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后黎年同虎将军在书房进行了一次长谈，从一别经年对彼此的牵挂一直聊到今后的打算。
裴素霓散开了巡逻兵士，自己则猫着腰在窗户底下，竖着耳朵听二人的对话。
黎年道：“既然宣王有心为我黎家平反，那去见见也无妨。”
虎子道：“世子，那时候你年纪小可能不记得了，那些年宫鄢皇室怎么对大将军的，我可都看在眼里，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用的时候百般宠爱，不用的时候什么脏水都往大将军身上泼，就算是皇室养的条狗，也没大将军那些年过的憋屈。”
说到这，过往的回忆涌了上来，他不禁呜咽道：“大将军明明是为国战死，还要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
黎照奉命死守帝都最后一道防线，连续浴血奋战了接近半年之久，死伤惨重可也确实将匈奴人的主力拦了下来，给京中的皇族、权贵、百姓赢得了宝贵的逃亡时间。
可天不遂人愿，先帝逃亡过程中殚精竭虑，染了重疾暴毙而亡。生前国本未定，今大位悬空，诸臣上奏太后，从先帝的几位已封王的皇子中选出一位储君，主持大局稳定军心。
太后难断之际，当时的崇王也就是如今的圣上崇元帝，已率兵支援了鄢帝都，抵退匈奴的同时，还声称诛杀了欲投敌的护国大将军与其残部，在南岸迎回太后与诸朝臣后，顺理成章继承大位，褫夺叛国者黎照爵位，抄家诛三族，追究其同党。
黎年轻轻叹息一声说道：“既然丹英兄长投靠了宣王，也许宣王与他父亲和祖父不一样呢？不管以后回不回大鄢，我都要去见一见兄长，我不想日后与他为敌。”
虎子气忿忿的道：“郑丹英那小子，平白无故失踪数年，如今突然出现在宣王那里，肯定没安好心。”
黎年道：“说起来，虎将军好像一直与兄长不和，以前在府里，您每次见了兄长都没有好脸色。”
虎子道：“我确实不喜欢那小子，如果有一天世子和他真成了敌人，我第一个杀了他！”
裴素霓一听到虎将军要杀了郑丹英的话，撇了撇嘴，心道：“我等着这个旷世奇才助我完成大业呢，让你杀了可不行！”随即准备起身推门进去，跟他好好说道说道这事，但转念一想：“这样不就暴露了我不信任虎将军，在这里听墙角一事了，不行不行，不能冲动。”
想到这，她又将身体往下俯了俯，侧耳又听了听，许是在外面的缘故，屋顶的细微响动比室内的二人更容易察觉。
有人在上面！
裴素霓背贴墙站起来，避开窗户，绕了屋子半圈，探身向上望了一眼，双足一点，轻落在那人身后，见他正蹑手蹑脚地掀开一张瓦片，企图窥听室内二人的谈话内容。
她放低呼吸，压着步子走到那人身后，拍了拍肩膀，用气音喂了一声，在他发出因惊吓而高亢的呼声前，立即捂住了嘴巴。
“唔——”
裴素霓一手捂嘴，一手圈住脖子，将他牢牢锁在自己怀里，扭过头一看，原来是白天被自己强制送出城的穆闵。
“穆兄，你知不知过去，那些不愿意听我好言相劝的人最后都怎样了？”
她松开穆闵嘴的手没闲着，下一瞬便摸到他的腰下，拧着那只不安分的手腕将匕首怼在了下档处。
“嘶——”穆闵倒吸一口凉气，顺势扬起笑脸，轻声道：“有话好说么裴大小姐，我家可就我一个独苗，可得精细着养呢。”
裴素霓握着他的手腕，让刀刃在布料处轻轻一划：“行，那你为了你以后的风流考虑，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可以吗？”
穆闵殷勤道：“您问您问，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裴素霓道：“姓黎的这世间千千万，你们大鄢凭什么就觉得我秦理国一个姓黎的将军就是黎照的儿子，还四处说的那么肯定，因为山止川行阵？”
这个问题，白天见了穆闵的时候她就想问了，但看黎年状态不好，觉得问题答案也没那么重要，于是着急地把人赶走了。眼下又主动送上门，那就别怪她这不客气的发挥不耻下问的精神了。
穆闵道：“因为......郑先生说这世间如果还能有人复刻出那个阵法的话，除了那时候偶尔进书房旁听的黎子誉外，别无他人。”
裴素霓透过穆闵掀开的瓦片缝隙，看到下面屋内的烛光，心中暗暗下了一个决定：绝不能让他们兄弟俩有战场上自相残杀的一日。
她张口又问道：“郑丹英为什么会投靠宣王？宣王是开出了什么条件，能让他这么死心塌地给新主子出主意，既要找虎将军又要找黎子誉？”
筹码对等才能坐在桌子上谈后续，郑丹英在凌武镇隐姓埋名了十年，宣王到底是开出了多么诱人的条件才将他请出了山，仅仅是为了黎家平反么，那大可不必来找与自己结怨颇深的虎将军，他自己就可以做到。
她现在必须要知道宣王都给了郑丹英什么，这样才能拿出相等甚至更多的。
“裴大小姐，您刚才说只问一个问题的。”穆闵眼皮抬起，见裴素霓有一瞬的恍神，持匕首的手腕翻转，一个鲤鱼打挺便挣脱了束缚，翻身而起，举起匕首转头便向裴素霓脖颈处刺去。
裴素霓躲闪不及，身上也没带能够防身的兵器，慌忙之下两臂交叉抬起遮挡。
下一瞬，锋利的铁刃便划开了她右小臂的皮肉，即便堵按的及时，血还是一点点从她的指缝中落下，正好有那么几滴从那张被掀开的瓦片处砸进屋内。
穆闵造的动静不小，早已引起了下面二人的注意，黎年立即给虎子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准备静观其变。
他抬头望向房梁处，只见一滴血落在自己的手背，还未等细想，又听上面有一人道：“裴大小姐，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你说我要是抓了你做人质，子誉哥是不是就乖乖和我回大鄢了？”
“穆世元，是你太狂还是你们大鄢真的没有能人了，才惯得你这么不知天高地厚。”
裴素霓的声音黎年太熟悉不过了，此刻根本顾不上什么沉气静观其变，飞奔出门朝房顶看了一眼，正要纵身跃上去帮忙，一个身影便直直砸了下来，他侧身躲过，任由穆闵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裴素霓紧跟着跳了下来，黎年见她手捂小臂，想起屋中手背沾上的血迹，没有丝毫犹豫地将袖子撕开，扯下长布条上前把伤口处扎住。
饶是这会的动静过于大，引的原本被裴素霓支开的巡卫皆是一惊。庞代文带着一队人匆匆赶来，见此场景即刻喊人将穆闵手里的家伙卸了，将他团团围住。
数十把长矛在抵遍穆闵全身也没见他多皱一下眉头，直勾勾盯着前面的两道身影。
“没事，皮外伤，歇两天就好了。”裴素霓由着黎年给自己包扎，见他眉间紧锁，脸上的担忧更是不加掩饰，还有旁心情调侃道：“就是这两天批改公文得劳烦你帮我代笔了。”
黎年半晌没吭声，沉默着处理好裴素霓的伤口，转身径直向前走，中途与庞代文擦身而过。
庞代文忽觉腰间一轻，低头一看自己的佩刀就只剩了个刀鞘了，刀身已被方才擦身那人拿着走向了穆闵。
“哎哎哎，子誉哥咱们有话好好说呗！”穆闵一身长矛抵着，面前还有把随时落下的长刀，饶是心大如他，此时也有点犯怵了：“裴大小姐那是个意外，我真就只占了那一下便宜，要不你来验验我的，一身内伤全是她拳脚给打的......”
这番解释苍白又无力，黎年置若罔闻，目光中杀气更盛。
“黎年！”
裴素霓纵身上前，按住他持刀的右手，轻轻摇了摇头，道：“谁来做这个恶人都可以，但你不行，你们两家的情分在这呢！”
黎年道：“他伤你的时候，可一点没想过我们两家的情分。”
父母辈的交情再好，跟他和穆世元可没有关系，除了年少时期的一面之缘，他于他不过是个陌生人，一个伤了他最重要之人的陌生人。
穆闵轻咳一声，以引起注意：“我其实只是想抓了她做人质的，没想到真划伤了......”
“好了好了，多大点事，我身上又不差这一道口子。”裴素霓夺下了刀，庞代文见状即刻上去接过收回到自己的刀鞘之中，后退几步让出地方。
裴素霓安抚好了黎年，转头向穆闵道：“喂，你帮我给宣王捎个信，想要黎子誉和虎将军的话就亲自来和我谈。”
她给士兵打了个手势，让他们撤了对穆闵的包围:“地点就放在你的老家霍阳城。”
穆闵站起身，半晌不吭声，神情晦暗不明，似乎在思考些什么，过了好一会才问：“裴大小姐，可以单独聊聊吗？”
“好!”
“不可能!”
裴素霓和黎年几乎同声道，但回答又完全相反，两人对视一眼，又同时开口道：“黎子誉你是要造反啊？”“裴素霓，这口子开你脑袋上了是不是？”
前者不可思议地想：你居然敢干涉我的决定！
后者则完全不在乎地觉得：你都这样了，还敢和一个图谋不轨的人单独共处一室！
一时空气中弥漫着股火药味，在场的都没人敢多吭声，只有穆闵探了探身，弱弱道：“那个，子誉哥在也行……”
话音一落，不等裴素霓回绝，黎年便抢先道：“庞代文，去拿军中专用的刀伤药来！”
突然被点名，庞代文吓了一跳，连连点头领命，给其他人打了个手势让撤远点继续护卫，自己则一路小跑着去取药了。
黎年走到虎子面前给他行了一礼：“让虎将军见笑了，还请您先回房休息，明日一早子誉再登门向您赔罪。”
虎子看了穆闵一眼，目光中隐约迸发出狠戾之色：“世子，我也去！如果这小儿再敢轻举妄动，我当场手刃了他！”
“不必。”黎年道：“我要是连他都解决不了，哪里还配被称的上一声黎世子。”
虎子心下略安，欣慰一笑，向裴素霓行了一礼后便离开了。与此同时，庞代文也很快将药送来，没多做停留地退了下去。
室内，裴素霓不情不愿地伸出胳膊让非要亲为的黎年上药。
穆闵站在离两人五步开外的地方，看黎年已经足够温柔细致地给处理伤口然后抹上药膏，可裴素霓还是不甚满意：“轻点行不行，你趁机报私仇是不是？”
黎年也是没好气地回道：“我倒是想呢，我真狠得下心就好了。”
说着，他表情柔和了许多，手底下的动作好像更轻了。
穆闵眨着眼睛寻思自己在这是不是很多余的时候，见裴素霓忽然目光一转，看向自己：“说吧，现在就咱们仨了。”
穆闵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起正事：“秦理有秦理的手段，想必在裴家面前，大鄢如几乎透明的薄纱一般，毫无秘密可言。”
裴素霓道：“过奖过奖，其实没那么厉害，大鄢其实还是有连我们都不知道的事情的。”
她那只尚且无事的手支棱着脑袋，一脸慵懒：“比如你们的宣王和誉王，把自己包的跟铁桶似得，半点风都透不出来。”
穆闵似乎就是在等她主动提起这段，立刻接话道：“那依裴大小姐看，宣王此人如何？”
裴素霓抬起眼皮，一言不发地望着穆闵，忽而眼波流转，莞尔一笑道：“我跟他可不熟，这不正想借你传话的机会，约出来认识认识么。”
穆闵道：“裴大小姐，如果你器重郑丹英先生，想以子誉哥为饵和宣王做交易，那我希望你可以换一个对象。”他顿了一下，又道：“你跟那个人应该会很合得来。”
裴素霓偏了偏脑袋，仔细打量起面前这个看似风流的二世祖，寻思他是不是没有自己看起来的那么窝囊，哪怕知道了摩城捻教兴风浪一事出自秦理国王女之手也没有顺势造大，反是去安稳城中捻教教众，让他们只做些小打小闹的游行。
说起来，白天派去护送他摩城的士兵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山里才回来，晚上他便绕开所有巡卫再次现身于此，跟自己打的还算有来有回。
这么看他还算是有些能耐，宣王将其收归麾下也不奇怪，可为什么他看起来并不是很满意宣王呢？
还有，他口中的那个人又是谁？
“你到底是在为谁效命？”裴素霓话一出口，不自觉看了眼黎年，见他已将她的伤口处理好，正在收拾那一桌的狼藉。心想：“看来大鄢确认了黎年身份的不止宣王一个。”
“谈不上效命，我只是跟着他瞎胡混而已，郑先生也是。”穆闵笑道：“如果只是虎将军的话，宣王想要我们帮他寻便是，但如果是子誉哥......比起去见宣王，我和郑先生都希望他可以先去见见另外一个人。”
穆闵说的神秘，半天了也不透露这人的一点信息，裴素霓瞧着有诈，正要回绝时，黎年抢在前面道：“我可以去见他，但在此之前，你必须要告诉我，丹英兄长身边跟着的那个叫三落的姑娘，是不是我妹妹黎落？”
“郑先生的私事我不方便回答，如果子誉哥实在想知道，可以亲自去问他。”穆闵脸上笑意不减：“下月十六，永安城，那座曾为黎照将军所立的祠堂前大树下，你会在那里见到他的。”
裴素霓哼了一声，道：“我看你是根本不知道，搁这给我故作玄虚的吧！”
她这一句，正好说中穆闵心中的那点小九九，他虽与郑丹英称得上相熟，但人家的私事还真是半点不知，连热络都是近两年郑丹英正式出山后的事情了，自己上哪知道他之前身边的人去。
此刻不由耳根一红，但还是嘴上不服输：“子誉哥，咱们说好了你先去永安城见郑先生，我回大鄢新京城向宣王复命，就说没找到虎将军，更没见过你。”
黎年没有直接回答，拉住裴素霓的手，看着她也不说话。
要是搁在平常裴素霓任由他这么盯多久也不会心软，可这会还有外人在场，她莫名觉得很不好意思，抽回了手在空中摆了摆：“行了行了，我陪你去就是了。”
之后她又考虑了一晚上，决定除了去永安，也去见一见穆闵口中那个与自己很合的来的人，在接手的官员来前她一边处理着城中事务，一边还记得安排送清儿到秦理国的事情，以及清儿到了地方安家等问题。
一连几天她把自己忙的晕头转向，事不论大小皆要过问一二，若是下面人做的不合心意，还要亲身演示一番，不把人教会决不罢休。
黎年见了忍不住笑话她道：“你这样事无巨细，要是以后真接管了秦理国，不得操劳死？”
他说这话的时候正帮着裴素霓誊写公文，她右胳膊有伤，不便握笔。
裴素霓半坐在书桌上，就着刚看完合上的公文折在黎年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听没听过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要是我连个小小摩城都安排不好，回头怎么治理全秦理的城郡。”
黎年抬手取了脑袋上的公文按照她的指示写下批注：“行，你书背的比我多，你有理，我听吩咐就是。”
不管是帮着誊写文书，还是打别的下手，她说了想这样，那他照做便是。
裴素霓盯着黎年的侧脸沉默了一会，脚尖轻轻碰了下他的小腿肚：“要是去大鄢的话估计得一阵子呢，可维予这次只留给我了三个月左右时间来避开朝堂大清洗，我怕回去晚了不好趁乱分一杯羹，到时候只能被动接受她给的东西了。”
黎年停下笔，抬头看着她问道：“那你什么想法？”
裴素霓咬着下唇，犹豫道：“嗯......我想的是我一个人去大鄢见穆世元他们，你替我去完成维予交代的看望卓文嫱的任务。反正我和她一见面就要打架，这么合不来的两个人，何必要多见面给彼此增添烦恼。而且你看啊，咱们分头行动的话，找你妹妹可能还会快些，我的人是在桃冶谷附近跟丢三落的，你去了说不定就遇上了。”
黎年看着她逐渐飘忽的眼神，轻声道：“你怕我到了了大鄢一去不复返是吗？”
“也没有......”裴素霓刚说了一半便信心不足地闭嘴了，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叹了口气，闷着声音道：“我也没有不信你，就是觉得穆世元临走前反复强调下月十六有些猫腻，想着他们会不会提前做了安排，就等咱们自投罗网。永安城现在属于凉国境内，他们想插手也多有不便，但到了大鄢他们的地盘上，岂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先前她借穆闵约宣王在霍阳城见面出于两个考虑，一个是秦理和自己的情报网皆在那里有所覆盖，另一个则是黎穆两家的关系在这摆着，要真有什么事，穆家老爷子不会坐视不理。
可现在这个邀约是由穆闵一方提出来的，一不说目的，二不漏会面人的真身，三还强行定了个十六的日子，怎么想都是他们要提前做安排，准备在十六的时候唱出大戏。
黎年道：“早上的时候庞代文跟我说了，前来赴任的官员下午就到，等交接的活做完，咱们也可以功成身退了。”
他拉了拉她的手腕，轻轻笑道：“所以你要实在不放心，咱们就早走几日，路上脚程再快些，应该能在初十前抵达永安，提前去看看他们在耍什么花招。”
裴素霓道：“下午就来？那我出城去接接他吧。”
顺便还能留个好印象，卖个人情，再拉拢拉拢关系。
她扭头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觉得差不多了，起身准备往外走，刚一拉开门，只见清儿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一碗稀粥和一小碟咸菜，她见门忽然打开，吓了一跳，手上一抖，差点将托盘摔到地上。
裴素霓心中也一惊，但还是自觉地去帮她稳住托盘。
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浪费粮食。
“有事？”
裴素霓嘴上这么问了，可心里其实也猜了个大差不差，这会正是中午饭点，一个豆蔻少女带着饭菜苦守在门前，不就是为了给心仪的小郎君示好么。
她心想：“我是不是应该识趣点，在她回答前就主动离开，不然当我面说是来给黎年送饭的，人家岂不是很不好意思？”
想到这里，裴素霓右脚往外挪了挪，正要给清儿让出视线，只听她忽然开口道:“奴家刚刚听庞统领说裴小姐忙于公务，还没顾得上吃午饭，于是自作主张给你送来了。”
“给我的？”裴素霓顿时觉得有些受宠若惊，礼貌笑道:“那多谢了。”
清儿将托盘递到她手里，行了一礼后就走了，从头到尾没有看过房内的黎年一眼。
裴素霓端着吃食回到桌案前，心想:“真是见了鬼了，不会连女人也看上我了吧？”
这不是她自我意识过剩，实在是清儿这两天对自己殷勤的过分了，像什么端茶倒水，捏肩捶腿都是小菜，而且每次她都有回绝。
开始是觉得清儿是在证明可以当好一个丫鬟，可后来，一天之内只要遇上了，目光相接，她总能感受到股浓浓的，又说不上来的感情。
刚刚送饭上门也是，感觉清儿看着自己目光一如最近般火热。
“我有做什么令她误会的举动吗？”裴素霓忍不住向黎年问道:“而且她不是看上你了么，为什么对我这么殷勤？”
黎年道:“兴许是你前几天在菜市口督斩了欺负她最狠的几个捻教徒，她为此大为动容？”
裴素霓若有所思地点头道:“算了无所谓，只要她不是那种因为一个男人而记恨上我，在这假意示好，实则背地搞小动作的人就行。”
她将托盘往黎年一侧推了推，示意他把这些吃了，自己则匆匆出城接人去了。
至于她这个疑惑，一直到送清儿去秦理国的那天早上时候才解开，那时清儿说想回去拿些贴身物件，想让她陪着回一趟之前的村子。
裴素霓站在房门口，背靠门栏，目光追随着清儿忙碌的身影，心中余有空闲，便打起了别的算盘。
比如说如何在剩下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转遍汉家九州，既能完成维予交代的任务，还能达成自己的目的。
还有之前派出去跟踪三落和宸风的小队至今再没有找到那二人的下落，那自己又应该上哪去寻才好？
没一会功夫，清儿笑着走到裴素霓面前行了一礼：“裴小姐，咱们走吧。”
裴素霓默不作声地打量了一圈清儿非要回来收拾的物件，几件洗褪色的旧衣和一个首饰盒。
“拿齐了？”她问道。
清儿点了点头：“其他的都齐了，但有一瓶药粉好像找不到了，不过没关系，有裴小姐派的护卫在，路上应该也用不上。”
裴素霓扶着清儿上了马车，顺口问道：“干什么用的药粉，回头我让人给你送去。”
她给车夫打了个手势后也坐了进去，继续听清儿道：“那是先前替奴家赎身，又将奴家送回来的那位公子给的，说是能用来防身。”
裴素霓道：“药粉防身？听起来还挺稀奇的，他这么担心你为什么不留下来保护你，或者直接带你远走高飞”
清儿道：“他不过是看奴家被妈妈逼着去接客有些可怜，动了恻隐之心才出钱赎买，奴家哪里敢再奢求别的啊。”
裴素霓冷笑一声道：“男人啊有两个戒不掉的自以为高尚的爱好，一个是嫖赌，另一个则是救风尘。”
清儿道：“奴家当时也问过他，为什么非要把钱浪费在一个妓\\女身上，他说这年头男人不把女人当人看，要是连女人也欺负女人，那日子就没法过了。”
毕竟，妓院就像是个无限期的只吃女人的牢笼，那里面的女人谁都可以去踩两脚，而里面的又在互相搏斗，为的只是讨一个不相干男人的欢心。
裴素霓记得小时候秦理国也有妓院，因为种种原因，她没真进去过，但里面的糜烂故事却时常有听闻。
后来，确切地说是维予听政的第二年，秦理国全面取缔了妓院，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年龄不等，身份不同的男人们围堵在官府衙门闹事，但真等到拿着刀枪和长矛的衙役出来就都吓得不知道跑哪去了。
政策下发后的头两年，大家都不适应，到处都是偷摸开的‘黑作坊’，对此维予颁了举报令，鼓励告发偷开妓院的老鸨与嫖客，凡揭发属实，即没收告发者全部财产，并奖励告发者一半。
一时间民间举报成风，但妓院的问题也算是基本解决了。
在那之后裴素霓问过维予：“男人这种动物大多数都很小心眼，你一次得罪这么多，不怕他们以后蓄意报复？”
那时的维予埋头在折子堆里，忽然停下了笔，在裴素霓看不见的地方撩开袖口，拇指摩挲着手腕上的红痕，轻轻笑了笑，道：“那就让他们来吧，上千年来是个男的都知道抱团，女人却不懂得这个道理......可要是连女人都不心疼女人，那日子该怎么过啊。”
所以，在裴素霓听到清儿口中的那个男人与维予说出了几乎一样的话时，心中多少有些吃惊，不禁问道：“他真是个男人？世间居然还会有持这种想法的男人，真是难得！”
清儿道：“也许正是因为有他这样的男子，奴家才会一时糊涂地去相信那个人真的会珍惜，直到他杀了爹，又反咬说是奴家做过妓\\女而克死人时才清醒了过来。”
她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裴素霓在身上摸了两圈愣是没找到个帕子之类的，这种琐碎物件平时都是由身边丫头收着的，再不济黎年也会在身上多带几条替她备着，可这会他们谁都不在，万般无奈之下，她只好捏着袖口给清儿擦脸，劝道：“打今天起，过去的种种都无所谓了，等到了秦理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好好生活就可以做个堂堂正正的人。如果真的遇到了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或者是受了委屈无处申冤，那你就去鸢都的摄政王府，去了报我的名字，之后自会有人出面为你摆平一切。”
清儿苦笑道：“救奴家的那位公子说：‘世上大多数女子嫁了人便不配再拥有名字了，被称呼的时候总是被叫某某氏，前一个是夫姓，后一个又是父姓。女人一辈子不是为父家活，就是为夫家活，死后连碑上都写的是某某氏。这话既是事实，还是不对的事实，可从来没人指出来这是错的，于是错上个千百年便成所谓的规矩。’原先奴家觉得他说的有些极端了，可仔细一想，爹把娘打死以后就用草席一裹，扔到乱葬岗草草埋了，连块碑都没有，而且就连亲生女儿也不知道她的真名，在家里翻遍了，除了这个首饰盒和几件旧衣外，再也找不到她活在世上的痕迹了。”
裴素霓静静地听她倾诉着，忽然想起自己好像也不知道母亲的名字，只知道姓李，但大名却从未听谁提起过。
爹没叫过，娘也没说过，府中上下还有外面的旁人也最多称一句夫人，时间一长，可不就没人再记得这位李小姐曾经也有闺名了么。
清儿拉着裴素霓的衣角，轻轻道：“所以，如果可以的话，奴家想做裴小姐这样的人。那天看到裴小姐对着捻教数十个男人不怯场，而且身手也一流，特别的羡慕。这两天又看着你主事摩城的身影，虽然忙碌，但丝毫不慌乱。庞统领和奴家说了，秦理国根据民族等级制是你一手推动废除的，你让汉人能在秦理国也能过上正常生活，真厉害，和奴家完全不一样！”
裴素霓听自己被人的夸天花乱坠，无奈一笑：“你知道我在江湖上的名号是鬼见愁么，想做我这样的人也不嫌累得慌。而且我一点也不厉害，你也千万别学成我这样，我自懂事起总是把周围搅和的鸡飞狗跳，做了好多自以为正确的事情，只是为了得到特定人的认可，可到头来没有一个人是完全和我站在一起的。”
她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下，心中浮上了一股奇异的感情，没由来的孤寂感将全身包裹，带着自己迅速下坠，不知道哪一刻就会被摔成肉泥。
她总是把自己包成一幅铁打的样子，从未向谁示过弱，可现在却在一个陌生的姑娘面前将自己破开，展露长久孤独的那一面。
这些年里，没人真心和她站在一起，哪怕是黎年。
她知道那个老好人一直以来都在包容自己，将她所有的任性妄为，离经叛道通通没有限度的接纳，他愿意陪着自己不是出于内心多么赞同自己的理念，仅仅是因为她裴素霓想这样而已。
“我一天天招摇撞市还毫发无损无非是因为我姓裴，我的出身太好，跟我作对的代价太大了，所以大多数人不愿轻易与我为敌。”裴素霓语重心长地给清儿说道：“这要放在其他人身上，估计只会被当成疯子，时间一长，心里承受不住，人就跟着垮了。”
所以，总有一天她要开创出女人和男人平起平坐，甚至压他们一头的天下，让这群所谓的疯子有一个容身之所。
清儿举着那个从上车起就一直抱在怀里的首饰盒给裴素霓看：“这是我偷偷藏起来的，是我娘唯一没有被我爹卖掉的嫁妆。”
她抿了抿嘴，眼神落寞：“要是我和娘当年做了个人人都不敢惹的疯子，她就可以用那些嫁妆离开这个地方了，也不会被爹酒后给活活打死，我也不至于一而再再而三地受人凌辱。”
裴素霓从小在男人堆里长大，学了一身的怪毛病，导致平时尖酸刻薄的话张口就来，可正经安慰人却是半点都不会，以至于现在遇上了个与自己性格完全相反的清儿，难得的慌乱起来，轻拍着她的后背，嘴角抿的很紧，过了一会才低声说了句：“那现在还来得及，想做疯子就做呗，有像我和卓文嫱这种女魔头在前面打样儿，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如果可以，她甚至希望世间的女疯子多一些，最好遍地都是，疯的人多了，那大家就都是正常人了。
裴素霓散开了巡逻兵士，自己则猫着腰在窗户底下，竖着耳朵听二人的对话。
黎年道：“既然宣王有心为我黎家平反，那去见见也无妨。”
虎子道：“世子，那时候你年纪小可能不记得了，那些年宫鄢皇室怎么对大将军的，我可都看在眼里，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用的时候百般宠爱，不用的时候什么脏水都往大将军身上泼，就算是皇室养的条狗，也没大将军那些年过的憋屈。”
说到这，过往的回忆涌了上来，他不禁呜咽道：“大将军明明是为国战死，还要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
黎照奉命死守帝都最后一道防线，连续浴血奋战了接近半年之久，死伤惨重可也确实将匈奴人的主力拦了下来，给京中的皇族、权贵、百姓赢得了宝贵的逃亡时间。
可天不遂人愿，先帝逃亡过程中殚精竭虑，染了重疾暴毙而亡。生前国本未定，今大位悬空，诸臣上奏太后，从先帝的几位已封王的皇子中选出一位储君，主持大局稳定军心。
太后难断之际，当时的崇王也就是如今的圣上崇元帝，已率兵支援了鄢帝都，抵退匈奴的同时，还声称诛杀了欲投敌的护国大将军与其残部，在南岸迎回太后与诸朝臣后，顺理成章继承大位，褫夺叛国者黎照爵位，抄家诛三族，追究其同党。
黎年轻轻叹息一声说道：“既然丹英兄长投靠了宣王，也许宣王与他父亲和祖父不一样呢？不管以后回不回大鄢，我都要去见一见兄长，我不想日后与他为敌。”
虎子气忿忿的道：“郑丹英那小子，平白无故失踪数年，如今突然出现在宣王那里，肯定没安好心。”
黎年道：“说起来，虎将军好像一直与兄长不和，以前在府里，您每次见了兄长都没有好脸色。”
虎子道：“我确实不喜欢那小子，如果有一天世子和他真成了敌人，我第一个杀了他！”
裴素霓一听到虎将军要杀了郑丹英的话，撇了撇嘴，心道：“我等着这个旷世奇才助我完成大业呢，让你杀了可不行！”随即准备起身推门进去，跟他好好说道说道这事，但转念一想：“这样不就暴露了我不信任虎将军，在这里听墙角一事了，不行不行，不能冲动。”
想到这，她又将身体往下俯了俯，侧耳又听了听，许是在外面的缘故，屋顶的细微响动比室内的二人更容易察觉。
有人在上面！
裴素霓背贴墙站起来，避开窗户，绕了屋子半圈，探身向上望了一眼，双足一点，轻落在那人身后，见他正蹑手蹑脚地掀开一张瓦片，企图窥听室内二人的谈话内容。
她放低呼吸，压着步子走到那人身后，拍了拍肩膀，用气音喂了一声，在他发出因惊吓而高亢的呼声前，立即捂住了嘴巴。
“唔——”
裴素霓一手捂嘴，一手圈住脖子，将他牢牢锁在自己怀里，扭过头一看，原来是白天被自己强制送出城的穆闵。
“穆兄，你知不知过去，那些不愿意听我好言相劝的人最后都怎样了？”
她松开穆闵嘴的手没闲着，下一瞬便摸到他的腰下，拧着那只不安分的手腕将匕首怼在了下档处。
“嘶——”穆闵倒吸一口凉气，顺势扬起笑脸，轻声道：“有话好说么裴大小姐，我家可就我一个独苗，可得精细着养呢。”
裴素霓握着他的手腕，让刀刃在布料处轻轻一划：“行，那你为了你以后的风流考虑，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可以吗？”
穆闵殷勤道：“您问您问，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裴素霓道：“姓黎的这世间千千万，你们大鄢凭什么就觉得我秦理国一个姓黎的将军就是黎照的儿子，还四处说的那么肯定，因为山止川行阵？”
这个问题，白天见了穆闵的时候她就想问了，但看黎年状态不好，觉得问题答案也没那么重要，于是着急地把人赶走了。眼下又主动送上门，那就别怪她这不客气的发挥不耻下问的精神了。
穆闵道：“因为......郑先生说这世间如果还能有人复刻出那个阵法的话，除了那时候偶尔进书房旁听的黎子誉外，别无他人。”
裴素霓透过穆闵掀开的瓦片缝隙，看到下面屋内的烛光，心中暗暗下了一个决定：绝不能让他们兄弟俩有战场上自相残杀的一日。
她张口又问道：“郑丹英为什么会投靠宣王？宣王是开出了什么条件，能让他这么死心塌地给新主子出主意，既要找虎将军又要找黎子誉？”
筹码对等才能坐在桌子上谈后续，郑丹英在凌武镇隐姓埋名了十年，宣王到底是开出了多么诱人的条件才将他请出了山，仅仅是为了黎家平反么，那大可不必来找与自己结怨颇深的虎将军，他自己就可以做到。
她现在必须要知道宣王都给了郑丹英什么，这样才能拿出相等甚至更多的。
“裴大小姐，您刚才说只问一个问题的。”穆闵眼皮抬起，见裴素霓有一瞬的恍神，持匕首的手腕翻转，一个鲤鱼打挺便挣脱了束缚，翻身而起，举起匕首转头便向裴素霓脖颈处刺去。
裴素霓躲闪不及，身上也没带能够防身的兵器，慌忙之下两臂交叉抬起遮挡。
下一瞬，锋利的铁刃便划开了她右小臂的皮肉，即便堵按的及时，血还是一点点从她的指缝中落下，正好有那么几滴从那张被掀开的瓦片处砸进屋内。
穆闵造的动静不小，早已引起了下面二人的注意，黎年立即给虎子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准备静观其变。
他抬头望向房梁处，只见一滴血落在自己的手背，还未等细想，又听上面有一人道：“裴大小姐，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你说我要是抓了你做人质，子誉哥是不是就乖乖和我回大鄢了？”
“穆世元，是你太狂还是你们大鄢真的没有能人了，才惯得你这么不知天高地厚。”
裴素霓的声音黎年太熟悉不过了，此刻根本顾不上什么沉气静观其变，飞奔出门朝房顶看了一眼，正要纵身跃上去帮忙，一个身影便直直砸了下来，他侧身躲过，任由穆闵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裴素霓紧跟着跳了下来，黎年见她手捂小臂，想起屋中手背沾上的血迹，没有丝毫犹豫地将袖子撕开，扯下长布条上前把伤口处扎住。
饶是这会的动静过于大，引的原本被裴素霓支开的巡卫皆是一惊。庞代文带着一队人匆匆赶来，见此场景即刻喊人将穆闵手里的家伙卸了，将他团团围住。
数十把长矛在抵遍穆闵全身也没见他多皱一下眉头，直勾勾盯着前面的两道身影。
“没事，皮外伤，歇两天就好了。”裴素霓由着黎年给自己包扎，见他眉间紧锁，脸上的担忧更是不加掩饰，还有旁心情调侃道：“就是这两天批改公文得劳烦你帮我代笔了。”
黎年半晌没吭声，沉默着处理好裴素霓的伤口，转身径直向前走，中途与庞代文擦身而过。
庞代文忽觉腰间一轻，低头一看自己的佩刀就只剩了个刀鞘了，刀身已被方才擦身那人拿着走向了穆闵。
“哎哎哎，子誉哥咱们有话好好说呗！”穆闵一身长矛抵着，面前还有把随时落下的长刀，饶是心大如他，此时也有点犯怵了：“裴大小姐那是个意外，我真就只占了那一下便宜，要不你来验验我的，一身内伤全是她拳脚给打的......”
这番解释苍白又无力，黎年置若罔闻，目光中杀气更盛。
“黎年！”
裴素霓纵身上前，按住他持刀的右手，轻轻摇了摇头，道：“谁来做这个恶人都可以，但你不行，你们两家的情分在这呢！”
黎年道：“他伤你的时候，可一点没想过我们两家的情分。”
父母辈的交情再好，跟他和穆世元可没有关系，除了年少时期的一面之缘，他于他不过是个陌生人，一个伤了他最重要之人的陌生人。
穆闵轻咳一声，以引起注意：“我其实只是想抓了她做人质的，没想到真划伤了......”
“好了好了，多大点事，我身上又不差这一道口子。”裴素霓夺下了刀，庞代文见状即刻上去接过收回到自己的刀鞘之中，后退几步让出地方。
裴素霓安抚好了黎年，转头向穆闵道：“喂，你帮我给宣王捎个信，想要黎子誉和虎将军的话就亲自来和我谈。”
她给士兵打了个手势，让他们撤了对穆闵的包围:“地点就放在你的老家霍阳城。”
穆闵站起身，半晌不吭声，神情晦暗不明，似乎在思考些什么，过了好一会才问：“裴大小姐，可以单独聊聊吗？”
“好!”
“不可能!”
裴素霓和黎年几乎同声道，但回答又完全相反，两人对视一眼，又同时开口道：“黎子誉你是要造反啊？”“裴素霓，这口子开你脑袋上了是不是？”
前者不可思议地想：你居然敢干涉我的决定！
后者则完全不在乎地觉得：你都这样了，还敢和一个图谋不轨的人单独共处一室！
一时空气中弥漫着股火药味，在场的都没人敢多吭声，只有穆闵探了探身，弱弱道：“那个，子誉哥在也行……”
话音一落，不等裴素霓回绝，黎年便抢先道：“庞代文，去拿军中专用的刀伤药来！”
突然被点名，庞代文吓了一跳，连连点头领命，给其他人打了个手势让撤远点继续护卫，自己则一路小跑着去取药了。
黎年走到虎子面前给他行了一礼：“让虎将军见笑了，还请您先回房休息，明日一早子誉再登门向您赔罪。”
虎子看了穆闵一眼，目光中隐约迸发出狠戾之色：“世子，我也去！如果这小儿再敢轻举妄动，我当场手刃了他！”
“不必。”黎年道：“我要是连他都解决不了，哪里还配被称的上一声黎世子。”
虎子心下略安，欣慰一笑，向裴素霓行了一礼后便离开了。与此同时，庞代文也很快将药送来，没多做停留地退了下去。
室内，裴素霓不情不愿地伸出胳膊让非要亲为的黎年上药。
穆闵站在离两人五步开外的地方，看黎年已经足够温柔细致地给处理伤口然后抹上药膏，可裴素霓还是不甚满意：“轻点行不行，你趁机报私仇是不是？”
黎年也是没好气地回道：“我倒是想呢，我真狠得下心就好了。”
说着，他表情柔和了许多，手底下的动作好像更轻了。
穆闵眨着眼睛寻思自己在这是不是很多余的时候，见裴素霓忽然目光一转，看向自己：“说吧，现在就咱们仨了。”
穆闵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起正事：“秦理有秦理的手段，想必在裴家面前，大鄢如几乎透明的薄纱一般，毫无秘密可言。”
裴素霓道：“过奖过奖，其实没那么厉害，大鄢其实还是有连我们都不知道的事情的。”
她那只尚且无事的手支棱着脑袋，一脸慵懒：“比如你们的宣王和誉王，把自己包的跟铁桶似得，半点风都透不出来。”
穆闵似乎就是在等她主动提起这段，立刻接话道：“那依裴大小姐看，宣王此人如何？”
裴素霓抬起眼皮，一言不发地望着穆闵，忽而眼波流转，莞尔一笑道：“我跟他可不熟，这不正想借你传话的机会，约出来认识认识么。”
穆闵道：“裴大小姐，如果你器重郑丹英先生，想以子誉哥为饵和宣王做交易，那我希望你可以换一个对象。”他顿了一下，又道：“你跟那个人应该会很合得来。”
裴素霓偏了偏脑袋，仔细打量起面前这个看似风流的二世祖，寻思他是不是没有自己看起来的那么窝囊，哪怕知道了摩城捻教兴风浪一事出自秦理国王女之手也没有顺势造大，反是去安稳城中捻教教众，让他们只做些小打小闹的游行。
说起来，白天派去护送他摩城的士兵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山里才回来，晚上他便绕开所有巡卫再次现身于此，跟自己打的还算有来有回。
这么看他还算是有些能耐，宣王将其收归麾下也不奇怪，可为什么他看起来并不是很满意宣王呢？
还有，他口中的那个人又是谁？
“你到底是在为谁效命？”裴素霓话一出口，不自觉看了眼黎年，见他已将她的伤口处理好，正在收拾那一桌的狼藉。心想：“看来大鄢确认了黎年身份的不止宣王一个。”
“谈不上效命，我只是跟着他瞎胡混而已，郑先生也是。”穆闵笑道：“如果只是虎将军的话，宣王想要我们帮他寻便是，但如果是子誉哥......比起去见宣王，我和郑先生都希望他可以先去见见另外一个人。”
穆闵说的神秘，半天了也不透露这人的一点信息，裴素霓瞧着有诈，正要回绝时，黎年抢在前面道：“我可以去见他，但在此之前，你必须要告诉我，丹英兄长身边跟着的那个叫三落的姑娘，是不是我妹妹黎落？”
“郑先生的私事我不方便回答，如果子誉哥实在想知道，可以亲自去问他。”穆闵脸上笑意不减：“下月十六，永安城，那座曾为黎照将军所立的祠堂前大树下，你会在那里见到他的。”
裴素霓哼了一声，道：“我看你是根本不知道，搁这给我故作玄虚的吧！”
她这一句，正好说中穆闵心中的那点小九九，他虽与郑丹英称得上相熟，但人家的私事还真是半点不知，连热络都是近两年郑丹英正式出山后的事情了，自己上哪知道他之前身边的人去。
此刻不由耳根一红，但还是嘴上不服输：“子誉哥，咱们说好了你先去永安城见郑先生，我回大鄢新京城向宣王复命，就说没找到虎将军，更没见过你。”
黎年没有直接回答，拉住裴素霓的手，看着她也不说话。
要是搁在平常裴素霓任由他这么盯多久也不会心软，可这会还有外人在场，她莫名觉得很不好意思，抽回了手在空中摆了摆：“行了行了，我陪你去就是了。”
之后她又考虑了一晚上，决定除了去永安，也去见一见穆闵口中那个与自己很合的来的人，在接手的官员来前她一边处理着城中事务，一边还记得安排送清儿到秦理国的事情，以及清儿到了地方安家等问题。
一连几天她把自己忙的晕头转向，事不论大小皆要过问一二，若是下面人做的不合心意，还要亲身演示一番，不把人教会决不罢休。
黎年见了忍不住笑话她道：“你这样事无巨细，要是以后真接管了秦理国，不得操劳死？”
他说这话的时候正帮着裴素霓誊写公文，她右胳膊有伤，不便握笔。
裴素霓半坐在书桌上，就着刚看完合上的公文折在黎年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听没听过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要是我连个小小摩城都安排不好，回头怎么治理全秦理的城郡。”
黎年抬手取了脑袋上的公文按照她的指示写下批注：“行，你书背的比我多，你有理，我听吩咐就是。”
不管是帮着誊写文书，还是打别的下手，她说了想这样，那他照做便是。
裴素霓盯着黎年的侧脸沉默了一会，脚尖轻轻碰了下他的小腿肚：“要是去大鄢的话估计得一阵子呢，可维予这次只留给我了三个月左右时间来避开朝堂大清洗，我怕回去晚了不好趁乱分一杯羹，到时候只能被动接受她给的东西了。”
黎年停下笔，抬头看着她问道：“那你什么想法？”
裴素霓咬着下唇，犹豫道：“嗯......我想的是我一个人去大鄢见穆世元他们，你替我去完成维予交代的看望卓文嫱的任务。反正我和她一见面就要打架，这么合不来的两个人，何必要多见面给彼此增添烦恼。而且你看啊，咱们分头行动的话，找你妹妹可能还会快些，我的人是在桃冶谷附近跟丢三落的，你去了说不定就遇上了。”
黎年看着她逐渐飘忽的眼神，轻声道：“你怕我到了了大鄢一去不复返是吗？”
“也没有......”裴素霓刚说了一半便信心不足地闭嘴了，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叹了口气，闷着声音道：“我也没有不信你，就是觉得穆世元临走前反复强调下月十六有些猫腻，想着他们会不会提前做了安排，就等咱们自投罗网。永安城现在属于凉国境内，他们想插手也多有不便，但到了大鄢他们的地盘上，岂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先前她借穆闵约宣王在霍阳城见面出于两个考虑，一个是秦理和自己的情报网皆在那里有所覆盖，另一个则是黎穆两家的关系在这摆着，要真有什么事，穆家老爷子不会坐视不理。
可现在这个邀约是由穆闵一方提出来的，一不说目的，二不漏会面人的真身，三还强行定了个十六的日子，怎么想都是他们要提前做安排，准备在十六的时候唱出大戏。
黎年道：“早上的时候庞代文跟我说了，前来赴任的官员下午就到，等交接的活做完，咱们也可以功成身退了。”
他拉了拉她的手腕，轻轻笑道：“所以你要实在不放心，咱们就早走几日，路上脚程再快些，应该能在初十前抵达永安，提前去看看他们在耍什么花招。”
裴素霓道：“下午就来？那我出城去接接他吧。”
顺便还能留个好印象，卖个人情，再拉拢拉拢关系。
她扭头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觉得差不多了，起身准备往外走，刚一拉开门，只见清儿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一碗稀粥和一小碟咸菜，她见门忽然打开，吓了一跳，手上一抖，差点将托盘摔到地上。
裴素霓心中也一惊，但还是自觉地去帮她稳住托盘。
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浪费粮食。
“有事？”
裴素霓嘴上这么问了，可心里其实也猜了个大差不差，这会正是中午饭点，一个豆蔻少女带着饭菜苦守在门前，不就是为了给心仪的小郎君示好么。
她心想：“我是不是应该识趣点，在她回答前就主动离开，不然当我面说是来给黎年送饭的，人家岂不是很不好意思？”
想到这里，裴素霓右脚往外挪了挪，正要给清儿让出视线，只听她忽然开口道:“奴家刚刚听庞统领说裴小姐忙于公务，还没顾得上吃午饭，于是自作主张给你送来了。”
“给我的？”裴素霓顿时觉得有些受宠若惊，礼貌笑道:“那多谢了。”
清儿将托盘递到她手里，行了一礼后就走了，从头到尾没有看过房内的黎年一眼。
裴素霓端着吃食回到桌案前，心想:“真是见了鬼了，不会连女人也看上我了吧？”
这不是她自我意识过剩，实在是清儿这两天对自己殷勤的过分了，像什么端茶倒水，捏肩捶腿都是小菜，而且每次她都有回绝。
开始是觉得清儿是在证明可以当好一个丫鬟，可后来，一天之内只要遇上了，目光相接，她总能感受到股浓浓的，又说不上来的感情。
刚刚送饭上门也是，感觉清儿看着自己目光一如最近般火热。
“我有做什么令她误会的举动吗？”裴素霓忍不住向黎年问道:“而且她不是看上你了么，为什么对我这么殷勤？”
黎年道:“兴许是你前几天在菜市口督斩了欺负她最狠的几个捻教徒，她为此大为动容？”
裴素霓若有所思地点头道:“算了无所谓，只要她不是那种因为一个男人而记恨上我，在这假意示好，实则背地搞小动作的人就行。”
她将托盘往黎年一侧推了推，示意他把这些吃了，自己则匆匆出城接人去了。
至于她这个疑惑，一直到送清儿去秦理国的那天早上时候才解开，那时清儿说想回去拿些贴身物件，想让她陪着回一趟之前的村子。
裴素霓站在房门口，背靠门栏，目光追随着清儿忙碌的身影，心中余有空闲，便打起了别的算盘。
比如说如何在剩下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转遍汉家九州，既能完成维予交代的任务，还能达成自己的目的。
还有之前派出去跟踪三落和宸风的小队至今再没有找到那二人的下落，那自己又应该上哪去寻才好？
没一会功夫，清儿笑着走到裴素霓面前行了一礼：“裴小姐，咱们走吧。”
裴素霓默不作声地打量了一圈清儿非要回来收拾的物件，几件洗褪色的旧衣和一个首饰盒。
“拿齐了？”她问道。
清儿点了点头：“其他的都齐了，但有一瓶药粉好像找不到了，不过没关系，有裴小姐派的护卫在，路上应该也用不上。”
裴素霓扶着清儿上了马车，顺口问道：“干什么用的药粉，回头我让人给你送去。”
她给车夫打了个手势后也坐了进去，继续听清儿道：“那是先前替奴家赎身，又将奴家送回来的那位公子给的，说是能用来防身。”
裴素霓道：“药粉防身？听起来还挺稀奇的，他这么担心你为什么不留下来保护你，或者直接带你远走高飞”
清儿道：“他不过是看奴家被妈妈逼着去接客有些可怜，动了恻隐之心才出钱赎买，奴家哪里敢再奢求别的啊。”
裴素霓冷笑一声道：“男人啊有两个戒不掉的自以为高尚的爱好，一个是嫖赌，另一个则是救风尘。”
清儿道：“奴家当时也问过他，为什么非要把钱浪费在一个妓\\女身上，他说这年头男人不把女人当人看，要是连女人也欺负女人，那日子就没法过了。”
毕竟，妓院就像是个无限期的只吃女人的牢笼，那里面的女人谁都可以去踩两脚，而里面的又在互相搏斗，为的只是讨一个不相干男人的欢心。
裴素霓记得小时候秦理国也有妓院，因为种种原因，她没真进去过，但里面的糜烂故事却时常有听闻。
后来，确切地说是维予听政的第二年，秦理国全面取缔了妓院，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年龄不等，身份不同的男人们围堵在官府衙门闹事，但真等到拿着刀枪和长矛的衙役出来就都吓得不知道跑哪去了。
政策下发后的头两年，大家都不适应，到处都是偷摸开的‘黑作坊’，对此维予颁了举报令，鼓励告发偷开妓院的老鸨与嫖客，凡揭发属实，即没收告发者全部财产，并奖励告发者一半。
一时间民间举报成风，但妓院的问题也算是基本解决了。
在那之后裴素霓问过维予：“男人这种动物大多数都很小心眼，你一次得罪这么多，不怕他们以后蓄意报复？”
那时的维予埋头在折子堆里，忽然停下了笔，在裴素霓看不见的地方撩开袖口，拇指摩挲着手腕上的红痕，轻轻笑了笑，道：“那就让他们来吧，上千年来是个男的都知道抱团，女人却不懂得这个道理......可要是连女人都不心疼女人，那日子该怎么过啊。”
所以，在裴素霓听到清儿口中的那个男人与维予说出了几乎一样的话时，心中多少有些吃惊，不禁问道：“他真是个男人？世间居然还会有持这种想法的男人，真是难得！”
清儿道：“也许正是因为有他这样的男子，奴家才会一时糊涂地去相信那个人真的会珍惜，直到他杀了爹，又反咬说是奴家做过妓\\女而克死人时才清醒了过来。”
她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裴素霓在身上摸了两圈愣是没找到个帕子之类的，这种琐碎物件平时都是由身边丫头收着的，再不济黎年也会在身上多带几条替她备着，可这会他们谁都不在，万般无奈之下，她只好捏着袖口给清儿擦脸，劝道：“打今天起，过去的种种都无所谓了，等到了秦理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好好生活就可以做个堂堂正正的人。如果真的遇到了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或者是受了委屈无处申冤，那你就去鸢都的摄政王府，去了报我的名字，之后自会有人出面为你摆平一切。”
清儿苦笑道：“救奴家的那位公子说：‘世上大多数女子嫁了人便不配再拥有名字了，被称呼的时候总是被叫某某氏，前一个是夫姓，后一个又是父姓。女人一辈子不是为父家活，就是为夫家活，死后连碑上都写的是某某氏。这话既是事实，还是不对的事实，可从来没人指出来这是错的，于是错上个千百年便成所谓的规矩。’原先奴家觉得他说的有些极端了，可仔细一想，爹把娘打死以后就用草席一裹，扔到乱葬岗草草埋了，连块碑都没有，而且就连亲生女儿也不知道她的真名，在家里翻遍了，除了这个首饰盒和几件旧衣外，再也找不到她活在世上的痕迹了。”
裴素霓静静地听她倾诉着，忽然想起自己好像也不知道母亲的名字，只知道姓李，但大名却从未听谁提起过。
爹没叫过，娘也没说过，府中上下还有外面的旁人也最多称一句夫人，时间一长，可不就没人再记得这位李小姐曾经也有闺名了么。
清儿拉着裴素霓的衣角，轻轻道：“所以，如果可以的话，奴家想做裴小姐这样的人。那天看到裴小姐对着捻教数十个男人不怯场，而且身手也一流，特别的羡慕。这两天又看着你主事摩城的身影，虽然忙碌，但丝毫不慌乱。庞统领和奴家说了，秦理国根据民族等级制是你一手推动废除的，你让汉人能在秦理国也能过上正常生活，真厉害，和奴家完全不一样！”
裴素霓听自己被人的夸天花乱坠，无奈一笑：“你知道我在江湖上的名号是鬼见愁么，想做我这样的人也不嫌累得慌。而且我一点也不厉害，你也千万别学成我这样，我自懂事起总是把周围搅和的鸡飞狗跳，做了好多自以为正确的事情，只是为了得到特定人的认可，可到头来没有一个人是完全和我站在一起的。”
她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下，心中浮上了一股奇异的感情，没由来的孤寂感将全身包裹，带着自己迅速下坠，不知道哪一刻就会被摔成肉泥。
她总是把自己包成一幅铁打的样子，从未向谁示过弱，可现在却在一个陌生的姑娘面前将自己破开，展露长久孤独的那一面。
这些年里，没人真心和她站在一起，哪怕是黎年。
她知道那个老好人一直以来都在包容自己，将她所有的任性妄为，离经叛道通通没有限度的接纳，他愿意陪着自己不是出于内心多么赞同自己的理念，仅仅是因为她裴素霓想这样而已。
“我一天天招摇撞市还毫发无损无非是因为我姓裴，我的出身太好，跟我作对的代价太大了，所以大多数人不愿轻易与我为敌。”裴素霓语重心长地给清儿说道：“这要放在其他人身上，估计只会被当成疯子，时间一长，心里承受不住，人就跟着垮了。”
所以，总有一天她要开创出女人和男人平起平坐，甚至压他们一头的天下，让这群所谓的疯子有一个容身之所。
清儿举着那个从上车起就一直抱在怀里的首饰盒给裴素霓看：“这是我偷偷藏起来的，是我娘唯一没有被我爹卖掉的嫁妆。”
她抿了抿嘴，眼神落寞：“要是我和娘当年做了个人人都不敢惹的疯子，她就可以用那些嫁妆离开这个地方了，也不会被爹酒后给活活打死，我也不至于一而再再而三地受人凌辱。”
裴素霓从小在男人堆里长大，学了一身的怪毛病，导致平时尖酸刻薄的话张口就来，可正经安慰人却是半点都不会，以至于现在遇上了个与自己性格完全相反的清儿，难得的慌乱起来，轻拍着她的后背，嘴角抿的很紧，过了一会才低声说了句：“那现在还来得及，想做疯子就做呗，有像我和卓文嫱这种女魔头在前面打样儿，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如果可以，她甚至希望世间的女疯子多一些，最好遍地都是，疯的人多了，那大家就都是正常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