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公主身份,不过是狸猫换太子。

    柳决自小生活在梁国皇宫里,幼儿时母亲是太医,她赶上一场瘟疫,留下久疾,一旦发作便有丧命之险。

    十年前,母亲便待到她年龄合适后,将她送入宫中成为伺候公主的宫女,以此谋个好差事,也好日日相见。

    在皇宫中柳决不受待见,因她母亲被传出了与太监对食之事。虽因年少,太多事情朦胧不知真假,她只心疼母亲早年遇人不淑留下了她,丈夫却自此销声匿迹。

    因而若要有,哪怕是个太监,母亲喜欢也好。

    作为女儿的她自然是受到牵连,宫中上下她备受排挤。霁华公主是她的主子,却并不关心她们的死活,甚至因此事厌极了她。

    再到春暖花开时,柳决长开了,算是同龄宫女中出落得最漂亮的,却不偏不倚地与那霁华公主的容貌相似。

    霁华公主是贵妃抚养长大,她侍奉霁华公主,听见贵妃对霁华说得最多的话,便是:“女儿家,生得貌美最重要。”

    那时,贵妃一双漂亮的丹凤眼斜睨着她,令人不寒而栗,却又想多看上几眼。而她站在贵妃身侧,在春日里给她轻轻扇风。

    这话放在贵妃身上固然没错,毕竟她宠冠六宫,身下除了霁华这位替皇后抚养的女儿,便无儿无女,更无娘家背景。

    她能走到今日,的确美貌占了大半功劳。

    霁华不受父皇宠爱,母亲也不常来她的宝华殿看望,但既然身在皇宫,圣恩不光是妃子要争,儿女自然也要争。

    霁华施粉黛,换衣装,惹了全京城的贵女效仿,可谓是风头无两。人人都传霁华公主貌美无双,金枝玉叶。

    皇帝这时也注意到了霁华,便时常来她宫里探望,但来时目光全然放到了柳决身上。

    柳决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毕竟皇帝昏庸的名头,阖宫上下都知晓,甚至于,她早早就听到外头有起义的声响。

    好在后来皇帝来时,霁华都会将她打发到外面,虽因此她在霁华身边,整整受了四年的欺凌。

    人人都说在公主皇子身边做事是美差,然而对柳决来说,再可怖不过。冬日的炭火,霁华只许她一人去拿,夏日的冰鉴,也只许她一人去搬。

    柳决咬着牙挺过来,霁华却道她如尾地樵,心底不安分。

    五年前,她二十岁生辰计划着出宫,想凭借随母亲耳濡目染的医术,在宫外当个救死扶伤的大夫。

    霁华公主这时却要出嫁。她庆幸霁华不喜她,不会带她作伴嫁婢女。

    然就在一日清晨,柳决收拾好行囊,不愿在宫中继续磋磨,准备打点好关系找个由头出宫时,等来的不是帮忙的公公。

    而是皇帝与皇后。

    他们围在霁华身侧满面愁容,在看到她时忽地眼睛一亮。

    皇后垂着眼帘,仔细打量她:“这宫女倒长得不错,叫什么?”

    柳决还未开口,平日里一贯欺负她的大宫女就道:“公主未给她取名,就叫作柳决。”

    皇帝思索片刻:“这面孔倒是不生,柳决。我记得太医院有个柳太医,是你母亲吧?”

    众人懂了帝后的意思。

    柳决被一群宫女押走,带到阁楼将身上的粗布麻衣尽数脱下,换了漂亮的丝绸薄纱衣,又取了一捧清水,粗暴地将把脸上一路奔波的尘土洗净,涂上口脂。

    这样一番装扮下来,当柳决再被推到铜镜前时,竟然真平面生出了三分粉雕玉琢的美感,仿若真是那娇蛮可人,锦衣玉食的霁华公主。

    众人惊叹之余,也有人道:“柳决,长得像公主也是你的福气。”

    柳决只觉得浑身发凉,冷汗打湿了她精瘦的脊背,白皙的脸庞黯然失色。

    这一去,意味着她此生再不能出宫,连回宫中都是奢望。往后的日子,她都要活在公主的阴影下。

    皇帝的声音威严有力:“孤不会亏待你的亲人。往后,你只需记住你叫霁华。”

    那时,霁华就站在远处,居高临下地静静看着她,随后一转身,上马车秘密出宫走了。

    她在宫中最后的一段日子,活得似俘虏,时时有人看着她,以防她自戕或毁容,又以霁华的母亲做了要挟。

    好在归功于她如今的身份,是实打实的霁华公主,下人也对她尊重了不少。

    她知道了自己要嫁的驸马,是当今最受圣恩照拂的萧昧——萧将军。

    国土本是因皇帝的无能统治而岌岌可危的,税收严重,天灾不断,门阀军阀斗争波及到百姓,引得怨声阵阵。

    若非萧昧屡屡平定有功,恐怕敌国早以北疆为突破口围剿,攻进京城。

    偏偏,一场大战在前,传出消息,陵国欲攻打梁国。萧昧自然要奔赴战场,走之前,却向皇帝求娶霁华公主。

    帝后不愿女儿受苦,更怕萧昧有去无回,让霁华做了寡妇,才叫与她年龄相仿,相貌相似的柳决替换了过来。

    出嫁这日,柳决一席嫁衣,红妆白日鲜,却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就被搪塞过去,急急忙忙地推上马车。

    后来,马车在半路翻了,后头搬着嫁妆的队伍抢的抢,跑的跑。

    敌军入境,将军谋反,联合起义,直入皇城。

    “让开!陵国兵冲进来了!”

    “萧将军怎么在这!”

    她马车的车夫跑了,车翻在半路,斜靠在树旁。

    竹木车帘被粗暴地一把撕开,男人皱着的眉头忽然松开,在看清来人是她后,如释重负了一瞬。

    他骑着高头大马,一片狼藉中侧头看她,收回手握紧利剑剑柄,安慰般笑道:“末将令霁华公主受惊,抱歉。”

    红纱覆面,发丝凌乱。她看得不真切,只记得那天的光红得晃眼。而萧昧的眼神,似乎不全然是安慰。

    为生计,柳决卷了全身上下的细银娟纱,能卖的,能换食物的,尽数倒手出去。

    她辗转过许多地方,颠簸流离着跑到暂时平定的地方。她做过粗使丫鬟,替人卖过力,生过几场大病,好几次旧疾复发,满身红疹才保住清白,却险些丧命。

    战乱结束后,悬世堂的殷掌柜见她对医药有才,便好心收留了她做大夫。柳决万幸自己还是良籍。期间,她三番五次地去寻找亲人,毫无头绪,却也因此打听到许多事情。

    陵国攻下梁国,并未处置百姓官家,只处理了先前萧昧卧底朝堂,发觉与皇家关系颇深的几个世家门阀。

    其余的世家虽永不能再入朝为官,却也有世家基底,可以商铺谋生。大战前百姓本就欲起义,攻城那日,是萧昧攒动了百姓归属陵国,这才免去许多硝烟。

    现在陵国皇帝迁徙至此,世态倒也温和,这位新帝不论过往前朝身份,陵、梁两国普通百姓亦可入皇家伺候,科考为官。他治理有方,勤政亲民,改了许多政策,称得上明君二字,故而大众并无怨言。

    帝王为巩固陵国势力扣押皇家,自然无可厚非。当今唯一不太平的一件事,便是——霁华公主被下令通缉,却至今仍未寻到。

    这才是柳决这次,跟随殷掌柜从扬州奔波回京城——如今的陵上,一路宫中熟面孔惊异的缘由。

    时隔多年,她依旧长着那副与霁华相似的面庞,不曾更改,也无力更改。

    *

    柳决回了医馆,看见殷思眠还未走,便悄悄打了盏灯走进去。

    殷思眠是悬世堂的掌柜,殷家是陵国的医药世家,与历代先帝渊源颇深,为皇家做事。

    悬世堂的每一张医药处方皆为世家典密,就连太医院也不得而知,黑白两道通吃,殷家算得上以医药无形帮皇家扫除了诸多障碍,甚至于保命。

    此次殷思眠便是作为殷家掌权人,随新帝将医堂迁来陵上。

    萤灯下,殷思眠一身白衣素雅干净,见她来,眼睫一颤,目光由捏着药方的手上抬起来。

    苦味萦绕,到处是些药材植物的味道,让柳决又想起那个中药香囊。

    “我吩咐同僚们在宫宴结束后都回去,你怎么到医馆来了?”殷思眠将药方子折起来。

    柳决从身上取出几枚铜钱:“殷掌柜,我拿些草药包扎下。”

    殷思眠见状立即推了回去:“不必。我讲过,医馆同僚们若是受了伤,告知我后尽管取了药包扎就是,哪里用得着收铜钱。”

    殷思眠侧身拉开装药草抽屉:“伤到哪了?”

    柳决站在灯影下,将灯笼放置在一旁:“烫到手了,不严重,我自己来就好。”

    说话间,殷思眠已经从木柜子中抽出来芒萁,放在石臼里捣碎,加上清水研磨,再用纱布浸湿。

    柳决见状将纱布拿过来,细致又熟稔地绑在手背上,冰凉覆上,痒意渐消:“多谢掌柜。”

    殷思眠将刚刚放在一旁的药方递给她:“刚好,明日你入宫一趟,为时卿公主熬制安神药汤。我要回扬州处理家事,期间你替我当家。”

    说到时卿公主,柳决又想起宴席上的那抹遥遥身影。

    她称好,心下了然,收起药方,刚要转身却又被殷思眠叫住。

    “这枚玉佩,你也一并收好。”她手上被塞了块冰凉的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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