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江后，裴素霓一反常态的好说话，由着吕奎小姐说什么是什么，在边城找了家客栈住下后，今日郊外踏青，明日市场赶集，后日还拉着三落原地支起摊子，闹着要义诊，三落诊治，她打下手。
想一出是一出的行为弄得宸风都快疯了，想骂她一顿，但三落在一旁，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走投无路之际，找到了放任其胡闹的裴素霓，求着她管管那个脑子少根筋的小姐。
彼时，裴素霓正和黎年在一家茶摊上消磨时辰，听到他的诉求，一脸不解：“其实我有时候真的在想，你跟着我们干什么？你身上的伤好了、毒解了，咱俩的生意也做完了，接下来没有非要同行的理由了。我们这一行人之中，有谁令你这么恋恋不舍的吗？”
宸风道：“明知故问。”
裴素霓恍然大悟般点头道：“哦——我啊！那真是承蒙错爱，姐姐我喜欢你黎兄这种既乖巧懂事又风流蕴藉的。”
黎年嘴里的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干咳嗽了两声，道：“我是真没听出来你在夸我。”
裴素霓笑着朝他摆了摆手，继而转头看向宸风：“据你观察，三落和吕奎在大鄢境内日日义诊，没招来捻教徒砸场子？”
宸风叹了口气，挤在黎年一侧的长凳上，道：“我要和你说的就是这个，大鄢捻教肆虐，宣扬什么有病了不用治，吃他们的丹药，喝他们的符水，再对着上天祷告，受教皇还是天主的洗礼，她俩循规蹈矩用开药、扎针治病，这不是砸人家摊子么。你纵着吕奎瞎闹下去，引得捻教人来了，把她们抓去祭天了怎么办？”
裴素霓手半握拳撑着脑袋，不以为然道：“我在这，谁把谁祭了还不一定呢。”
宸风干笑一声，捏着嗓子，语气里带着丝嘲讽：“您打起架来那场面大的，江湖上谁不知道，回头再把官府的人招来，你打算怎么收场？名震十二州的两大母夜叉之一裴素霓出现在大鄢境内，你就且在这里等着吧，宫鄢皇族挨个来找你问话不说，还得派一群人暗中盯着你的一举一动。到时候，你想在这边秘密见的人、办的事可就全泡汤了。”
“说的有理。”裴素霓附和道：“那你现在去跟吕奎说，就说是我说的，边境鱼龙混杂，最近收敛点，别太引人注目，在客栈里安生两天，再往前走就是霍阳城了，那热闹，玩的也多，去了之后我可以由着她造。”
“哦——你们的目的地是霍阳城啊，那都有谁来着？穆家？”宸风偏过头，一点点靠近，玩味地看着黎年：“黎兄，穆黎两家交情不浅呢，我记得穆老和黎照将军当年可是拜过把子的生死兄弟，要不是穆老年轻时在战场上废了一只眼睛，回来后便辞官返乡，不然凭他的能力，至少也是个仅次于黎照将军的传奇人物。”
黎年不动声色地往一旁挪了挪，没搭腔。
裴素霓则不同，一巴掌拍过去，将宸风拉回原位，道：“你小子迟早要死在你这张嘴上。”
宸风揉着痛处，倒吸一口凉气，道：“你不是一天到晚说要跟我交换情报么，我现在主动跟你说，你还嫌我话多。”
裴素霓道：“我找你要的是秘闻，又不是这种陈芝麻烂谷子，还人尽皆知的事情。还有......”
她站了起来，探身到他面前，敲了敲桌子，目光中透着丝威胁：“秦理和你们漠北匈奴目前井水不犯河水，所以我可以对你非要跟在我们身边一事暂且视而不见，但你不要碍事，到了霍阳城也要管好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不该打听别打听，不该看的也别多看。”
宸风大方迎着她的目光，笑道：“放心，跟秦理，特别是跟裴大小姐合作，于我百利而无一害，我不会傻到自掘坟墓的。”
裴素霓道：“但愿如此。”
二人交谈间，隔壁来了几个新面孔，吆喝着老板要了茶点便聊了起来，声音不大，却足以引起裴素霓等人的注意。
“你们晓得不？就前阵子，那个闹灾又闹起义的永安县城被屠城了。”邻座的一个人神秘兮兮说道。
“啥子？屠城了？那县城里的老百姓咋样了？”另一人问道。
“哦呦，还能咋样，一起被杀了呗！那群领头的打什么名号不成，非得用叛国贼黎照的，还说什么朝廷无道，残害忠良，把凉和鄢骂了个狗血喷头。这不，被杀鸡儆猴了。”
“抓那些起义的不就行了，普通老百姓多冤枉！”
“谁知道里面有没有余党，一次杀完了省事吧。听说，对上面报的就是全部都是余党，因为那个叫赵林的领头人给跑了，拷问城中其他人又都说不知道，领兵的汪将军给所有人都治了个包庇罪，然后全杀了。”
那人说到最后，为加深画面感，特地还用手在脖子上抹了一下，接着听到耳边“咔嚓”响了一声，顺声源望去，隔壁桌的男子浑身颤抖着，双目充血，看过来时眼眸中涌动出的愤怒火焰，似乎要将二人焚烧殆尽。
裴素霓上前以身遮挡，连连赔礼致歉，而后回身，拉过黎年的手掌，见茶杯碎片已划破他的肌肤，鲜血从伤口中缓缓渗出，与茶杯碎片混在一起，看得她不禁皱眉直叹气。
“忍着点！”
她简单挑走他手上的碎渣，取了一只完好的杯子，往里面倒了茶水，放在嘴边吹了吹，贴在嘴皮试好温度后便倒在了他的伤口处清洗。
老板闻声赶来，站在原地又不知所措。
裴素霓忙着用手帕包扎伤口，于是给宸风使了个眼神，宸风心领神会，从荷包里掏出了一锭银子扔给老板，道：“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没事没事！”老板顿时喜上眉梢，脸上的表情则是恨不得多点像他们这种麻烦但出手阔绰的客人。
裴素霓往前靠了些，小声低语道:“你想打听的已经打听到了，走吧。”
她用手帕他的手上打了个结，左看右看都不太满意，寻思跟三落之前给自己包的样子差太远了，等回客栈得喊她重新处理一下才行。
回去路上，她还给他想了个借口，帮人打扫地面，绊了一跤，手直接按在碎茬上了。
甭管三落信不信，她反正一口咬死了这个借口，还用眼神威胁宸风要是敢说出真相，那他就真死定了。
三落心思细腻，一眼便看出了几人的不对劲，但没有当面拆穿，等到次日吕奎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只风筝，拉着她和宸风去城外放风筝的时候，她才同他说:“你要是念着救命之情就和我说实话，你们昨天发生了什么？”
宸风道:“有些人太刚直正义就容易为难自己，然后弄成这样子。”
三落道:“我要的是事情的始末，不是你的事后评。”
“告诉你的话我有什么好处？咱们裴大小姐可是警告过我，对外泄密要杀人灭口的。”
宸风用右手食指在脖子上划了一下，啧了一声，又道：“你能给我什么可以超过裴大小姐威胁的东西吗？”
三落不说话，他们直接总是这样，一旦他闹过头了，她则什么也不说不做，只是静静的看着他，那双眸子纯洁又清澈，看的他总是心生愧疚。
于是，他让了一步，说道：“就当交换了，我们互相坦白怎么样？”
“我和你坦白什么？”三落问。
“你和黎兄是什么关系？你说你天生性情薄凉，但你从一开始就对他就很亲近。而且据我的观察，你并不喜欢与男人多相处，但对他又格外的主动，我真是好生羡慕啊。”
“我还以为凭你的本事，早就从调查清楚我们每个人的底细了。”
三落的话忽然顿了顿，看向不远处吕奎放上天的那只风筝，脑海中出现了那年大鄢帝都遭劫的画面，抿了抿嘴，沉下心继续道：他是我哥哥，小时候我便与他亲昵，虽然失散多年，但感觉上好像变化并不大，所以在他身边时，我习惯以从前的方式相处。”
宸风虽愣了愣，他早有猜测，但实在没想到她会这么干脆承认，道：“所以，你姓……黎？黎落？”
三落笑了笑，道：“是黎落，真亏你没有下意识管我叫错成黎三落。”
宸风道：“用作排行的序字，怎么会搞错呢。”
话音刚落，二人眼前的风筝在空中剧烈地摇晃了几下后，逐渐失去平衡，歪斜地朝着远方飞去。
吕奎“呀”了一声，回过头见裴素霓手中用来打断线的弹弓还没来得及收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狠狠摔下手中已经没用的线轴，嘴里囔囔着要跟她算账。
黎年眼疾手快，一个箭步挡在她们之间，细声细语当着和事佬。
三落的心思全然不在这混乱的场景中，她的目光紧紧锁定在宸风身上，眼神中流露出明显的防备之色：“你怎么知道我排行第三？我从来没和任何人提过自己的家事。”
宸风那一向玩世不恭的脸上罕见掠过一丝慌乱的神情，嘴角的笑容微微僵住，原本随意的语调也出现了一丝波动：“你跟我提过，忘了？也是，你向来对我不温不火，先前救我也只是出于你作为医者的仁善之心，自然不会对我们之间的交谈内容上心。可我不同，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每一句、每一件，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绝不会忘记。”
三落听了这话，心中毫无波动，甚至还轻轻皱起了眉头，仿佛对宸风这段感人肺腑的发言感到有些厌烦。
她不自觉地搓了搓胳膊，向后退了半步，与他拉开距离，说道：“你平时和裴小姐也这么说话？”
“我......”
见到这段时间的努力没有一丝成效，那个自诩能说会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宸风难得卡了壳，心中难免有些失落，自嘲般笑了笑，低声道：“你小时候比现在可爱多了。”
他的声音过小，随着风起，同落叶与尘土一起吹散，弥留在三落耳边的只剩下吕奎的呼喊：“落落，这次你一定要和我站在一边，裴小姐真的太欺负人了！”
她回过头，正好见到裴素霓捏着吕奎的脸往一边扯，隐约能听出她的愉悦：“我是不是这两天太惯着你了，都开始上房揭瓦了。出来前你怎么跟吕大当家保证的，是不是说出来一切都听我安排，我说往东你绝不朝西？我昨晚再三叮嘱不要乱跑，早上去采买些必需品，午时过后咱们就出发，你还跑出来放风筝，把我的话当耳边风是不是？”
吕奎小嘴一扁：“黎少侠......算了你惧内！落落，救我！”
“来了！”
三落朝着那边应了一声，转身离去，留下宸风一个人站在原地。
宸风看着她跑向那三人，逐渐远去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眼神中却闪过一丝不甘。
“喂——再不过来就丢下你不管了！”
远处，裴素霓朝着宸风招手，指着身后一辆马车，吕奎着急忙慌拉着三落往过走，跟要避难似的，黎年则去解开拴在树上的缰绳，将马车牵引到大路上。
哪怕到后来，宸风也记得这一天，带着些许寒意的风吹打在脸上让人感到格外清爽，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洒在那边四人身上，使他心中泛起了阵阵安逸。
“知道了。”他边说边往光明的地方走去，仿佛自己也属于那个世界一般。
临上车前吕奎往自己那只断线的风筝方向望了一眼，惋惜道:“素素，等到了霍阳城，你得给我重新买一只风筝。”
“大冬天你还想着放风筝，说真的，我都不知道你刚刚那只是哪里搞来的。”
说到这，裴素霓正安抚马的手一顿，似乎刚刚想起了些重要的东西，僵硬地扭过头问身旁的黎年道：“她那声素素……是在叫谁？”
黎年也愣了一下：“咱们几个人之中好像只有你的名字里带素......”
“哇，我后背怎么一阵凉。”
她不由得搓了搓身上，因为吕奎这声‘素素’带给自己的冲击太大了。
吕奎眼珠子一转，凑到裴素霓跟前:“害羞了？那我偏要叫，还要一直叫，素素，素素，素素！”
叫完撒腿就跑，绝不多停留。
裴素霓将手中的折成两段的马鞭在空中挥开，黎年见状赶紧上去把人抱住:“素霓，素霓！她还小，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三落和宸风原本已经上了车，听到动静便出来了。
前者感受到了股不寻常的目光，趁乱走到了马车另一侧，后者因为刚刚一事，没有跟过去，选择留在原地看着热闹。
宸风见裴素霓耳根通红，还没什么说服力的凶着吕奎说:“多大了还用叠字叫人，你也不嫌腻歪？”
吕奎好不容易发现了个裴大小姐的弱点，理不直但气壮:“人家落落就不介意啊!”
“她是她，我是我!”
“这称呼多别致啊，目前为止我一个人专属呢，素素你要多习惯才是。”
“黎子誉你给我撒手，再不撒手你受伤的可不只是右手了!”
黎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跟着说道:“那看在我手受伤的份上好不好？要是扯到伤口怎么办？你得心疼我吧。”
果然，裴素霓听了这话逐渐平息了下来，放狠话归放狠话，她到底舍不得亲自给黎年身上多添几个伤口。
对此，宸风打趣道:“没想到裴大小姐也是有克星的。”
裴素霓看他一眼，大方承认道:“是啊，所以你最好少动歪心思。”
“我又没有龙阳之好。”
“你知道我的意思，我最多容忍和你同行到霍阳城，之后就是各为其主尽其力了。”
“我对你就那么没有利用价值？搞金刚刀给你们秦理王室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态度。”
“以前是以前，但现在可用的价值确实不多。”
宸风的目光从黎年右手扫过，忽然明白了:“激将法对我没用，他们宫鄢一族都是疯子，与其专门费力调查他们屠杀永安县城，还不如直接相信他们都吃多了捻教的金丹，已经走火入魔了。”
二人说话间，吕奎从另一个方向绕到三落身边，见她望着空荡荡城楼顶出了神，不禁问道:“落落，你在看什么？”
三落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应该是出现幻觉了，总觉得刚刚好像看见我师兄站在那。”
吕奎揉了揉眼睛，睁大了左看右看，城楼顶依然是空空如也，道:“你可能太想他了，之前你不还说已经两年多没见过面了，我要是你，天天做梦都要梦到他。”
三落苦笑一声，道:“那样就显得更傻了。如果只有一人是这样，那对另一人反而是一种负担。”
而且，她反而希望城楼上的身影是自己的幻觉，不然不就做实了，他即便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无动于衷，毫不在意么。
吕奎让三落的悲伤弄得有些无措，拉着她的手往回走，说道:“我们不提不开心的事，那个……这不是马上要到霍阳城了，咱们过去正好赶上他们过腊八，他们的腊八可好玩了，有社火、灯展、游街表演，好多好多玩的，办好多天呢！”
黎年见她们走来，给面前二人使了个眼色，裴素霓和宸风立刻收了方才剑拔弩张的架势，恢复如初，招呼着二人赶紧上车别耽搁行程。
马车在蜿蜒的道路上渐行渐远，车轮压过路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远处的城楼上，一道孤独的身影再次显现。
他身着黑袍，迎风而立，远远地注视着裴素霓一行人的离去。
这时，他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恭恭敬敬地叫了声:“殿下。”
宫澈微微转身，示意其继续说话。
那人赶忙上前一步，低声说道：“已经查清楚了，裴大小姐一行现在所去的是霍阳城方向。下面人打听到她们似乎在霍阳城与人有约，恕属下多嘴提一句，先前小穆大人和郑丹英先生想极力促成您与某个重要之人在霍阳城会面，现在看来恐怕正是此事。”
宫澈道:“我跟裴素霓有什么好谈的？”
枭嗣在心中揣摩着他家殿下的意思，试探着提议道:“裴大小姐带着黎家世子已经在半道上了，您要是真不愿意就借口去处理汪崎为图省事私自杀了整个永安百姓一事，等处理完，裴大小姐一行估计也就回去了。”
宫澈略显疲惫地靠在冰冷的城墙上，双眼透露出一丝不悦:“这到底是不是姓汪的自己的主意还不一定呢。”
宣王自比燎原之火，说要在北边的每一寸山头落下火种，待到北伐时机成熟，便可掀起万丈火海。”
永安县城这局原本就是做给下落不明的黎世子看的，让这位旧部成为落在他心中的一颗火种，一颗燃起他为家族洗刷冤屈，完成先父兼济天下、重拾旧山河遗志的火种。
汪崎所为非人道，但并没有超出计划预期，若是借故发难，效果可能会打大折扣，但放着冷处理，大鄢在汉九州的威信必会受损。
换句话来说，谁来处理这事都是个烫手山芋，他宫澈亦不想掺和才在永安城破前一天离开的，现在再回去管不就没意义了。
出于这样的想法与其他更重要的考量，他拒绝了枭嗣提议，道:“汪崎的事让三哥自己另派人处理吧，他的小舅子，我能怎么办？”
枭嗣心中一紧:“那您是要去霍阳城赴约吗？裴大小姐那种人精，能答应这次会面就很诡异，北伐大计即将提上日程，万一......”
宫澈脸上浮现出无可奈何的神情，眉头紧紧皱起，眼中满是忧虑:“不去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裴素霓把她带回秦理吧。”
枭嗣听闻愣在了原地，显然不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谁，忍不住发问出声：“您、您说谁？”
“去给穆世元回话，我忙完这头了就去找他，叫他务必给我把这行人拖住了。”
宫澈的语气略显烦躁，大手一挥，转身下楼，留下枭嗣独自站在原地。
枭嗣嘴唇动了动，原本想要多劝几句，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最终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下楼离开的背影，陷入思索。
想一出是一出的行为弄得宸风都快疯了，想骂她一顿，但三落在一旁，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走投无路之际，找到了放任其胡闹的裴素霓，求着她管管那个脑子少根筋的小姐。
彼时，裴素霓正和黎年在一家茶摊上消磨时辰，听到他的诉求，一脸不解：“其实我有时候真的在想，你跟着我们干什么？你身上的伤好了、毒解了，咱俩的生意也做完了，接下来没有非要同行的理由了。我们这一行人之中，有谁令你这么恋恋不舍的吗？”
宸风道：“明知故问。”
裴素霓恍然大悟般点头道：“哦——我啊！那真是承蒙错爱，姐姐我喜欢你黎兄这种既乖巧懂事又风流蕴藉的。”
黎年嘴里的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干咳嗽了两声，道：“我是真没听出来你在夸我。”
裴素霓笑着朝他摆了摆手，继而转头看向宸风：“据你观察，三落和吕奎在大鄢境内日日义诊，没招来捻教徒砸场子？”
宸风叹了口气，挤在黎年一侧的长凳上，道：“我要和你说的就是这个，大鄢捻教肆虐，宣扬什么有病了不用治，吃他们的丹药，喝他们的符水，再对着上天祷告，受教皇还是天主的洗礼，她俩循规蹈矩用开药、扎针治病，这不是砸人家摊子么。你纵着吕奎瞎闹下去，引得捻教人来了，把她们抓去祭天了怎么办？”
裴素霓手半握拳撑着脑袋，不以为然道：“我在这，谁把谁祭了还不一定呢。”
宸风干笑一声，捏着嗓子，语气里带着丝嘲讽：“您打起架来那场面大的，江湖上谁不知道，回头再把官府的人招来，你打算怎么收场？名震十二州的两大母夜叉之一裴素霓出现在大鄢境内，你就且在这里等着吧，宫鄢皇族挨个来找你问话不说，还得派一群人暗中盯着你的一举一动。到时候，你想在这边秘密见的人、办的事可就全泡汤了。”
“说的有理。”裴素霓附和道：“那你现在去跟吕奎说，就说是我说的，边境鱼龙混杂，最近收敛点，别太引人注目，在客栈里安生两天，再往前走就是霍阳城了，那热闹，玩的也多，去了之后我可以由着她造。”
“哦——你们的目的地是霍阳城啊，那都有谁来着？穆家？”宸风偏过头，一点点靠近，玩味地看着黎年：“黎兄，穆黎两家交情不浅呢，我记得穆老和黎照将军当年可是拜过把子的生死兄弟，要不是穆老年轻时在战场上废了一只眼睛，回来后便辞官返乡，不然凭他的能力，至少也是个仅次于黎照将军的传奇人物。”
黎年不动声色地往一旁挪了挪，没搭腔。
裴素霓则不同，一巴掌拍过去，将宸风拉回原位，道：“你小子迟早要死在你这张嘴上。”
宸风揉着痛处，倒吸一口凉气，道：“你不是一天到晚说要跟我交换情报么，我现在主动跟你说，你还嫌我话多。”
裴素霓道：“我找你要的是秘闻，又不是这种陈芝麻烂谷子，还人尽皆知的事情。还有......”
她站了起来，探身到他面前，敲了敲桌子，目光中透着丝威胁：“秦理和你们漠北匈奴目前井水不犯河水，所以我可以对你非要跟在我们身边一事暂且视而不见，但你不要碍事，到了霍阳城也要管好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不该打听别打听，不该看的也别多看。”
宸风大方迎着她的目光，笑道：“放心，跟秦理，特别是跟裴大小姐合作，于我百利而无一害，我不会傻到自掘坟墓的。”
裴素霓道：“但愿如此。”
二人交谈间，隔壁来了几个新面孔，吆喝着老板要了茶点便聊了起来，声音不大，却足以引起裴素霓等人的注意。
“你们晓得不？就前阵子，那个闹灾又闹起义的永安县城被屠城了。”邻座的一个人神秘兮兮说道。
“啥子？屠城了？那县城里的老百姓咋样了？”另一人问道。
“哦呦，还能咋样，一起被杀了呗！那群领头的打什么名号不成，非得用叛国贼黎照的，还说什么朝廷无道，残害忠良，把凉和鄢骂了个狗血喷头。这不，被杀鸡儆猴了。”
“抓那些起义的不就行了，普通老百姓多冤枉！”
“谁知道里面有没有余党，一次杀完了省事吧。听说，对上面报的就是全部都是余党，因为那个叫赵林的领头人给跑了，拷问城中其他人又都说不知道，领兵的汪将军给所有人都治了个包庇罪，然后全杀了。”
那人说到最后，为加深画面感，特地还用手在脖子上抹了一下，接着听到耳边“咔嚓”响了一声，顺声源望去，隔壁桌的男子浑身颤抖着，双目充血，看过来时眼眸中涌动出的愤怒火焰，似乎要将二人焚烧殆尽。
裴素霓上前以身遮挡，连连赔礼致歉，而后回身，拉过黎年的手掌，见茶杯碎片已划破他的肌肤，鲜血从伤口中缓缓渗出，与茶杯碎片混在一起，看得她不禁皱眉直叹气。
“忍着点！”
她简单挑走他手上的碎渣，取了一只完好的杯子，往里面倒了茶水，放在嘴边吹了吹，贴在嘴皮试好温度后便倒在了他的伤口处清洗。
老板闻声赶来，站在原地又不知所措。
裴素霓忙着用手帕包扎伤口，于是给宸风使了个眼神，宸风心领神会，从荷包里掏出了一锭银子扔给老板，道：“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没事没事！”老板顿时喜上眉梢，脸上的表情则是恨不得多点像他们这种麻烦但出手阔绰的客人。
裴素霓往前靠了些，小声低语道:“你想打听的已经打听到了，走吧。”
她用手帕他的手上打了个结，左看右看都不太满意，寻思跟三落之前给自己包的样子差太远了，等回客栈得喊她重新处理一下才行。
回去路上，她还给他想了个借口，帮人打扫地面，绊了一跤，手直接按在碎茬上了。
甭管三落信不信，她反正一口咬死了这个借口，还用眼神威胁宸风要是敢说出真相，那他就真死定了。
三落心思细腻，一眼便看出了几人的不对劲，但没有当面拆穿，等到次日吕奎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只风筝，拉着她和宸风去城外放风筝的时候，她才同他说:“你要是念着救命之情就和我说实话，你们昨天发生了什么？”
宸风道:“有些人太刚直正义就容易为难自己，然后弄成这样子。”
三落道:“我要的是事情的始末，不是你的事后评。”
“告诉你的话我有什么好处？咱们裴大小姐可是警告过我，对外泄密要杀人灭口的。”
宸风用右手食指在脖子上划了一下，啧了一声，又道：“你能给我什么可以超过裴大小姐威胁的东西吗？”
三落不说话，他们直接总是这样，一旦他闹过头了，她则什么也不说不做，只是静静的看着他，那双眸子纯洁又清澈，看的他总是心生愧疚。
于是，他让了一步，说道：“就当交换了，我们互相坦白怎么样？”
“我和你坦白什么？”三落问。
“你和黎兄是什么关系？你说你天生性情薄凉，但你从一开始就对他就很亲近。而且据我的观察，你并不喜欢与男人多相处，但对他又格外的主动，我真是好生羡慕啊。”
“我还以为凭你的本事，早就从调查清楚我们每个人的底细了。”
三落的话忽然顿了顿，看向不远处吕奎放上天的那只风筝，脑海中出现了那年大鄢帝都遭劫的画面，抿了抿嘴，沉下心继续道：他是我哥哥，小时候我便与他亲昵，虽然失散多年，但感觉上好像变化并不大，所以在他身边时，我习惯以从前的方式相处。”
宸风虽愣了愣，他早有猜测，但实在没想到她会这么干脆承认，道：“所以，你姓……黎？黎落？”
三落笑了笑，道：“是黎落，真亏你没有下意识管我叫错成黎三落。”
宸风道：“用作排行的序字，怎么会搞错呢。”
话音刚落，二人眼前的风筝在空中剧烈地摇晃了几下后，逐渐失去平衡，歪斜地朝着远方飞去。
吕奎“呀”了一声，回过头见裴素霓手中用来打断线的弹弓还没来得及收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狠狠摔下手中已经没用的线轴，嘴里囔囔着要跟她算账。
黎年眼疾手快，一个箭步挡在她们之间，细声细语当着和事佬。
三落的心思全然不在这混乱的场景中，她的目光紧紧锁定在宸风身上，眼神中流露出明显的防备之色：“你怎么知道我排行第三？我从来没和任何人提过自己的家事。”
宸风那一向玩世不恭的脸上罕见掠过一丝慌乱的神情，嘴角的笑容微微僵住，原本随意的语调也出现了一丝波动：“你跟我提过，忘了？也是，你向来对我不温不火，先前救我也只是出于你作为医者的仁善之心，自然不会对我们之间的交谈内容上心。可我不同，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每一句、每一件，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绝不会忘记。”
三落听了这话，心中毫无波动，甚至还轻轻皱起了眉头，仿佛对宸风这段感人肺腑的发言感到有些厌烦。
她不自觉地搓了搓胳膊，向后退了半步，与他拉开距离，说道：“你平时和裴小姐也这么说话？”
“我......”
见到这段时间的努力没有一丝成效，那个自诩能说会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宸风难得卡了壳，心中难免有些失落，自嘲般笑了笑，低声道：“你小时候比现在可爱多了。”
他的声音过小，随着风起，同落叶与尘土一起吹散，弥留在三落耳边的只剩下吕奎的呼喊：“落落，这次你一定要和我站在一边，裴小姐真的太欺负人了！”
她回过头，正好见到裴素霓捏着吕奎的脸往一边扯，隐约能听出她的愉悦：“我是不是这两天太惯着你了，都开始上房揭瓦了。出来前你怎么跟吕大当家保证的，是不是说出来一切都听我安排，我说往东你绝不朝西？我昨晚再三叮嘱不要乱跑，早上去采买些必需品，午时过后咱们就出发，你还跑出来放风筝，把我的话当耳边风是不是？”
吕奎小嘴一扁：“黎少侠......算了你惧内！落落，救我！”
“来了！”
三落朝着那边应了一声，转身离去，留下宸风一个人站在原地。
宸风看着她跑向那三人，逐渐远去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眼神中却闪过一丝不甘。
“喂——再不过来就丢下你不管了！”
远处，裴素霓朝着宸风招手，指着身后一辆马车，吕奎着急忙慌拉着三落往过走，跟要避难似的，黎年则去解开拴在树上的缰绳，将马车牵引到大路上。
哪怕到后来，宸风也记得这一天，带着些许寒意的风吹打在脸上让人感到格外清爽，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洒在那边四人身上，使他心中泛起了阵阵安逸。
“知道了。”他边说边往光明的地方走去，仿佛自己也属于那个世界一般。
临上车前吕奎往自己那只断线的风筝方向望了一眼，惋惜道:“素素，等到了霍阳城，你得给我重新买一只风筝。”
“大冬天你还想着放风筝，说真的，我都不知道你刚刚那只是哪里搞来的。”
说到这，裴素霓正安抚马的手一顿，似乎刚刚想起了些重要的东西，僵硬地扭过头问身旁的黎年道：“她那声素素……是在叫谁？”
黎年也愣了一下：“咱们几个人之中好像只有你的名字里带素......”
“哇，我后背怎么一阵凉。”
她不由得搓了搓身上，因为吕奎这声‘素素’带给自己的冲击太大了。
吕奎眼珠子一转，凑到裴素霓跟前:“害羞了？那我偏要叫，还要一直叫，素素，素素，素素！”
叫完撒腿就跑，绝不多停留。
裴素霓将手中的折成两段的马鞭在空中挥开，黎年见状赶紧上去把人抱住:“素霓，素霓！她还小，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三落和宸风原本已经上了车，听到动静便出来了。
前者感受到了股不寻常的目光，趁乱走到了马车另一侧，后者因为刚刚一事，没有跟过去，选择留在原地看着热闹。
宸风见裴素霓耳根通红，还没什么说服力的凶着吕奎说:“多大了还用叠字叫人，你也不嫌腻歪？”
吕奎好不容易发现了个裴大小姐的弱点，理不直但气壮:“人家落落就不介意啊!”
“她是她，我是我!”
“这称呼多别致啊，目前为止我一个人专属呢，素素你要多习惯才是。”
“黎子誉你给我撒手，再不撒手你受伤的可不只是右手了!”
黎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跟着说道:“那看在我手受伤的份上好不好？要是扯到伤口怎么办？你得心疼我吧。”
果然，裴素霓听了这话逐渐平息了下来，放狠话归放狠话，她到底舍不得亲自给黎年身上多添几个伤口。
对此，宸风打趣道:“没想到裴大小姐也是有克星的。”
裴素霓看他一眼，大方承认道:“是啊，所以你最好少动歪心思。”
“我又没有龙阳之好。”
“你知道我的意思，我最多容忍和你同行到霍阳城，之后就是各为其主尽其力了。”
“我对你就那么没有利用价值？搞金刚刀给你们秦理王室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态度。”
“以前是以前，但现在可用的价值确实不多。”
宸风的目光从黎年右手扫过，忽然明白了:“激将法对我没用，他们宫鄢一族都是疯子，与其专门费力调查他们屠杀永安县城，还不如直接相信他们都吃多了捻教的金丹，已经走火入魔了。”
二人说话间，吕奎从另一个方向绕到三落身边，见她望着空荡荡城楼顶出了神，不禁问道:“落落，你在看什么？”
三落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应该是出现幻觉了，总觉得刚刚好像看见我师兄站在那。”
吕奎揉了揉眼睛，睁大了左看右看，城楼顶依然是空空如也，道:“你可能太想他了，之前你不还说已经两年多没见过面了，我要是你，天天做梦都要梦到他。”
三落苦笑一声，道:“那样就显得更傻了。如果只有一人是这样，那对另一人反而是一种负担。”
而且，她反而希望城楼上的身影是自己的幻觉，不然不就做实了，他即便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无动于衷，毫不在意么。
吕奎让三落的悲伤弄得有些无措，拉着她的手往回走，说道:“我们不提不开心的事，那个……这不是马上要到霍阳城了，咱们过去正好赶上他们过腊八，他们的腊八可好玩了，有社火、灯展、游街表演，好多好多玩的，办好多天呢！”
黎年见她们走来，给面前二人使了个眼色，裴素霓和宸风立刻收了方才剑拔弩张的架势，恢复如初，招呼着二人赶紧上车别耽搁行程。
马车在蜿蜒的道路上渐行渐远，车轮压过路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远处的城楼上，一道孤独的身影再次显现。
他身着黑袍，迎风而立，远远地注视着裴素霓一行人的离去。
这时，他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恭恭敬敬地叫了声:“殿下。”
宫澈微微转身，示意其继续说话。
那人赶忙上前一步，低声说道：“已经查清楚了，裴大小姐一行现在所去的是霍阳城方向。下面人打听到她们似乎在霍阳城与人有约，恕属下多嘴提一句，先前小穆大人和郑丹英先生想极力促成您与某个重要之人在霍阳城会面，现在看来恐怕正是此事。”
宫澈道:“我跟裴素霓有什么好谈的？”
枭嗣在心中揣摩着他家殿下的意思，试探着提议道:“裴大小姐带着黎家世子已经在半道上了，您要是真不愿意就借口去处理汪崎为图省事私自杀了整个永安百姓一事，等处理完，裴大小姐一行估计也就回去了。”
宫澈略显疲惫地靠在冰冷的城墙上，双眼透露出一丝不悦:“这到底是不是姓汪的自己的主意还不一定呢。”
宣王自比燎原之火，说要在北边的每一寸山头落下火种，待到北伐时机成熟，便可掀起万丈火海。”
永安县城这局原本就是做给下落不明的黎世子看的，让这位旧部成为落在他心中的一颗火种，一颗燃起他为家族洗刷冤屈，完成先父兼济天下、重拾旧山河遗志的火种。
汪崎所为非人道，但并没有超出计划预期，若是借故发难，效果可能会打大折扣，但放着冷处理，大鄢在汉九州的威信必会受损。
换句话来说，谁来处理这事都是个烫手山芋，他宫澈亦不想掺和才在永安城破前一天离开的，现在再回去管不就没意义了。
出于这样的想法与其他更重要的考量，他拒绝了枭嗣提议，道:“汪崎的事让三哥自己另派人处理吧，他的小舅子，我能怎么办？”
枭嗣心中一紧:“那您是要去霍阳城赴约吗？裴大小姐那种人精，能答应这次会面就很诡异，北伐大计即将提上日程，万一......”
宫澈脸上浮现出无可奈何的神情，眉头紧紧皱起，眼中满是忧虑:“不去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裴素霓把她带回秦理吧。”
枭嗣听闻愣在了原地，显然不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谁，忍不住发问出声：“您、您说谁？”
“去给穆世元回话，我忙完这头了就去找他，叫他务必给我把这行人拖住了。”
宫澈的语气略显烦躁，大手一挥，转身下楼，留下枭嗣独自站在原地。
枭嗣嘴唇动了动，原本想要多劝几句，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最终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下楼离开的背影，陷入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