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素霓出了雅间，见楼下灯火辉煌，欢呼声不断，一片嘈杂声中隐约辨认出了几个词：我见犹怜的倌人、初夜、拍卖。
她半趴在栏杆上，自上往下正好可以看到红台上琵琶半遮面的清倌人，葱白般的细长手指波动琴弦，奏出动人的旋律。
一袭广袖流仙裙的舞姬穿梭在人群之中，翩若轻云出岫，腰肢袅娜似弱柳，回眸巧笑嫣然，引得男人们惊叹连连，将手中的银票挥的漫天都是。
裴素霓看着眼前景象不禁想，不论什么时候，这种风月之地永远都很热闹，像个与世隔绝的、独属男人的人间天堂。
世人能大肆批判不知亡国恨的商女，却对美人帐下醉气熏天的将军敢怒不敢言，欺软怕硬的本质也太过明显了些。
忽然，身后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响起。她回头瞥了眼，只见吕奎带着一脸要吃了人的表情，气冲冲地与她擦身而过。老鸨赶着追了上去，拉扯了两下还差点被推倒在地。
吕奎一路走，一路逮着手之所及的红绸往下拽，扔在地上还不解气，又狠狠地踩了两脚。
老鸨捏着嗓子颤巍巍地喊道：“哎呦喂吕公子，您这是干什么，使不得使不得！不是妾身不给吕公子面子，实在是下面阵仗都摆开了不好收场的！”
“好好好，不收场是吧！”吕奎在她胸口拍了一张银票:“现在呢，能收场了吗？”
老鸨接过银票举在空里细细看了一遍：“吕公子也是熟客，您不为难妾身的话，妾身也不是不能给您行个方便。”
吕奎问道：“怎么说？”
老鸨用团扇虚掩着脸，笑的眉眼弯弯：“您下去走个叫拍的流程，胜出了，妾身就将思柳姑娘和她的卖身契一道给您送出门。”
裴素霓眼睁睁看着吕奎冲下了楼，站在了人群最前等待拍卖开始，幽幽叹了口气，心想：“这丫头片子怎么这么喜欢救风尘，先是清儿，后是花魁，净干些治标不治本的事。就算她家里有金山堆，也不能全扔在这种地方吧。”
只见老鸨哄好了一边，扭着水蛇腰，迈着盈盈碎步便走了过来，用那香气熏人的团扇轻打在裴素霓的胳膊上，娇嗔道：“这位公子瞧着眼生，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呢，妾身这边姑娘们没有一个您入眼的？”
裴素霓侧过头闷咳了一声，压低声色道：“妈妈，我搁这里瞧了半天，眼见的净是些庸脂俗粉，你是不是把最绝色的给藏起来？”
便在此时，楼下传来一声高呼：“思柳姑娘出阁喽——”
伴着这声高呼，一名红衣女子在小婢的搀扶下，缓缓走上舞台。
那女子本身就生的好看，若凝脂般的肌肤，如今加了脂粉点缀，漂亮的直叫人失了魂。
台下目之所及，每个男人的脸上都浮着赤裸裸的欲望，贪恋的目光流连在思柳姑娘身上，恨不得下一秒就冲上去撕碎她的衣衫，将她生吞活剥。
老鸨见裴素霓看的出神，在一旁殷勤道：“这是我们店里的招牌，至今未接过客，公子您看......”
话到此，老鸨没再往下说，裴素霓从她那张讨好的笑脸中看到了人最原始的欲望——贪婪。
老鸨想借着她与吕奎之争，趁机将思柳姑娘的价格再抬高些。
裴素霓朝老鸨客气一笑：“妈妈，不是人人都有本事喝两头茶的。”
她将一颗玛瑙石高高抛起，由着老鸨接在手中看清成色，眼见她笑得花枝乱颤，连连哈腰请自己去落座，根本顾不上或者也不愿意细想她的话中话是什么意思。
不过，裴素霓这句话也不单单是说给老鸨听的，更多的是在提醒自己，人心不足蛇吞象。
周宋嘉敌友未明，那个叫锡戈的也大差不差，贸然相信任何一方，前方可能就是万丈深渊。
裴素霓谢绝了老鸨安排的上座，到楼下随便找了空位，将即将擦身而过的舞姬揽到怀里，漫天挥洒金银钞，举杯邀酌温柔乡。
一套流程下来，她适应的极快，仿佛回到了她的主场。
此时，对思柳姑娘叫价已经开始。
底价从基础的一百两开始逐渐递加，从好几个不同的声音到一两个人的较劲。最终，一道略显青涩的声音将价格推到了万两高峰，场面一度沸腾。
吕奎因出价到了万两无人能及，老鸨兴奋地开始倒数“四千两一次！四千两两次……”
“四千五百两！”
人群中突然冒出个举着团扇的手，打断了倒数。
吕奎一惊，心道:“哪里杀出来的程咬金?”
可老鸨不管这个，她执意要办拍卖的目的就在这，打底有吕公子的四千两，可万一有别的贵人也看上了思柳，要跟吕公子竞价，规矩在这摆着，吕公子要么拿出最大诚意，要么便等今晚过后再领走思柳，总之自己是只会多赚，赔不了的！
吕奎算了算身上的家当，咬牙又将价格提了些：“四千六百两！”
那道声音紧随其后：“四千七！”
黎年和三落进来时，刚好赶上这道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声音再度响起。
黎年听着声音耳熟，有意去寻了一下声音来源。
果不其然，裴大小姐将团扇放在桌边，搂着腿上的软玉温香开始喂酒，二人耳鬓厮磨了几句，额头抵着额头吃吃而笑。
三落红着脸，侧过头咳嗽了两声：“没看出来，裴小姐还挺适应这种场合的。”
黎年道：“是啊，我也没想到。她现在能喝酒吗？”
三落愣了愣，这才反应上来后半句是问自己的，答道：“稍微喝一点问题不大，多了的话可能会催发毒性。”
人群前，吕奎又一次将价格抬上了一个小顶峰，裴素霓也在怀中人的催促下慵懒地举起手准备再次抬价。
“裴素霓！”
黎年大步上前，众目睽睽之下将二人扯开，拉着裴素霓退到角落，捏着她的两颊:“裴大小姐挺有钱啊，挥金如土啊！你什么时候转了性子，开始对女人感兴趣了，嗯？”
三落满脸歉意地朝周围人笑了笑，示意不用理会他们两人。
黎年手上又暗使了几分力，疼的裴素霓眉头紧皱，口齿不清道：“错了错了，哥哥我错了，我就是想闹一下，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这称呼给黎年叫的面红耳赤，当即就松了手：“你别乱叫！”
裴素霓揉着自己的双颊，含糊道：“你不是想让三落这么叫你么，既然她不肯，那就只好由我来满足你这点小小愿望了。”
黎年：“那不一样，小妹叫哥哥那是称呼，你叫意思就变了......”
裴素霓眨了眨眼，反应上来哥哥这个称谓更深一层含义后，不禁失笑起来：“我在从那个舞姬嘴里套话，逢场作戏而已，你怎么最近这么敏感？”
黎年道:“你要不要反思一下你最近都在做什么？”
裴素霓自知理亏，半天说不出话来。
只听远处老鸨再次传了来，又高又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亢奋:“五千两，还有没有比五千两更高的了?”。
“一万两。”
二楼一道屏风后，低沉浑厚的声音缓缓报出了今夜令所有人望尘莫及的一个数字。
一时间，整个大庭都静了。
老鸨几乎是全场最先回神的，举起手上的木锤子就敲了下去“一万两一二三次，成交！”
这一锤将吕奎砸醒了，没有任何形象地冲上台揪住老鸨的衣领，破口大骂:“你这狗彘老鸨阴我是不是！”
“诶呦，杀人了！杀人了！”老鸨面容夸张，手舞足蹈地向屏风后，刚刚竞价成功的人喊道:“邱老爷，邱老爷救命啊！”
邱老爷大手一挥，七八个身材魁梧的男子从台两侧涌出，两个看住想要上前的思柳姑娘，剩下的将吕奎与老鸨强行分开。
场面虽然一时混乱，可大多也是袖手旁观的主，让出了块空地七嘴八舌讨论这人得罪了邱老爷的下场。
身在最后排的三人竖起耳朵左听右听，大概凑了个完整版：邱老爷是凉国哪个王爷的老丈人，平时出门都得是八抬大轿抬着走的大排面。
先前便有过传闻说邱老爷请思柳姑娘到府里唱曲，也有纳妾之意，如今亲临花柳之地，想必是势在必得了。
裴素霓撸起袖子，开始活动筋骨，脸上神采飞扬：“姑奶奶我呀脾气就是怪，生平特别爱做违逆权贵的事！”
黎年当即就看出了她的意图，拉着她的后领又往后扯了扯：“我的大小姐，别跟着添乱了好不好......落儿！”
他的注意力全放在一身伤的裴素霓身上，唯恐她又乱来，结果一个没留神，三落已经冲到了人群最前，见花拳绣腿虚招完全不顶用，只好抱住地上的吕奎，以小小身躯遮挡住四面八方而来的拳脚。
裴素霓难得有些慌了阵脚：“三落不会武！”
意识到这点后，她右小臂的骨关节忽然开始作疼，像是被人生生掰断了似得，疼的头皮发麻，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同右臂伤口渗出的血一般，一滴一滴地均落在了地上。
此时，她全身的骨头缝也开始泛上股痒意，如上万只蚂蚁在皮肉下面乱爬，仿佛要爬到人的脑子里才肯罢休。
她眼前有一瞬的模糊，在看到黎年要过来搀扶自己时用最后一丝力气将他推开：“我没那么柔弱。”
强压身上的颤意，坐在最近的凳子上，喘着粗气，有气无力地说道：“还不快去，你要第二次抛下妹妹不管不顾吗？”
黎年望着地上那小滩混合在一起的血汗，嘴巴微微动了一下，似乎在说着什么，声音几不可闻，很快便散在了周遭的一片喧哗之中。
裴素霓疼的耳鸣，没法靠声音辨别黎年是否离开，只能数着自己一下下沉重的呼吸，硬是挨过了这一轮阵痛后缓缓睁开湿漉漉的眼皮，见眼前没有伫立原地的双足时，低低笑了一声。
后来的日子里，她每想起这一刻，就会在心中叩问一次自己，这一刻的笑意是对黎年离开的欣慰，还是对意识到黎子誉没有选择自己后，心中那些许遗憾的自嘲。
就在这时，她恍惚见到人群顶头一人飞身而起，稳稳落在前台，拾起不知道是谁掉在一旁的折扇，在手上展开挡在三落身前，接住壮汉挥来的木棍，随即反手击中此人后颈，只听扑通一声，那壮汉两眼一翻，砸在了地上再不能起。
老鸨见吕奎的帮手有些棘手难缠，又喊来了楼中家养的二十几个护卫。
局面一时更混乱了。
黎年侧身躲过一击，当下立断：“我拖住他们，你们先走！”
三落闻言，回身将吕奎掺起。
“思柳......”吕奎气若游丝，欲抬手向着思柳姑娘伸去。
一道清冽的声音响起，道：“顾好你自己吧，你的思柳留在这死不了！”
裴素霓用残存不多的意识在脑中运作，得出这是那个半血杂种声音的结论后彻底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夜色朦胧，清风拂面，四周一片寂静，静到她差点没分清今夕是何年。
她本想撑着身子坐起来，却发现浑身的肉都酸疼不已，差点一头又栽回去。
黎年将她半抱在怀，就着这个姿势给她嘴里塞了粒药丸，抵在耳边摇了摇水壶，轻声问道：“能自己喝吗？”
裴素霓浑浊的大脑下意识摇了摇。
过了一会，一股温热便贴在了唇齿之上，微凉的水也随之渡进来，滋润了早已干涸的喉咙。
她一连咽了好几口，半眯着的眼睛蓦地瞪大，不知道从哪里爆发力气将身上人狠狠推开，一手捂嘴，一手指着面前人：“你你——”
黎年淡定自若地用塞子堵住水壶，看她一眼，道：“好点了？”
裴素霓吓得差点不会说话了，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黎、黎子誉，你被夺舍了？”
一个连自己隔着屏风换衣服都得脸红半天的小郎君，几个时辰不到就变的敢嘴对嘴给自己喂水，这不是被狐狸精夺舍了谁信？
黎年抓着她的手，单竖食指在嘴边：“嘘，小点声，等下再把护卫招过来了。”
裴素霓愣了愣，这才抬头打量起周遭，似乎是一个小巷尽头，一间大屋墙外：“这是哪？三落和吕奎呢？”
黎年道：“三落和宸兄送吕姑娘回客栈了。”
他轻轻叩了叩手边的围墙：“翻过这堵墙，就是邱府后院。我想着你醒了可能也闲不住，就提前找三落要了些缓解你疼痛的药，并把你带到这里了。”
裴素霓道：“我没有吕奎那救风尘的爱好。”
今天这个三千两，明天那个一万两，再厚的家底迟早都得败光。
她今天救的了这个思柳，却救不了其他还在风尘中的姑娘。有这功夫，不如杀进凉国皇宫逼着他们的皇帝像维予那样，直接下禁令取缔风月之地来的一劳永逸。
黎年道：“凉国王爷的老丈人，花一万两只为买一个花魁做妾，你不觉得哪里怪怪的？虽说男人娶谁做妾，娶几房妾都是常事，可毕竟那是个风尘女子，为大多数世人所耻的。这个邱老爷是有多喜欢这个思柳姑娘，喜欢到连晚节都不要了，这说不定还会影响到他的王爷女婿啊。”
裴素霓笑道：“黎年，好奇心太盛不是件好事。出门在外，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哦。”
她嘴上这么说着，身体却诚实地站了起来，开始活动筋骨，抬头估摸了一下，利索地跃上屋顶，四下一望，见整个邱府黑黢黢一片，只有左前方一个小偏院中透出了暗红色的灯光，乍得一看怪诡异的，令裴素霓一下子就想起之前在凌武镇时独闯黄府时的那种不适感。
虽说纳妾没必要大操大办，但也不至于冷清成这样啊，莫非这个府里真暗藏玄机？
黎年紧跟着跳了上来，站在她的身旁：“本来三落还害怕止疼药不管用，特地让我多带了两粒，现在看来她真是多虑了，你跟吃了大补丸一样精神。”
裴素霓只当这话是夸自己身体结实，悠哉地耸了耸肩：“说起来，你怎么还三落三落的叫，她难道不是黎落吗？”
黎年摇头苦笑道：“怎么说呢，在我问到她这个问题的时候，她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可能是单纯不想认我吧。”
他长舒一口气，指着那个透着暗红色光的小院道：“你没醒之前，我一直在这看着，亲眼见他们将红轿子抬进了那里。我掩护你进去救思柳姑娘，等人救出来后，咱们在这里汇合。”
裴素霓盯着他看了片刻，问道：“你还要去干嘛？”
为什么不是一起去救人，还非得绕一圈回来汇合？
黎年道：“我觉得这府里有些不太干净的东西，想去找找看。”
裴素霓道：“那你直接去吧，不用管我。巴掌大点地方，我转一圈就把人带出来了。”
话毕，她当即向灯火处奔去。
黎年眼见裴素霓的背影隐在了黑幕之中，右手虚握成拳抵在嘴边，似乎还能感受到放肆大胆后的那股柔软触感，直到这会他才后知后觉红了耳根。
与此同时，另外三人早已回到客栈。
房中，吕奎一只胳膊乖乖挽起袖子由着三落给她擦药，另一只伸过去扯了扯她的衣角：“落落.....落落！”
她连着叫了好几声，才把人叫回神。
“嗯？”三落轻轻应了一声。
吕奎醒来后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被换过便已知晓身份暴露，很自然的过渡到了女儿家模式，亲昵的拉着三落，‘落落，落落’的叫个不停，比起之前男人身份时候黏糊了更多。
“落落你说，裴小姐和黎少侠能把人救出来吗？要不你还是借我些银子让我去赎人吧，日后我一定还你！”
三落道：“那是一万两啊吕奎小姐，你现在是把你也卖进花楼，都不可能拿出比那个邱老爷还高的价。”
吕奎肉眼可见的泄了气：“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思柳姐姐落入虎穴吗？”
宸风侧卧在后面的床上，听见她这话不禁失笑一声，道：“你说你一个女儿家，跟一群男人争花魁，你是觉得你天赋异禀吗?”
吕奎气鼓鼓嘟起脸：“那老色鬼，又老又丑，那么好看的姐姐凭什么跟他！”
宸风打了个哈气，顺口道:“凭人家有权有势吧！”
吕奎冷哼一声，不屑道:“有权势了不起啊，有权势就可以胡作非为了吗?”
宸风一个鲤鱼打挺翻坐起来，道：“你说对了，只要是有人的地方，有权有势就是能胡作非为。”
吕奎咬牙切齿:“皇后娘娘也有权有势，也没见娘娘为了哪个童男的初夜一掷千金。反倒是皇上，说不定这会正在哪里寻花问柳呢。”
三落闻言，笑了笑：“那等你当了皇后娘娘试试吧。”
宸风道：“哎哎你可别乱出主意，后妃私通是重罪，弄不好还得牵连家族。”
吕奎道：“谁要做皇后啊，就算凤印放在我面前，我都不稀罕！”
宸风走过来，食指轻轻叩了叩桌子：“皇后娘娘想救风尘都难上加难，何况是你这种无名二愣。”
“你说谁无名二楞呢？我可是......”吕奎愣了一下，轻咳一声，微微扬起下巴：“我可不中你的套，想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做梦吧你！”
就在这时，裴素霓推门而入：“瞧瞧你这一身丝绸罗缎，随手一挥又是上千万两。张嘴皇上，闭嘴皇后。凉国的名家大族是不少，可其中姓吕的就那么一两家，这里坐着的高低带点身份，你隐瞒也没什么意思。”
“裴小姐！”吕奎见了裴素霓跟见了亲人似得，热切地扑了上去：“思柳怎么样了？”
裴素霓被迫将人接了个满怀，这要是平时抱也就抱了，可三落给的止疼药的药劲已经过了，她全身止不住的发颤，说什么也撑不住吕奎的重量，双腿一软，直接向后倒去。
慢她一步进门的黎年见状，纵身扑上去将两人接住，扯走吕奎，半搂着裴素霓与她拉开距离，淡淡道：“我们将思柳姑娘救出来后藏在了一个隐蔽的地方，为防邱府的人追过来，已经安排了人明日一早送她出城，远离这个是非地。”
吕奎道：“那她现在在哪，我可以去看看吗？”
裴素霓道：“不可以，多去一个人多份风险。你要是还想让思柳多活两日，就断了这个念想，这辈子别和她再见面了。”
三落毕竟是个医者，见裴素霓脸上血色全无，身体还在微微发抖，显然是毒发的模样。
奇痒粉的毒性发到这种程度，要么是靠旁物催发，要么是短时间内中毒者的情绪大起大落，调动了全身的血液流速，催的毒性大发。
已经吃了镇定药的裴素霓显然是第二种情况。
他们在邱府经历了什么？
“裴小姐.....”三落越过吕奎，抓着裴素霓的手腕搭脉，觉脉象散乱，再不及时医治恐会留下病根，想到这里，她愁容急道：“我先给你扎两针。”
裴素霓立即反握住三落的手，低声道：“扎两针之后，我不会昏过去吧？”
她现在觉得自己只要稍微松懈一点点，下一瞬就会一睡不起。
这可不行，今晚还有事没办完呢……
三落道：“我可以在提神的的穴位上补几针。”
裴素霓虚弱一笑：“多谢！”
三落给黎年塞了几包药，让他出去煎，顺带也赶走了像宸风这种闲杂人。吕奎是姑娘家也无所谓，在她提出要留下时，三落和裴素霓都没什么意见。
清场后，裴素霓脱了衣服，露出里面遍布皮肉的红疹斑点，吕奎一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搓了搓胳膊，别过了头不敢多看。
三落像是司空见惯了般取出随身携带的针包，熟练地在几个穴位上扎下银针，很快裴素霓的脸上便恢复了些血色。
吕奎轻声问道：“是不是因为我，你才会毒发成这个样子？”
裴素霓真是身上不太疼了，半仰起头看向吕奎，脸露笑容，打趣道：“如果我说是，你准备怎么补偿我？”
吕奎拍着小脑瓜，绕着桌子走了几圈，嘴里嘟囔道：“秦理国裴大小姐，几人之下，万人之上，是当之无愧贵小姐，估计我有的你都有，我没有的你还有。不然你行行好，直接给我指条明路吧。”
裴素霓道：“那你老实跟我说，你家暗地里是不是和土匪勾结，偶尔还会做做走镖送货的生意？”
吕奎脚下一顿，那双始终纯良无害的双眸，此刻浮上层戒备之色。
三落扳正裴素霓的脑袋，手上施针的动作没停，道：“她家这么大家业，在这不安生的世道下就像只肥美的羊，多找些庇佑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裴素霓笑道：“我又没说这不好，瞧把她吓的。”
她向吕奎勾了勾手：“我想和你家谈笔大买卖，你愿不愿意帮我引荐一下你家那位神龙不见尾的女家主？”
吕奎侧过头，闷声道：“我不愿意，我不想回家。”
“你再说一遍！”
裴素霓说一不二惯了，即便现在脖颈上都是针，不方便动弹，嘴里吐出的冰冷声音也像是把抵在人的胸口锋刃，仿佛下一秒就要穿膛而过，捅出个大血窟窿似得。
吕奎缩了缩脖子，愣是没敢再和这个母夜叉搭腔。
三落在这一片沉寂中忽然出声道：“去隔壁房间帮裴小姐拿件能换的衣裳吧，这身都让冷汗淋透了。”
听了这话，吕奎如获福音般，用充满谢意的眼神看了眼三落，当即就要夺门而出，手刚搭上门把，又听裴素霓道：“那就顺便再把门口那个偷听的带走。”
吕奎开门与宸风撞了个正着，两人面面相觑。一个朝屋里尴尬一笑，一个则立即出来关上了门，拉着人就跑。
三落向裴素霓解释，这针得扎个一刻钟才有效，委屈她得一个姿势坐半天了。
裴素霓虽然看不见，但也隐隐知道自己基本被扎成了海胆模样。
她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眼神示意三落坐在了自己面前，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忽然道：“他是我半劝半拽回秦理大营的，当年没去找你也有我一部分原因。外面太乱了，四处是难民和流兵，我不想看着他白白送命。后来回到秦理，他先是被充作我家的小厮，再是成为我父亲的义子将军，这个身份看起来很尊荣，其实很多时候都身不由己，一举一动皆在别人的监视之下，所以这十年来，他很难独自走出秦理国。”
三落静静听完，点点头，抿嘴轻笑一声：“裴小姐和我说这些做什么？你口中的他又是谁？”
裴素霓又道：“你在凌武的时候听见我喊他黎年，也听见楚兮喊他子誉少爷对么。你知道他是谁，否则那时候你不会跟我说你想见见那个只凭自己就可以复刻阵图的人。”
几个月前愿意给她阵图，跟她说想来秦理见黎年，那现在为什么就是不愿意相认呢？
三落：“裴小姐——”
裴素霓：“黎落——”
两声短暂的低喝声过后，三落站起身，走到裴素霓背后，拔了几根针用手帕擦了擦，又取了新的扎进别的穴道：“裴小姐，情绪起伏太大的话，这针就算是白扎了……”
她沉默了半晌，继续道：“在凌武的时候我就和你说过，我只是想过平稳普通的日子，太过深究一些不合理的事情的话，对谁都不好。何况这世上，没人希望我是黎落，包括我自己。”
“不是的，至少你哥他......”裴素霓话说一半，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了，她本想说你哥他这些年一直都很牵挂你，可转念一想，这种话都由旁人转述是不是太过敷衍了些。
三落回到了她的正对面，用帕子擦去她额角的薄汗：“裴小姐，对我而言，现在这样挺好的，我们互相知道对方安好就足够了。接下来的日子且行且珍惜吧。”
她这算是摊开了身份，也老实承认了确实不想相认一事。
裴素霓看得出来她有心结，猜不出来又不方便问，只好让这个话题点到为止，就此打住。
又过了一会，黎年在外面敲门：“素霓，三落，方便进来吗？”
三落应了一声外面，走过来给裴素霓开始撤针，期间欲言又止，在拔掉最后一根时低声道：“多谢裴小姐这些年对家兄的照顾。”
裴素霓道：“是啊，可累死我了。”
她穿上湿潮衣服，胡乱系了腰带走过去开门，只见吕奎第一时间躲进了黎年的身后，受惊程度不亚于白天时听到自己徒手杀狼。
她不禁反思：自己有时是不是无意识地有些凶了，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才能安抚好这只小兔子？
黎年朝她比了比手中的药：“微烫，你可以直接喝。”
裴素霓端起碗一饮而尽后侧身去看那只差点把自己缩成一团的兔子：“这是你的房间吧？”
兔子微微抬眼，双手递上衣裳：“现在开始也可以是裴小姐的。”
裴素霓道：“那多不好意思。”
她拿了衣服关上门，没一会就换好了衣服出来，朝不远处的宸风勾了勾手：“哎，你到我房里来。”
宸风闻言，双手交叉护在胸口：“这不好吧，黎兄还在呢。”
裴素霓不耐烦地往房里伸了伸胳膊：“三落，借我把剪刀，让我修剪修剪这家伙的舌头，省的他连人话都不会说了。”
她半趴在栏杆上，自上往下正好可以看到红台上琵琶半遮面的清倌人，葱白般的细长手指波动琴弦，奏出动人的旋律。
一袭广袖流仙裙的舞姬穿梭在人群之中，翩若轻云出岫，腰肢袅娜似弱柳，回眸巧笑嫣然，引得男人们惊叹连连，将手中的银票挥的漫天都是。
裴素霓看着眼前景象不禁想，不论什么时候，这种风月之地永远都很热闹，像个与世隔绝的、独属男人的人间天堂。
世人能大肆批判不知亡国恨的商女，却对美人帐下醉气熏天的将军敢怒不敢言，欺软怕硬的本质也太过明显了些。
忽然，身后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响起。她回头瞥了眼，只见吕奎带着一脸要吃了人的表情，气冲冲地与她擦身而过。老鸨赶着追了上去，拉扯了两下还差点被推倒在地。
吕奎一路走，一路逮着手之所及的红绸往下拽，扔在地上还不解气，又狠狠地踩了两脚。
老鸨捏着嗓子颤巍巍地喊道：“哎呦喂吕公子，您这是干什么，使不得使不得！不是妾身不给吕公子面子，实在是下面阵仗都摆开了不好收场的！”
“好好好，不收场是吧！”吕奎在她胸口拍了一张银票:“现在呢，能收场了吗？”
老鸨接过银票举在空里细细看了一遍：“吕公子也是熟客，您不为难妾身的话，妾身也不是不能给您行个方便。”
吕奎问道：“怎么说？”
老鸨用团扇虚掩着脸，笑的眉眼弯弯：“您下去走个叫拍的流程，胜出了，妾身就将思柳姑娘和她的卖身契一道给您送出门。”
裴素霓眼睁睁看着吕奎冲下了楼，站在了人群最前等待拍卖开始，幽幽叹了口气，心想：“这丫头片子怎么这么喜欢救风尘，先是清儿，后是花魁，净干些治标不治本的事。就算她家里有金山堆，也不能全扔在这种地方吧。”
只见老鸨哄好了一边，扭着水蛇腰，迈着盈盈碎步便走了过来，用那香气熏人的团扇轻打在裴素霓的胳膊上，娇嗔道：“这位公子瞧着眼生，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呢，妾身这边姑娘们没有一个您入眼的？”
裴素霓侧过头闷咳了一声，压低声色道：“妈妈，我搁这里瞧了半天，眼见的净是些庸脂俗粉，你是不是把最绝色的给藏起来？”
便在此时，楼下传来一声高呼：“思柳姑娘出阁喽——”
伴着这声高呼，一名红衣女子在小婢的搀扶下，缓缓走上舞台。
那女子本身就生的好看，若凝脂般的肌肤，如今加了脂粉点缀，漂亮的直叫人失了魂。
台下目之所及，每个男人的脸上都浮着赤裸裸的欲望，贪恋的目光流连在思柳姑娘身上，恨不得下一秒就冲上去撕碎她的衣衫，将她生吞活剥。
老鸨见裴素霓看的出神，在一旁殷勤道：“这是我们店里的招牌，至今未接过客，公子您看......”
话到此，老鸨没再往下说，裴素霓从她那张讨好的笑脸中看到了人最原始的欲望——贪婪。
老鸨想借着她与吕奎之争，趁机将思柳姑娘的价格再抬高些。
裴素霓朝老鸨客气一笑：“妈妈，不是人人都有本事喝两头茶的。”
她将一颗玛瑙石高高抛起，由着老鸨接在手中看清成色，眼见她笑得花枝乱颤，连连哈腰请自己去落座，根本顾不上或者也不愿意细想她的话中话是什么意思。
不过，裴素霓这句话也不单单是说给老鸨听的，更多的是在提醒自己，人心不足蛇吞象。
周宋嘉敌友未明，那个叫锡戈的也大差不差，贸然相信任何一方，前方可能就是万丈深渊。
裴素霓谢绝了老鸨安排的上座，到楼下随便找了空位，将即将擦身而过的舞姬揽到怀里，漫天挥洒金银钞，举杯邀酌温柔乡。
一套流程下来，她适应的极快，仿佛回到了她的主场。
此时，对思柳姑娘叫价已经开始。
底价从基础的一百两开始逐渐递加，从好几个不同的声音到一两个人的较劲。最终，一道略显青涩的声音将价格推到了万两高峰，场面一度沸腾。
吕奎因出价到了万两无人能及，老鸨兴奋地开始倒数“四千两一次！四千两两次……”
“四千五百两！”
人群中突然冒出个举着团扇的手，打断了倒数。
吕奎一惊，心道:“哪里杀出来的程咬金?”
可老鸨不管这个，她执意要办拍卖的目的就在这，打底有吕公子的四千两，可万一有别的贵人也看上了思柳，要跟吕公子竞价，规矩在这摆着，吕公子要么拿出最大诚意，要么便等今晚过后再领走思柳，总之自己是只会多赚，赔不了的！
吕奎算了算身上的家当，咬牙又将价格提了些：“四千六百两！”
那道声音紧随其后：“四千七！”
黎年和三落进来时，刚好赶上这道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声音再度响起。
黎年听着声音耳熟，有意去寻了一下声音来源。
果不其然，裴大小姐将团扇放在桌边，搂着腿上的软玉温香开始喂酒，二人耳鬓厮磨了几句，额头抵着额头吃吃而笑。
三落红着脸，侧过头咳嗽了两声：“没看出来，裴小姐还挺适应这种场合的。”
黎年道：“是啊，我也没想到。她现在能喝酒吗？”
三落愣了愣，这才反应上来后半句是问自己的，答道：“稍微喝一点问题不大，多了的话可能会催发毒性。”
人群前，吕奎又一次将价格抬上了一个小顶峰，裴素霓也在怀中人的催促下慵懒地举起手准备再次抬价。
“裴素霓！”
黎年大步上前，众目睽睽之下将二人扯开，拉着裴素霓退到角落，捏着她的两颊:“裴大小姐挺有钱啊，挥金如土啊！你什么时候转了性子，开始对女人感兴趣了，嗯？”
三落满脸歉意地朝周围人笑了笑，示意不用理会他们两人。
黎年手上又暗使了几分力，疼的裴素霓眉头紧皱，口齿不清道：“错了错了，哥哥我错了，我就是想闹一下，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这称呼给黎年叫的面红耳赤，当即就松了手：“你别乱叫！”
裴素霓揉着自己的双颊，含糊道：“你不是想让三落这么叫你么，既然她不肯，那就只好由我来满足你这点小小愿望了。”
黎年：“那不一样，小妹叫哥哥那是称呼，你叫意思就变了......”
裴素霓眨了眨眼，反应上来哥哥这个称谓更深一层含义后，不禁失笑起来：“我在从那个舞姬嘴里套话，逢场作戏而已，你怎么最近这么敏感？”
黎年道:“你要不要反思一下你最近都在做什么？”
裴素霓自知理亏，半天说不出话来。
只听远处老鸨再次传了来，又高又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亢奋:“五千两，还有没有比五千两更高的了?”。
“一万两。”
二楼一道屏风后，低沉浑厚的声音缓缓报出了今夜令所有人望尘莫及的一个数字。
一时间，整个大庭都静了。
老鸨几乎是全场最先回神的，举起手上的木锤子就敲了下去“一万两一二三次，成交！”
这一锤将吕奎砸醒了，没有任何形象地冲上台揪住老鸨的衣领，破口大骂:“你这狗彘老鸨阴我是不是！”
“诶呦，杀人了！杀人了！”老鸨面容夸张，手舞足蹈地向屏风后，刚刚竞价成功的人喊道:“邱老爷，邱老爷救命啊！”
邱老爷大手一挥，七八个身材魁梧的男子从台两侧涌出，两个看住想要上前的思柳姑娘，剩下的将吕奎与老鸨强行分开。
场面虽然一时混乱，可大多也是袖手旁观的主，让出了块空地七嘴八舌讨论这人得罪了邱老爷的下场。
身在最后排的三人竖起耳朵左听右听，大概凑了个完整版：邱老爷是凉国哪个王爷的老丈人，平时出门都得是八抬大轿抬着走的大排面。
先前便有过传闻说邱老爷请思柳姑娘到府里唱曲，也有纳妾之意，如今亲临花柳之地，想必是势在必得了。
裴素霓撸起袖子，开始活动筋骨，脸上神采飞扬：“姑奶奶我呀脾气就是怪，生平特别爱做违逆权贵的事！”
黎年当即就看出了她的意图，拉着她的后领又往后扯了扯：“我的大小姐，别跟着添乱了好不好......落儿！”
他的注意力全放在一身伤的裴素霓身上，唯恐她又乱来，结果一个没留神，三落已经冲到了人群最前，见花拳绣腿虚招完全不顶用，只好抱住地上的吕奎，以小小身躯遮挡住四面八方而来的拳脚。
裴素霓难得有些慌了阵脚：“三落不会武！”
意识到这点后，她右小臂的骨关节忽然开始作疼，像是被人生生掰断了似得，疼的头皮发麻，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同右臂伤口渗出的血一般，一滴一滴地均落在了地上。
此时，她全身的骨头缝也开始泛上股痒意，如上万只蚂蚁在皮肉下面乱爬，仿佛要爬到人的脑子里才肯罢休。
她眼前有一瞬的模糊，在看到黎年要过来搀扶自己时用最后一丝力气将他推开：“我没那么柔弱。”
强压身上的颤意，坐在最近的凳子上，喘着粗气，有气无力地说道：“还不快去，你要第二次抛下妹妹不管不顾吗？”
黎年望着地上那小滩混合在一起的血汗，嘴巴微微动了一下，似乎在说着什么，声音几不可闻，很快便散在了周遭的一片喧哗之中。
裴素霓疼的耳鸣，没法靠声音辨别黎年是否离开，只能数着自己一下下沉重的呼吸，硬是挨过了这一轮阵痛后缓缓睁开湿漉漉的眼皮，见眼前没有伫立原地的双足时，低低笑了一声。
后来的日子里，她每想起这一刻，就会在心中叩问一次自己，这一刻的笑意是对黎年离开的欣慰，还是对意识到黎子誉没有选择自己后，心中那些许遗憾的自嘲。
就在这时，她恍惚见到人群顶头一人飞身而起，稳稳落在前台，拾起不知道是谁掉在一旁的折扇，在手上展开挡在三落身前，接住壮汉挥来的木棍，随即反手击中此人后颈，只听扑通一声，那壮汉两眼一翻，砸在了地上再不能起。
老鸨见吕奎的帮手有些棘手难缠，又喊来了楼中家养的二十几个护卫。
局面一时更混乱了。
黎年侧身躲过一击，当下立断：“我拖住他们，你们先走！”
三落闻言，回身将吕奎掺起。
“思柳......”吕奎气若游丝，欲抬手向着思柳姑娘伸去。
一道清冽的声音响起，道：“顾好你自己吧，你的思柳留在这死不了！”
裴素霓用残存不多的意识在脑中运作，得出这是那个半血杂种声音的结论后彻底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夜色朦胧，清风拂面，四周一片寂静，静到她差点没分清今夕是何年。
她本想撑着身子坐起来，却发现浑身的肉都酸疼不已，差点一头又栽回去。
黎年将她半抱在怀，就着这个姿势给她嘴里塞了粒药丸，抵在耳边摇了摇水壶，轻声问道：“能自己喝吗？”
裴素霓浑浊的大脑下意识摇了摇。
过了一会，一股温热便贴在了唇齿之上，微凉的水也随之渡进来，滋润了早已干涸的喉咙。
她一连咽了好几口，半眯着的眼睛蓦地瞪大，不知道从哪里爆发力气将身上人狠狠推开，一手捂嘴，一手指着面前人：“你你——”
黎年淡定自若地用塞子堵住水壶，看她一眼，道：“好点了？”
裴素霓吓得差点不会说话了，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黎、黎子誉，你被夺舍了？”
一个连自己隔着屏风换衣服都得脸红半天的小郎君，几个时辰不到就变的敢嘴对嘴给自己喂水，这不是被狐狸精夺舍了谁信？
黎年抓着她的手，单竖食指在嘴边：“嘘，小点声，等下再把护卫招过来了。”
裴素霓愣了愣，这才抬头打量起周遭，似乎是一个小巷尽头，一间大屋墙外：“这是哪？三落和吕奎呢？”
黎年道：“三落和宸兄送吕姑娘回客栈了。”
他轻轻叩了叩手边的围墙：“翻过这堵墙，就是邱府后院。我想着你醒了可能也闲不住，就提前找三落要了些缓解你疼痛的药，并把你带到这里了。”
裴素霓道：“我没有吕奎那救风尘的爱好。”
今天这个三千两，明天那个一万两，再厚的家底迟早都得败光。
她今天救的了这个思柳，却救不了其他还在风尘中的姑娘。有这功夫，不如杀进凉国皇宫逼着他们的皇帝像维予那样，直接下禁令取缔风月之地来的一劳永逸。
黎年道：“凉国王爷的老丈人，花一万两只为买一个花魁做妾，你不觉得哪里怪怪的？虽说男人娶谁做妾，娶几房妾都是常事，可毕竟那是个风尘女子，为大多数世人所耻的。这个邱老爷是有多喜欢这个思柳姑娘，喜欢到连晚节都不要了，这说不定还会影响到他的王爷女婿啊。”
裴素霓笑道：“黎年，好奇心太盛不是件好事。出门在外，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哦。”
她嘴上这么说着，身体却诚实地站了起来，开始活动筋骨，抬头估摸了一下，利索地跃上屋顶，四下一望，见整个邱府黑黢黢一片，只有左前方一个小偏院中透出了暗红色的灯光，乍得一看怪诡异的，令裴素霓一下子就想起之前在凌武镇时独闯黄府时的那种不适感。
虽说纳妾没必要大操大办，但也不至于冷清成这样啊，莫非这个府里真暗藏玄机？
黎年紧跟着跳了上来，站在她的身旁：“本来三落还害怕止疼药不管用，特地让我多带了两粒，现在看来她真是多虑了，你跟吃了大补丸一样精神。”
裴素霓只当这话是夸自己身体结实，悠哉地耸了耸肩：“说起来，你怎么还三落三落的叫，她难道不是黎落吗？”
黎年摇头苦笑道：“怎么说呢，在我问到她这个问题的时候，她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可能是单纯不想认我吧。”
他长舒一口气，指着那个透着暗红色光的小院道：“你没醒之前，我一直在这看着，亲眼见他们将红轿子抬进了那里。我掩护你进去救思柳姑娘，等人救出来后，咱们在这里汇合。”
裴素霓盯着他看了片刻，问道：“你还要去干嘛？”
为什么不是一起去救人，还非得绕一圈回来汇合？
黎年道：“我觉得这府里有些不太干净的东西，想去找找看。”
裴素霓道：“那你直接去吧，不用管我。巴掌大点地方，我转一圈就把人带出来了。”
话毕，她当即向灯火处奔去。
黎年眼见裴素霓的背影隐在了黑幕之中，右手虚握成拳抵在嘴边，似乎还能感受到放肆大胆后的那股柔软触感，直到这会他才后知后觉红了耳根。
与此同时，另外三人早已回到客栈。
房中，吕奎一只胳膊乖乖挽起袖子由着三落给她擦药，另一只伸过去扯了扯她的衣角：“落落.....落落！”
她连着叫了好几声，才把人叫回神。
“嗯？”三落轻轻应了一声。
吕奎醒来后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被换过便已知晓身份暴露，很自然的过渡到了女儿家模式，亲昵的拉着三落，‘落落，落落’的叫个不停，比起之前男人身份时候黏糊了更多。
“落落你说，裴小姐和黎少侠能把人救出来吗？要不你还是借我些银子让我去赎人吧，日后我一定还你！”
三落道：“那是一万两啊吕奎小姐，你现在是把你也卖进花楼，都不可能拿出比那个邱老爷还高的价。”
吕奎肉眼可见的泄了气：“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思柳姐姐落入虎穴吗？”
宸风侧卧在后面的床上，听见她这话不禁失笑一声，道：“你说你一个女儿家，跟一群男人争花魁，你是觉得你天赋异禀吗?”
吕奎气鼓鼓嘟起脸：“那老色鬼，又老又丑，那么好看的姐姐凭什么跟他！”
宸风打了个哈气，顺口道:“凭人家有权有势吧！”
吕奎冷哼一声，不屑道:“有权势了不起啊，有权势就可以胡作非为了吗?”
宸风一个鲤鱼打挺翻坐起来，道：“你说对了，只要是有人的地方，有权有势就是能胡作非为。”
吕奎咬牙切齿:“皇后娘娘也有权有势，也没见娘娘为了哪个童男的初夜一掷千金。反倒是皇上，说不定这会正在哪里寻花问柳呢。”
三落闻言，笑了笑：“那等你当了皇后娘娘试试吧。”
宸风道：“哎哎你可别乱出主意，后妃私通是重罪，弄不好还得牵连家族。”
吕奎道：“谁要做皇后啊，就算凤印放在我面前，我都不稀罕！”
宸风走过来，食指轻轻叩了叩桌子：“皇后娘娘想救风尘都难上加难，何况是你这种无名二愣。”
“你说谁无名二楞呢？我可是......”吕奎愣了一下，轻咳一声，微微扬起下巴：“我可不中你的套，想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做梦吧你！”
就在这时，裴素霓推门而入：“瞧瞧你这一身丝绸罗缎，随手一挥又是上千万两。张嘴皇上，闭嘴皇后。凉国的名家大族是不少，可其中姓吕的就那么一两家，这里坐着的高低带点身份，你隐瞒也没什么意思。”
“裴小姐！”吕奎见了裴素霓跟见了亲人似得，热切地扑了上去：“思柳怎么样了？”
裴素霓被迫将人接了个满怀，这要是平时抱也就抱了，可三落给的止疼药的药劲已经过了，她全身止不住的发颤，说什么也撑不住吕奎的重量，双腿一软，直接向后倒去。
慢她一步进门的黎年见状，纵身扑上去将两人接住，扯走吕奎，半搂着裴素霓与她拉开距离，淡淡道：“我们将思柳姑娘救出来后藏在了一个隐蔽的地方，为防邱府的人追过来，已经安排了人明日一早送她出城，远离这个是非地。”
吕奎道：“那她现在在哪，我可以去看看吗？”
裴素霓道：“不可以，多去一个人多份风险。你要是还想让思柳多活两日，就断了这个念想，这辈子别和她再见面了。”
三落毕竟是个医者，见裴素霓脸上血色全无，身体还在微微发抖，显然是毒发的模样。
奇痒粉的毒性发到这种程度，要么是靠旁物催发，要么是短时间内中毒者的情绪大起大落，调动了全身的血液流速，催的毒性大发。
已经吃了镇定药的裴素霓显然是第二种情况。
他们在邱府经历了什么？
“裴小姐.....”三落越过吕奎，抓着裴素霓的手腕搭脉，觉脉象散乱，再不及时医治恐会留下病根，想到这里，她愁容急道：“我先给你扎两针。”
裴素霓立即反握住三落的手，低声道：“扎两针之后，我不会昏过去吧？”
她现在觉得自己只要稍微松懈一点点，下一瞬就会一睡不起。
这可不行，今晚还有事没办完呢……
三落道：“我可以在提神的的穴位上补几针。”
裴素霓虚弱一笑：“多谢！”
三落给黎年塞了几包药，让他出去煎，顺带也赶走了像宸风这种闲杂人。吕奎是姑娘家也无所谓，在她提出要留下时，三落和裴素霓都没什么意见。
清场后，裴素霓脱了衣服，露出里面遍布皮肉的红疹斑点，吕奎一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搓了搓胳膊，别过了头不敢多看。
三落像是司空见惯了般取出随身携带的针包，熟练地在几个穴位上扎下银针，很快裴素霓的脸上便恢复了些血色。
吕奎轻声问道：“是不是因为我，你才会毒发成这个样子？”
裴素霓真是身上不太疼了，半仰起头看向吕奎，脸露笑容，打趣道：“如果我说是，你准备怎么补偿我？”
吕奎拍着小脑瓜，绕着桌子走了几圈，嘴里嘟囔道：“秦理国裴大小姐，几人之下，万人之上，是当之无愧贵小姐，估计我有的你都有，我没有的你还有。不然你行行好，直接给我指条明路吧。”
裴素霓道：“那你老实跟我说，你家暗地里是不是和土匪勾结，偶尔还会做做走镖送货的生意？”
吕奎脚下一顿，那双始终纯良无害的双眸，此刻浮上层戒备之色。
三落扳正裴素霓的脑袋，手上施针的动作没停，道：“她家这么大家业，在这不安生的世道下就像只肥美的羊，多找些庇佑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裴素霓笑道：“我又没说这不好，瞧把她吓的。”
她向吕奎勾了勾手：“我想和你家谈笔大买卖，你愿不愿意帮我引荐一下你家那位神龙不见尾的女家主？”
吕奎侧过头，闷声道：“我不愿意，我不想回家。”
“你再说一遍！”
裴素霓说一不二惯了，即便现在脖颈上都是针，不方便动弹，嘴里吐出的冰冷声音也像是把抵在人的胸口锋刃，仿佛下一秒就要穿膛而过，捅出个大血窟窿似得。
吕奎缩了缩脖子，愣是没敢再和这个母夜叉搭腔。
三落在这一片沉寂中忽然出声道：“去隔壁房间帮裴小姐拿件能换的衣裳吧，这身都让冷汗淋透了。”
听了这话，吕奎如获福音般，用充满谢意的眼神看了眼三落，当即就要夺门而出，手刚搭上门把，又听裴素霓道：“那就顺便再把门口那个偷听的带走。”
吕奎开门与宸风撞了个正着，两人面面相觑。一个朝屋里尴尬一笑，一个则立即出来关上了门，拉着人就跑。
三落向裴素霓解释，这针得扎个一刻钟才有效，委屈她得一个姿势坐半天了。
裴素霓虽然看不见，但也隐隐知道自己基本被扎成了海胆模样。
她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眼神示意三落坐在了自己面前，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忽然道：“他是我半劝半拽回秦理大营的，当年没去找你也有我一部分原因。外面太乱了，四处是难民和流兵，我不想看着他白白送命。后来回到秦理，他先是被充作我家的小厮，再是成为我父亲的义子将军，这个身份看起来很尊荣，其实很多时候都身不由己，一举一动皆在别人的监视之下，所以这十年来，他很难独自走出秦理国。”
三落静静听完，点点头，抿嘴轻笑一声：“裴小姐和我说这些做什么？你口中的他又是谁？”
裴素霓又道：“你在凌武的时候听见我喊他黎年，也听见楚兮喊他子誉少爷对么。你知道他是谁，否则那时候你不会跟我说你想见见那个只凭自己就可以复刻阵图的人。”
几个月前愿意给她阵图，跟她说想来秦理见黎年，那现在为什么就是不愿意相认呢？
三落：“裴小姐——”
裴素霓：“黎落——”
两声短暂的低喝声过后，三落站起身，走到裴素霓背后，拔了几根针用手帕擦了擦，又取了新的扎进别的穴道：“裴小姐，情绪起伏太大的话，这针就算是白扎了……”
她沉默了半晌，继续道：“在凌武的时候我就和你说过，我只是想过平稳普通的日子，太过深究一些不合理的事情的话，对谁都不好。何况这世上，没人希望我是黎落，包括我自己。”
“不是的，至少你哥他......”裴素霓话说一半，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了，她本想说你哥他这些年一直都很牵挂你，可转念一想，这种话都由旁人转述是不是太过敷衍了些。
三落回到了她的正对面，用帕子擦去她额角的薄汗：“裴小姐，对我而言，现在这样挺好的，我们互相知道对方安好就足够了。接下来的日子且行且珍惜吧。”
她这算是摊开了身份，也老实承认了确实不想相认一事。
裴素霓看得出来她有心结，猜不出来又不方便问，只好让这个话题点到为止，就此打住。
又过了一会，黎年在外面敲门：“素霓，三落，方便进来吗？”
三落应了一声外面，走过来给裴素霓开始撤针，期间欲言又止，在拔掉最后一根时低声道：“多谢裴小姐这些年对家兄的照顾。”
裴素霓道：“是啊，可累死我了。”
她穿上湿潮衣服，胡乱系了腰带走过去开门，只见吕奎第一时间躲进了黎年的身后，受惊程度不亚于白天时听到自己徒手杀狼。
她不禁反思：自己有时是不是无意识地有些凶了，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才能安抚好这只小兔子？
黎年朝她比了比手中的药：“微烫，你可以直接喝。”
裴素霓端起碗一饮而尽后侧身去看那只差点把自己缩成一团的兔子：“这是你的房间吧？”
兔子微微抬眼，双手递上衣裳：“现在开始也可以是裴小姐的。”
裴素霓道：“那多不好意思。”
她拿了衣服关上门，没一会就换好了衣服出来，朝不远处的宸风勾了勾手：“哎，你到我房里来。”
宸风闻言，双手交叉护在胸口：“这不好吧，黎兄还在呢。”
裴素霓不耐烦地往房里伸了伸胳膊：“三落，借我把剪刀，让我修剪修剪这家伙的舌头，省的他连人话都不会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