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春雨,滴滴雨落。

    何柔伊撑着伞站在路边,不时地有三轮车夫停下来,问她是否要搭上一程。她摇头拒绝,将雨伞撑得稍高些,眼睛往四周探寻。雨稀稀拉拉拍打在伞上,何柔伊身着一袭月白色旗袍,外裹黑色金丝外套,亭亭而立。远远望去,倒是一副典型的江南美人图。

    “柔伊,这边!”突然,有一道声音传来,何柔伊认出这是自家哥哥何子鹏的声音。

    何子鹏疾步走来,一手遮着头,一手拿着伞,却没把雨伞给自己打上。

    “哥!”柔伊将伞递过去,稍稍遮住何子鹏的头,急不可耐地问道,“父亲怎么样了?”

    “你先跟我上车,回去再说。”何子鹏接过她的手提箱,略有些尴尬地撇过头,不愿多说什么。

    何柔伊觉察出有些古怪,却也说不上哪里。一个半月前,她收到家里的信件,信是哥哥写的,说是父亲病重,惟愿远在美国留学的柔伊能回国一趟,解父女相思之苦。何柔伊已在美国留学三年,期间从未回来过,平日都靠书信交流。收到信后,她马上收拾行李,订了日子最近的一张邮轮船票,火急火燎地赶回来。她在美国旧金山读书,路途漫长,不得不绕道檀香山、日本,抵达了京城,再走水路回到兴城。这一个半月的时间,再加上信件寄送也得个把月,来来回回一算,父亲如果真是病重,恐怕这个时候人已经……

    她不敢想象,脑子嗡嗡地,任凭哥哥将自己拉上车,才勉强挤出一句,“该不会已经……”

    何子鹏一身新军装,衣袖绣着龙形装饰,是陈家军的领徽,腰部别着下bu qiang,英姿勃勃,倒未显颓色。

    “开车吧。”何子鹏对坐在前面的司机吩咐道,转头轻声安抚柔伊,“别担心,你去了就知道了。”

    军车开动,轰鸣鸣的声响让何柔伊不习惯,周遭的一切都在提醒着她,她又回来了。

    从前起,她就很是不喜欢这动荡不安、军阀混战的环境,一心想着跑去国外过过安静祥和的日子。但总归这里是自己的根,逃是逃不了的,她一家老小都在兴城,且为陈家效力。

    她想起临走前帕斯卡教授对她的评价“you are an awesome woman,showing potential ”,随后又无奈地感叹道,“but you’re also the canary in chains”。

    她明白教授的意思。帕斯卡教授是她在凯瑟琳女子学院的执教老师,此番回国教授是料定了她不会再回来,而在教授的印象里,中华民国是一个愚昧封建的国家,并不适合她。如果留在美国,她将在今年夏季入读旧金山大学,学习传播研究。前途似乎一片光明。

    车子一路兜兜转转,拐过几条街道和小巷,似是在避着什么人。

    “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何柔伊越发觉得奇怪,她往车窗外望去,司机开车的路线不像是回何府。

    何子鹏似是有些困了,正靠着车背闭目养神。从侧面看去,三年时光在他的脸上攀上了皱纹。他五官略深,皮肤黝黑,身形伟岸,一看就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左胸前佩戴的资历章喻示着团长的职级。

    “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何柔伊见何子鹏并未回答,便重申了一遍。

    “妹,哥对不住你。”何子鹏缓缓睁开眼,眼里尽是疲惫,“这次要你回来其实并不是咱爸病了,生病的另有其人。”

    何子鹏将脸朝向自己的妹妹,一脸心疼。何柔伊生的是极美的,这点做哥哥的是知道的。她继承了母亲江南美人的丰韵,温柔婉约,柔情似水,一不小心就走进了人心里。可是他没想到,她这一步踏进某人的心里,却牢牢住在了里面,出不来了。

    “三个月前,我们和城北的陆家军交战,虽然战事告捷,但双方都损失惨重。而且更重要的是,陈少帅受伤了,伤得非常严重。”

    何柔伊听到“陈少帅”这个名字,不由得一惊,恍然间便明白了这来龙去脉。

    “陈功厉这小子你也知道的,嘴硬心狠,这心狠啊,不止对敌人,对自己也是。他腹部中了枪,脑袋磕在石块上,晕得不清,取子弹的时候愣是没叫出声来。当时战场医疗条件简陋,只是让随行的德国医生简单做了手术。等送回兴城的时候,人已经快不行了,高烧不退,天天讲胡话。”

    何子鹏挠头叹道,谈起自己这个好兄弟尽是无可奈何,“功厉他吧天生含着金汤匙出身,这辈子啥都不缺,你说他要是这样走了也就走了,那墓碑上也得将他的战功记下,没有什么遗憾的。可他偏不,含着一口气硬撑着,偶尔清醒的时候念叨着一句。你猜是什么?”

    “什么?”何柔伊瞧着哥哥那神情,倒似要把自己看穿了。

    何子鹏长吁一声,停顿了几秒,缓缓开口,“他在唤你的名字。”

    “什么?”何柔伊不解,“他这是作甚?”

    何柔伊离家出国的时候是十五岁,陈功厉比她长了三岁,因何父是陈大帅手底下重用的将领,而陈功厉又和何子鹏从小一起长大,常常自由出入何府,与府上人皆熟悉。印象中他有着一双深邃的眼睛,浓眉大眼,英挺的鼻子,五官精致。他常常穿着一身黑色便服,高挺的身材,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你不记得了?你们小时候可是订过娃娃亲。”何子鹏摸摸她的头,温柔地说道。

    “娃娃亲?我怎么不记得……这可做不了数。”何柔伊想到自己是留过洋受过新式教育的女子,对娃娃亲这种封建糟粕可万万接受不了。

    “你倒好,全忘了。正所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功厉倒是牢牢记着呢。陈大帅见功厉昏迷的时候只唤你的名字,也想起了这娃娃亲,便叫来父亲,求父亲召你回来。父亲知你对功厉哪有什么感情,担心你不会因此回来,才出此下策,让我写一封信,说是父亲病重。”

    原来如此。此时何柔伊胸腔积压了一番怒火,不知如何发泄。她气愤地握住何子鹏的手臂,没好气地喊道,“停车!”

    “不行!”何子鹏示意司机继续往前开,握住了她的手,“功厉他现在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既然你回来了,何不见他一面?”

    “可我和他……”何柔伊将“并无关系”四个字噎了回去,她看出何子鹏眼里的焦急,无奈妥协,“那就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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