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故事的开始，都要从天元三年的莫耶山讲起，那天正是小寒，一年中最冷的日子。
青山白头，飞鸟绝迹。
青红长廊依着山势蜿蜒于绿意当中，廊中疾行的小和尚两只耳朵不幸被山风刮得通红，青色僧袍的衣领袖口皆有不同程度的磨损，右手肘端内侧更细细缀了块同色补丁。
当——
当——
不一会儿，短促深沉的钟声自顶峰急急撞开，不同以往的悠长深远，惊起林中一片飞禽走兽。
看来，今日的白塔寺有大事发生了。
慈青推门将热茶放下，眉间是化不开的忧愁:“住持，刚刚后院又抓到刺客了。”
顿了很久，禅房传来老人轻声的叹息，鸡皮鹤发的老和尚经年累月捻着串灰扑扑的檀香佛珠，不动时更显老态龙钟。
空谷皈依佛门前，曾是个荒唐人间的纨绔子，故友旧亲早年便断了往来，而这晚年最后的朋友，几月前也为亲儿所累结局凄惨。
“这是第几个了？”空谷大师的声音显得很疲惫。
慈青思索片刻，轻轻摇了摇头：“算不清了，自从将军坠马，陆娘子把孩子送上山去随军起，寺中不速之客就没断过。”
接着，他低头苦笑，“如今前山最不缺人劈材挑水了。”从前天寒地冻半月采买一回，现在隔五日就得下次山，将军若再不打过潼古关把这俩小祖宗接走，寺里就该着手轮排师兄弟们下山化缘了。
窗外，松柏常青，寒风凛冽。
豫州城里那场冲天火光，只一夜沈家说没就没了。
越来越多的武僧被派去后院，慈青哆嗦着将衣襟拢得更紧些，心事也愈发重了，得益于天时，想来白塔寺该起不了大火，但若是其他，全寺两百七十三口人连同他自己，便不知有没有趋吉避凶的福气了。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烈帝无道，暴虐成性，白塔寺全体僧人誓必替将军看护好这点血脉。”说完空谷便合上双眸，继续那篇未诵完的经文。
“住持，山门外被朝廷的兵马团团围住！为首的是位郎君，自称陈郡谢氏，谢徽止。”
空谷目光悠悠投向墙角柜子上那副搁灰的棋盘，袈裟遮掩下他的指腹反复摩挲着枚温润白子，这场来自边陲小城的造反终于要落下帷幕了吗。
“阿姊，住持师傅唤我们去静庵做甚？”少年微抿唇瓣，呼吸又轻又缓，才经历一番死里逃生，神色仍有些惴惴不安。
“过去就知道了。”
沈覃舟刚满十四，额上新缠着圈绷带，通过渗出殷红可推断受伤的位置大约在太阳穴稍低处，对方是下了死手。
却见庵房外整整齐齐站着许多人，有披坚执锐的兵卒、精致体面的宫娥、还有低调内敛的内侍，见他们出来纷纷下跪行礼齐声高呼殿下。
沈覃舟面上瞧着不露声色，只手上力道骤失了控，沈覃湛被握得有些难受不禁皱眉想提醒阿姊，仰头却见她紧抿薄唇神情肃穆只得作罢。
“阿姊，阿耶是不是赢了。”沈覃湛难掩激动，眼中闪烁着欣喜，如果败了，等待他们的就是囚笼镣铐、命丧黄泉了，而不是这副阵仗。
再见室内也多了许多人，白塔寺最具名望资历的大师齐聚在此，其中只两位生面孔，一位穿着绯色圆领窄袖袍衫，袍下施一道横襕，右臂搭一拂尘，面容白净，观做派腔调该是位管事公公。
另一人立在庵堂中央，却是位约莫十七、八岁的俊俏少年郎，仪态气质贵不可言，穿着件暗色云纹劲装，腰间系着枚犀角带，并缀着白玉组佩，身披着玄色狐皮大麾，风帽上的狐狸毛夹杂着尚未化开的雪，周身穿戴混无骄奢淫逸的庸碌俗气。
旁人都跪着，偏只他静静往那儿一站，笑吟吟地端详他们，虽唇红齿白却龙章凤姿，眉宇间流淌的是其自成风流，一双偏冷的丹凤眼丝毫不见寒意，温煦的眼神比暖春还要熨帖。
使得沈覃舟只匆匆一眼便错开目光，不免在心底暗暗感叹，像豫州城这样粗粝的风水决计养不出这般金枝玉叶。
两相对比，便见自己脚上穿着的蛱蝶攒珠绣鞋，因为连日逃亡沾染污秽日渐蒙尘，原本鞋面还细细缀着数枚成色极佳的珍珠，后来也被她拽下兑成银钱救急，如今整双鞋都是灰扑扑、光秃秃的。
沈覃舟用力将心底成片的异样和别扭碾成齑粉，只将腰板挺得更加笔直，过堂风将她的发丝拂起，殊不知这番动作，悉数尽入那人眼底。
少年眉眼柔和，斯斯文文行了个拱手礼，朗声自报家门：“谢氏徽止，奉陛下口谕迎二位殿下入京。”
众人闻言纷纷喜形于色替沈家姊弟感到高兴，只觉这般心惊胆战的苦日子终于熬到头。
沈覃舟却始终绷着小脸，目光犹如幼兽警惕戒备：“郎君可有何凭证？凭你三言两语，我该如何信你？”焉知不是朝廷眼见刺杀无望，派你这皮囊不错的小白脸来诓骗我们下山，再拿我们的人头阵前祭旗。
此话一出，寺中僧人瞬间也变得警惕起来，更有德高望重的大师不禁冷汗涔涔，顿觉此举确实不妥。
面对沈覃舟的质疑，谢徽止不禁挑眉细细打量起眼前略显局促的小女娘，嘴角微微扬起一抹弧度，轻轻地笑了笑，从袖中取出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的诏书。
沈覃舟先是瞅着对方手中那叠明黄，再瞧了瞧身前眉眼如画的男子，不禁心有戚戚，实在疑心这小白脸是否在自己这端涂了触之即死的剧毒，欲在众目睽睽下夺自己小命，毕竟这样的事情过去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一个不接，一个不收，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沈覃湛忍不住朝这个好看的大哥哥歉意一笑，暗暗扯了扯身旁人的衣袖，觉得实在有些尴尬。
沈覃舟只得轻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哆嗦着小手确认那枚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玺印，事实上她哪见过真正的诏书，自也无从分辨真假。
待她细细浏览过上面的内容，终于稍稍松了口气，笑容明艳示意众人起身，她还从未被这么多人跪过。
“仪仗銮驾皆已停在殿外，只待二位殿下稍作休整便可启程。”李钰原是侍奉周烈王笔墨的小太监，后沈骅攻入皇宫，他一个机灵主动献出玉玺，遂分派负责宫廷文书和书卷管理分类。
迎贵人进宫这事按理落不到他头上，但为方便日后人前显贵，李钰自己毛遂自荐揽下这桩差事。
沈覃舟漂亮的眸子却闪过狡黠流光，她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我在前山还有些麻烦未处理，烦请诸位陪我走一遭。”
沈覃湛蹙眉，有些不解：“阿姊，你想做什么？”
“寺中师傅帮了我们许多，若是留下烂摊子一走了之可不像话。”
“殿下打算如何处置他们呢？”空谷大师苍老的声音从角落传出。
沈铧北上损害了太多高位者的利益，可他人在军中且位高权重，那些人手伸得再长也进不去，便把主意打到他一双儿女身上，谁不知道沈铧最在意的便是妻女，哪怕威胁不到他，泄愤也是好的。
沈覃舟无辜地眨了眨眼，脸上的笑轻快又纯粹：“大师，路是他们自己走，自然得他们自己选。”
青山白头，飞鸟绝迹。
青红长廊依着山势蜿蜒于绿意当中，廊中疾行的小和尚两只耳朵不幸被山风刮得通红，青色僧袍的衣领袖口皆有不同程度的磨损，右手肘端内侧更细细缀了块同色补丁。
当——
当——
不一会儿，短促深沉的钟声自顶峰急急撞开，不同以往的悠长深远，惊起林中一片飞禽走兽。
看来，今日的白塔寺有大事发生了。
慈青推门将热茶放下，眉间是化不开的忧愁:“住持，刚刚后院又抓到刺客了。”
顿了很久，禅房传来老人轻声的叹息，鸡皮鹤发的老和尚经年累月捻着串灰扑扑的檀香佛珠，不动时更显老态龙钟。
空谷皈依佛门前，曾是个荒唐人间的纨绔子，故友旧亲早年便断了往来，而这晚年最后的朋友，几月前也为亲儿所累结局凄惨。
“这是第几个了？”空谷大师的声音显得很疲惫。
慈青思索片刻，轻轻摇了摇头：“算不清了，自从将军坠马，陆娘子把孩子送上山去随军起，寺中不速之客就没断过。”
接着，他低头苦笑，“如今前山最不缺人劈材挑水了。”从前天寒地冻半月采买一回，现在隔五日就得下次山，将军若再不打过潼古关把这俩小祖宗接走，寺里就该着手轮排师兄弟们下山化缘了。
窗外，松柏常青，寒风凛冽。
豫州城里那场冲天火光，只一夜沈家说没就没了。
越来越多的武僧被派去后院，慈青哆嗦着将衣襟拢得更紧些，心事也愈发重了，得益于天时，想来白塔寺该起不了大火，但若是其他，全寺两百七十三口人连同他自己，便不知有没有趋吉避凶的福气了。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烈帝无道，暴虐成性，白塔寺全体僧人誓必替将军看护好这点血脉。”说完空谷便合上双眸，继续那篇未诵完的经文。
“住持，山门外被朝廷的兵马团团围住！为首的是位郎君，自称陈郡谢氏，谢徽止。”
空谷目光悠悠投向墙角柜子上那副搁灰的棋盘，袈裟遮掩下他的指腹反复摩挲着枚温润白子，这场来自边陲小城的造反终于要落下帷幕了吗。
“阿姊，住持师傅唤我们去静庵做甚？”少年微抿唇瓣，呼吸又轻又缓，才经历一番死里逃生，神色仍有些惴惴不安。
“过去就知道了。”
沈覃舟刚满十四，额上新缠着圈绷带，通过渗出殷红可推断受伤的位置大约在太阳穴稍低处，对方是下了死手。
却见庵房外整整齐齐站着许多人，有披坚执锐的兵卒、精致体面的宫娥、还有低调内敛的内侍，见他们出来纷纷下跪行礼齐声高呼殿下。
沈覃舟面上瞧着不露声色，只手上力道骤失了控，沈覃湛被握得有些难受不禁皱眉想提醒阿姊，仰头却见她紧抿薄唇神情肃穆只得作罢。
“阿姊，阿耶是不是赢了。”沈覃湛难掩激动，眼中闪烁着欣喜，如果败了，等待他们的就是囚笼镣铐、命丧黄泉了，而不是这副阵仗。
再见室内也多了许多人，白塔寺最具名望资历的大师齐聚在此，其中只两位生面孔，一位穿着绯色圆领窄袖袍衫，袍下施一道横襕，右臂搭一拂尘，面容白净，观做派腔调该是位管事公公。
另一人立在庵堂中央，却是位约莫十七、八岁的俊俏少年郎，仪态气质贵不可言，穿着件暗色云纹劲装，腰间系着枚犀角带，并缀着白玉组佩，身披着玄色狐皮大麾，风帽上的狐狸毛夹杂着尚未化开的雪，周身穿戴混无骄奢淫逸的庸碌俗气。
旁人都跪着，偏只他静静往那儿一站，笑吟吟地端详他们，虽唇红齿白却龙章凤姿，眉宇间流淌的是其自成风流，一双偏冷的丹凤眼丝毫不见寒意，温煦的眼神比暖春还要熨帖。
使得沈覃舟只匆匆一眼便错开目光，不免在心底暗暗感叹，像豫州城这样粗粝的风水决计养不出这般金枝玉叶。
两相对比，便见自己脚上穿着的蛱蝶攒珠绣鞋，因为连日逃亡沾染污秽日渐蒙尘，原本鞋面还细细缀着数枚成色极佳的珍珠，后来也被她拽下兑成银钱救急，如今整双鞋都是灰扑扑、光秃秃的。
沈覃舟用力将心底成片的异样和别扭碾成齑粉，只将腰板挺得更加笔直，过堂风将她的发丝拂起，殊不知这番动作，悉数尽入那人眼底。
少年眉眼柔和，斯斯文文行了个拱手礼，朗声自报家门：“谢氏徽止，奉陛下口谕迎二位殿下入京。”
众人闻言纷纷喜形于色替沈家姊弟感到高兴，只觉这般心惊胆战的苦日子终于熬到头。
沈覃舟却始终绷着小脸，目光犹如幼兽警惕戒备：“郎君可有何凭证？凭你三言两语，我该如何信你？”焉知不是朝廷眼见刺杀无望，派你这皮囊不错的小白脸来诓骗我们下山，再拿我们的人头阵前祭旗。
此话一出，寺中僧人瞬间也变得警惕起来，更有德高望重的大师不禁冷汗涔涔，顿觉此举确实不妥。
面对沈覃舟的质疑，谢徽止不禁挑眉细细打量起眼前略显局促的小女娘，嘴角微微扬起一抹弧度，轻轻地笑了笑，从袖中取出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的诏书。
沈覃舟先是瞅着对方手中那叠明黄，再瞧了瞧身前眉眼如画的男子，不禁心有戚戚，实在疑心这小白脸是否在自己这端涂了触之即死的剧毒，欲在众目睽睽下夺自己小命，毕竟这样的事情过去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一个不接，一个不收，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沈覃湛忍不住朝这个好看的大哥哥歉意一笑，暗暗扯了扯身旁人的衣袖，觉得实在有些尴尬。
沈覃舟只得轻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哆嗦着小手确认那枚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玺印，事实上她哪见过真正的诏书，自也无从分辨真假。
待她细细浏览过上面的内容，终于稍稍松了口气，笑容明艳示意众人起身，她还从未被这么多人跪过。
“仪仗銮驾皆已停在殿外，只待二位殿下稍作休整便可启程。”李钰原是侍奉周烈王笔墨的小太监，后沈骅攻入皇宫，他一个机灵主动献出玉玺，遂分派负责宫廷文书和书卷管理分类。
迎贵人进宫这事按理落不到他头上，但为方便日后人前显贵，李钰自己毛遂自荐揽下这桩差事。
沈覃舟漂亮的眸子却闪过狡黠流光，她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我在前山还有些麻烦未处理，烦请诸位陪我走一遭。”
沈覃湛蹙眉，有些不解：“阿姊，你想做什么？”
“寺中师傅帮了我们许多，若是留下烂摊子一走了之可不像话。”
“殿下打算如何处置他们呢？”空谷大师苍老的声音从角落传出。
沈铧北上损害了太多高位者的利益，可他人在军中且位高权重，那些人手伸得再长也进不去，便把主意打到他一双儿女身上，谁不知道沈铧最在意的便是妻女，哪怕威胁不到他，泄愤也是好的。
沈覃舟无辜地眨了眨眼，脸上的笑轻快又纯粹：“大师，路是他们自己走，自然得他们自己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