他将杆头对准母球,一推,随着冲量精妙的传递,白球恰停在八号球先前所停位置,而被击打的八号球同边库两次碰撞,精准落入他所指定的左底袋。

    球风如其人,漂亮且干脆,毫无拖泥带水。

    王止震惊得水都忘了喝:“牛逼啊老哥!”

    简煜放回中头杆,一字不提承诺的微信:“得。你快陪我买牛奶,酒喝多了想吐。”

    倒不全是为推脱给微信找的理由。

    他酒量不行,喝点威士忌就烧心。偏又好这口。

    才下楼,步履蹒跚的简煜忽抱着垃圾桶撕心裂肺干呕,唬得王止以百米赛跑速度冲进便利店自掏腰包买了罐热牛奶。

    简大帅哥在球桌上凹的偶像包袱有多狂拽炫酷吊炸天,吐得上气不接下气就多狼狈。

    王止搀扶他在临湖一处长椅休息,递来热牛奶;他撕盖子就灌,末了把空罐一丢,要纸巾。

    “打紧不?需不需要解酒药。”

    简煜撑着额嘶哑:“不要。”

    被吓懵圈的王止裹一摞垃圾要丢,才起身就被前者用沾了牛奶黏糊糊的手拽回。

    “陪我坐一会儿,我怕我掉湖里。”

    他乖巧坐回,悉心得像个人夫:“哥们,就你吐成这瘪三样,别说撩妹……”

    话音未落想起重要的事,聊天内容直直一转,“不是,你微信还没给!?”

    “我不用微信。”

    王止秒变脸破口大骂:“妈/的,你诓我!”

    “我没答应给。”

    “那你喊我打台球?”

    “我没答应给。”

    “……”

    “……”

    嗅着剑拔弩张的火药味,简煜戳了戳王止老气横秋的蓝黑格子衫。

    “如果你想追求今天在桌游室扎麻花辫的高个女孩子。”他拆人台子不含糊,“就把格子衫换成T恤,把锅盖头理成三七侧分。你的额头很饱满,露出来不会难看。”

    王止蓦然挪一屁股,怀里空牛奶罐啪嗒滚落草坪:“卧槽!哥你怎么知道!?”

    “直觉。”他淡淡道,“为了她,你把子球当母球打。”

    彼时简煜抿着威士忌悉心观察周遭,姐妹花里有个扎麻花辫的女孩正偎墙朝这儿看。她一笑,王止便跟处理模块短了路的AI似的错把花色球当母球,差给杆子来一记飞踢。

    “你要喜欢她就不该找我要微信。”

    “喜欢……”王止翕动唇瓣,耳根一下子变得唇一般红,“……喜欢。”

    “照我意思办。”男人破天荒调出微信二维码名片,晃了晃,“形象改造后回去练黑八,炉火纯青了找时间像我教你一样教她。你又不傻。”

    水波潋滟,粼粼折射月光,不远处鸳鸯受惊夜起。

    王止加上简煜微信,好比淘着宝,不愿如约将它推给赢家姐妹花们。

    简煜捡起掉落的空牛奶瓶:“多少钱?转你。”

    ……

    如简煜所言,王止小朋友纯是纯,人不蠢,情商在理工男中堪比佼佼者,只消开个窍,个把月从锅盖头摇身一变潮人,时不时自成风景线被挂校园墙,也算逆天改命了。

    线下,他常找简煜取经,一来二回发现博学多才的师傅竟是母单,愕得合不拢嘴。

    道理说,就简煜一身怪养眼的腱子肉,不为撩妹倒是浪费了。

    几经接触,王止逐渐了解简煜乖戾的脾性。

    这家伙是因罹患情感障碍不近人情,社交圈比五岁小孩还窄。之所以会在一年一度校友联谊会上露面,是他的心理医生建议他多参与社交,他爸是Z大教授,于是安插他参加名下硕士生搞的联谊会。

    结果这家伙在联谊会上自顾自打了一晚上黑八,除了帅得像男模吸了一帮不打紧的颜粉,一无所获。

    ……还是有收获的,收获便是认识了王止。

    王止不算联谊会红人,仅是奔着暗恋的女孩子走个过场。阴差阳错认识他,简煜也算不负众望迈出社交一小步了。

    据了解,王止暗恋的女孩是中文系比较文学方向的硕士生,林可乐。

    为了她,他割舍时下最新款FPS,刷了大部头文学名著,结果没一本派上用场。

    打听到林可乐是桌游社副社长,爱好剧本杀,王止拿出吃奶的劲投其所好,结果第一场抽到凶手牌,傻不愣登自爆身份输了,被使唤来要简煜联系方式。

    他对简煜的印象停留在联谊会开场的破冰饭局,男人穿着格格不入的西装,不苟言笑,颇有霸道总裁气势,偏是不伦不类的假正经做派把桌游社一帮姐妹迷得神魂颠倒。

    好。

    王止头铁讨简煜微信,结果和他成了勾肩搭背的哥俩,再不愿同谁分享……

    多个难缠的情敌于他弊大于利,他还是独占他微信吧。

    实际就简煜眼高于顶,压根不愿做谁的情敌。

    他不忍提他直觉预见的未来:王止会被林可乐玩弄于鼓掌间。

    待到王止求经半载,简煜终于收到他的哭诉:追爱计划泡汤了,他被林可乐挂闺蜜群调侃,大图是他情人节送的紫罗兰花簇,附赠信达雅花语卡“forever love and beautiful”。多浪漫的表白,底下非添一张小图——形象改造前的锅盖头王止乐呵呵朝镜头傻笑,旁边恰路过近一米九的帅哥,衬得他猥琐至极。

    林可乐礼貌发问:侏儒也有发情期吗?

    塑料姐妹花转发截图。王止约简煜在KTV喝个宿醉,嚎了一夜“出家”。

    “我不想活了。”他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嘎嘎往嘴里灌香槟,“我要是你…呜呜……我俩要是身份对调——”

    “你一定更加想不开。”简煜自嘲,“犯病时被医护摁床上注射镇静剂,窗外还围了一圈医学生拿抽搐的你当教科书:严重的解离症状会导致——”

    王止哇的喷一炷香槟,好在简煜躲闪及时将他脑袋摁桶里。

    “臭死了。吐干净再发言。”

    折腾个半宿,醉醺醺的王止总算恢复精气神;简煜在点歌台把歌单翻了遍,待播列表是一溜烟的citypop。

    王止小朋友凑近去,自顾自置顶周杰伦的《烟花易冷》,化身无情喊麦机。

    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

    我听闻你始终一个人

    斑驳的城门盘踞着老树根

    石板上回荡的是再等

    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

    ……

    鉴于太吗喽难听。简煜默默捂耳朵,待其发泄完才松手。

    一曲毕,王止好似泄了气的气模瘪成一片:“我不明白,她不喜欢干嘛不当面拒绝我?”

    简煜反诘:“你不一早就知道了吗?”

    “不,若不是她闺蜜同我讲,我根本不知。”他深埋进高耸的肩,辩驳的气势越来越弱,直到出于怀疑而失笑,“行了哥,别再事后诸葛亮了。”

    “怎么?你看不出她老早在拿你打趣?”

    “你要取笑我了?”

    “不,我对情爱不感兴趣。”简煜指了指自己,比起自白更是在无差别质问所有具备同理心的生物,“我倒是好奇你口口声声的‘喜欢’是一种怎样的感情?为何你笃定是喜欢林可乐而非别的女生,以致连她对你的鄙夷都察觉不到——”

    王止猛抬头,与简煜四目相对,确信在对方神情中见不着一丝嘲讽。

    简煜认真得像在课堂上质问宇宙为何存在的刁钻学生,非打破砂锅不可。

    “哥。你属实给我出了道难题。”

    起初是疑惑简煜怎会问出这样没头没脑的问题,一经琢磨,王止竟也感到诧异:他到底是怎么喜欢上的林可乐?

    应是相差无几的地点,一间KTV包厢,作为大一新生的他蜷缩沙发角,直到一袭碎花裙的林可乐递来气泡水,破除他们之间的壁垒。

    许是女孩笑容可掬,于喧嚣处如堕五里雾中,他为刹那感激冲昏了头脑,视她如珍宝,迟迟不能忘却裹挟大量二氧化碳的气泡于舌根爆裂的快感。

    喉咙传达的涩痛促使她碎花裙与橙汁味汽水形成权重为一的激活函数。

    可究竟是环境还是激素使然?又该怎么解释他其实不爱喝汽水?

    “抱歉。就感性而言,长期依赖精神药物的我缺乏同龄人的性/欲;就理性而言,我也无法理解为了某个非完美的人失智到丧失自我的作为。”简煜平静阐述困扰他多年的疑惑,“我无法理解。”

    吐露“无法理解”之际回想起程星星气断声吞的面目,以及她临终以阴寿作代偿的诅咒。简煜不由困惑:他是在否定程星星吗?

    得不到答案。

    两个困惑的人对视良久,都笑了。王止主动拥抱简煜,仿佛在拥抱同样无法被追本穷源的自己。

    “问得好啊。”他回答,“我也不知道。”

    ……

    王止很快抛却黑历史,投身FPS怀抱。

    正如挑灯速览的几大部文学瑰宝不能给他留下刻骨铭心的印迹,令他心驰神往的笑靥抑能随蹉跎岁月渐行渐远,最后他已能心无旁骛地在橙汁味汽水与冰矿泉中选择后者,并认为玩抽象削减歧义的思想才是哲学家留给后现代的真理。

    只是,在多年后的拐角,当他即将伸向一瓶冰矿泉,耳畔再响起她熟悉的问候。

    “你喜欢吗?”

    王止措不及防。只见一抹碎花裙曳过货架底,款式类同散落的紫罗兰。

    女孩麻花辫上别了个hallokittey发卡,她男朋友正宠溺撩拨她发卡。

    “你喜欢热可可吗?”

    “喜欢。”

    王止神使鬼差挑了冰矿泉。

    ……

    “所以你才察觉我暗恋覃瑜?”听完王止长篇大论,许孟喆感悟只一条:同道中人啊。

    中国运俄罗斯的集装箱货船上,三剑客藏匿通风井的空腔,向恶/魔/岛进发。

    同行的是一批新鲜猪肉。

    机舱与他们仅隔一层薄板,燃气轮机运作,震耳欲聋。

    王止与许孟喆并肩,唠扯彼此黯淡的情史,末了达成共识:谈恋爱不如搞技术踏实。

    与其靠女人,不如靠自己。

    结果年逾不惑的李广涛来了句:“好巧,四十了我还是处男。”

    王止:“李警你可以做哑巴的。”

    多冒昧啊。许孟喆无聊到打哈。

    李广涛拿下巴的胡茬搔王止侧颈,“公安信息库破译了没?”

    “正直的李警官,您是假借无辜小市民之手知法犯法。”

    “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人民警察李广涛面不改色解释,“曾万侯老油条一个,不留案底的,没案子就我就无权调用公民信息。”

    王止无奈查看正在破译公安信息库的检索仪。

    鉴于环境闭塞信号差,破译速度缓慢,进度条卡在百分之九十九。他不耐烦晃了晃,竟晃出一条匹配度百分百的检索信息,大写的“曾耗”二字格外醒目。

    王止狐疑瞅李广涛,后者盯着闻所未闻的名,也是满脸的疑惑。

    [姓名:曾耗]

    [户口地址:Z省三平县阳光儿童福利院]

    ……

    “曾耗?您认识吗?”

    ……

    恶/魔/岛卫生部。抬担架的绿袖章堵得出入口水泄不通。悲鸣不绝如缕,随穿堂风掀起楼与楼间的防尘帘,覆压着过道排队等候救治的伤员们,将生息都掩埋。

    清创室加粗的“тихо”下,男人腰腹开了口,气若游丝,掰下一手床沿的锈。

    他死咬湿毛巾,呜咽得脖颈筋骨暴胀。

    覃舒唤医护清创。卫生部成员凭三脚猫功夫挤溜伤员结肠,又忙不迭塞回他皮下,欲盖弥彰。

    “结肠破裂,应该活不了。”他们只给濒死的伤员盖了层纱布,抗生素也没用。

    覃舒堵住男人腹腔渗出的血,平静聆听卫生部成员汇报。

    “病历簿。”她只手摁,只手去接病历夹。

    薄薄的病历犹如地府判官生死簿,单笔一勾即了人性命。

    因疼痛弥留一丝意识的男人捕捉他们只言片语,转动着头颅欲张口,只发出模糊的单音节。

    一丝涎水淌湿肮脏的枕面。

    “不、不……”他竭尽全力勾着覃舒按压他腹股的手,“救我、救……”

    “覃小姐。13床该清人了。”

    “救、救……”

    “没法治了吗?”

    “他伤势太重,依现有医疗资源无力回天。”

    “救……”

    覃舒抿了抿唇,反握男人的手,取出他嘴里的湿毛巾。

    “对不起。”

    风驰电掣间,她将湿毛巾闷住男人口鼻。男人顿时瞪大了眼,凭仅剩的气力将铁床摇得嘎吱响。

    覃舒单臂撑床垫,不动声色发力,感受掌纹下肌肉微乎其微的颤栗,同他无障碍交换彼此眸底汹涌的情绪。

    她清楚瞧见濒死之人对她的谴责,紧了紧手腕,不愿退缩。

    从肩窝滑落的黑发虚掩男人挤皱的眼尾,终是在抵抗动作衰微时被一滴垂挂的泪染湿了。直到他肢干僵冷,她还未接受他已故的事实,保持那个姿势与死神对抗了很久很久。

    “覃小姐?”

    覃舒盯着方才向她呼救的黝黑瞳仁,它在刹那闪烁后焚毁成一滩烂泥。

    最后他想对她说什么?

    听不清了。

    清创室人挤着人,哀嚎错似一曲交响乐。人人疲于奔命,写作病历簿上一个个冰冷的数字。此情景仿若溯回潮湿且闭塞的门诊大楼,她随叫号屏流淌的号码亦步亦趋,埋没在无数星星里。

    “覃舒。”

    一双有力的胳膊将她揽入怀抱。覃舒踉跄着,不知来者是谁,仅是怀揣嫌恶推拒所有接近她的善意,却在那人安抚下双膝一软拥住了他。

    卫生部成员把13床拖走了;简煜把覃舒带走了。

    他扶她到二楼办公室歇息,盛了杯热水。覃舒没接,他就用沾水的匙子往她嘴里送。

    她在清创室忙活一天,滴水未沾,见的死人比吃的米都多。

    “你没必要帮忙。”简煜劝慰,“凭这儿的医疗配置救不了任何人。”

    覃舒破天荒问了个离谱到家的问题:“被活埋与被毛巾闷窒息,哪种死法更轻松?”

    简煜笑了:“都是要死的。”

    他微微俯就,凑近她,严肃了神情,“且听我讲。覃舒,你已经来恶/魔/岛见过货真价实的残忍,若动摇了,认为以往那一套理想实现不了,我可以想办法带你离开。”

    覃舒像不认识他了似的,歪了歪脑袋。

    简煜把额头抵在她沾了血的指背,“你知道,我相信你的能力。可我不认为现实会因你品性高尚而高尚。救烂人,没必要;把你的命搭进去救,更没必要。”

    “我没听明白你的意思。”

    “我是说,不需要你的努力。”话一出口,简煜便觉着不妥,像是随意否定了覃舒夜以继日的付出。

    他搁下杯子,起来活动了一圈,再望向覃舒的眼里漂浮着海草般丛生的恐惧,“不是否定你,我的意思是…最好让执法机构矫正。凭你和我的力量,没法制衡曾万侯,解决不了问题。”

    “问题是什么?”

    “禽流感,暴动,那么多伤员,还有曾万侯……”简煜掐着指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覃舒不置可否,“都不是关键。简煜。问题的关键在哪儿?”

    “……”

    “如果我信正义,或他们信,大家最初就不会上岛。”覃舒说,“拨乱反正很简单,但解决不了实质的问题。岛上收容者始终不相信除了恶/魔/岛他们还有别的容身之处。你说让他们接受正规机构庇护,但不出片日他们就会作乱,造/反,出逃,重新回到岛上。”

    “为什么?”

    “因为曾万侯知道他们需要什么。”覃舒平静道,“他们需要恰如其分的愚昧,而自觉的愚昧是互联网普及所不允的。于是处境微贱的他们就成了弃儿。你问问收容者:为什么他们不使用网络。是曾万侯不给吗?是他们不会用吗?是岛上没信号吗?你告诉他们:有人来救你们了,你们马上就能回归正常社会了,他们会出于敌意把你撕成碎片。”

    简煜脸色苍白得厉害,不愿触及真相:“……我不理解。”

    “简而言之,他们是在陆地吃过亏才来到这儿的。”

    “岛上资源匮乏,哪点比陆地好?”

    “当然不好。所以无需知道陆地怎样,只需把他的世界裁成一座岛,把岛屿之外视同假想敌。将他的性命托付一个他信赖的对象,让祂告诉他:什么是生的意义。他就舍弃思考,由别人指明接下来怎么办。”

    简煜默了片刻,艰涩地开口,“太荒诞了。你认为这是正确的吗?”

    覃舒掀眸:“舍弃思考,正确与否有何区别吗?”

    她无奈笑了笑,不掺伤感或埋怨。简煜才觉覃舒自上岛来变了许多。相较慷慨激昂的理想主义姿态,她迅速地沉淀,潜藏于她灵魂的悲悯愈显见表面。

    “但是,我不赞同他们的想法。”

    她缓缓道。

    “人是人,是照自然规律演化来的。一个人生来健全,仅仅因思想的不堪重负羡慕街上无忧无虑的傻子,就把眼戳瞎,把耳弄聋,糟蹋了他本该切实感受的,往后装疯卖傻,不听不问不知。可你能拿他怎么办?难道真要动刀子修复他视听吗?我可怜他们,是他们的过往经验告诉他们:人生毫无意义,他们不过贱命一条;他们在阴沟里苟延残喘,因无法安于现状嫉妒得发了疯,为了不致割断自己的咽喉,就把眼戳烂,保全一条惨兮兮的贱命。”

    “的确,太清醒了就会痛。痛且深刻意识起别人与生俱来他无福消受的,他生来就是残次品。正如《黑客帝国》的红蓝药丸抉择,无论选真实的红还是一叶障目的蓝都势必割舍另一部分。他们知道做瞎子会被嘲笑,仍选择戳瞎了眼画地为牢,仅为渴求一隅安宁。”

    “我尊重每个人的选择,同时我也希望选红药丸的我能够利用我所体验到的,学识也好,天资也罢,为他们做点什么。不是勒令矫正他们,或任其受曾万侯凌虐。”

    “我希望我能成为他们信赖的对象,他们能把性命托付我,我替他们背负被舍弃的命运。”

    ……

    来恶/魔/岛,就不能用正常人思维做题了。

    临行前,孟雪雁特地告知王止一行人:别拿正常人思维揣度岛民。

    耗子悻悻然补充:就李广涛一身正气,上岛肯定第一个遭殃。

    历经五个昼夜,王止拖拽酸痛四体爬上恶/魔/岛,迎接他的是肃穆黑沙滩。

    候鸟翻飞,合着拍打悬崖峭壁的海浪,一种难自持的郁悒涌上他心尖,这份寂寞的心境不超五分钟被插话的哨兵打破。

    背一把AK的哨兵操着流利的汉语问:“谁是李先生?”

    李广涛颔首。

    哨兵说:“跟我来吧。主管在等你们。”

    一行人稀稀拉拉跟在他后头,向海岸制高点的刑房进发。

    王止揣一部实时定位的黑科技,紧张得掌心直冒汗。

    日前,他已掌握曾耗的信息。经比对,大概率与曾万侯系同一人。

    数据库显示,曾耗死于1989年。

    到林荫处,李广涛与许孟喆对了个眼色,开始行动。

    按照事先约定的,李广涛迅速扼紧哨兵咽喉;趁哨兵未解下AK,许孟喆掏军刀割断枪带,夺走哨兵身上唯一的武器。

    他一个拉栓,枪口抵着人质的脊柱。

    “带我们去见覃瑜小姐。”许孟喆冷冷道。

    哨兵急中生智:“覃瑜是谁?”

    许孟喆:“我扳机快扣下去了。”

    “等等!我想起来了!她死了,早就死了!在她未婚夫坟边自/杀了!我们把她埋那,你要去看吗?”

    啪。子弹迅速破开哨兵心脏。

    王止和李广涛猛回头,只见许孟喆呆望着扣在扳机上的食指,完全没意识起何时开的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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