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帐内噼啪跳跃的烛火,映在曹显紧绷的脸上。

    因为接连几日没有休息好,他的眼白布满血丝,衬得一张冷脸更为渗人。

    “你怎知那是穷寇?”他忽地开口,不屑一笑,将与甄伏相对的视线收回。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甄伏未遗漏他眸中的逃避,视线追着凑到他的眼前,一双灵动的眼睛依旧扑闪扑闪,“我可与你同去。”

    少女的笃定扑面而来,如春日里堆积的棉絮团,酥酥软软,直抵曹显心底的柔软处。

    他又将视线移回她娇气又明艳的脸上,凝神良久,像被蛊惑一般 ,点了点头。

    *

    次日是濮军拔营回濮都之期,三军整装待发之际,甄伏与曹显却在青城山南面山脚一棵粗壮的树干之后,屏息伫立,凝望着前方一座孤零零的屋舍。

    斑驳日光如闪闪银鳞,披在破败的茅草屋顶,每每风起时,茅草与银鳞便随风飘舞。

    真怕一阵大风刮来,这满屋纷纷就没了遮掩,徒剩几根被蛀虫啃得坑坑洼洼的木柱。

    屋檐之下倒挂几捆干玉米,虫口密布,蒙了厚厚的尘灰,和一旁新挂的几束野花,相形见绌。

    几丈宽的小院一眼到底,除了两把折了腿的长背靠椅,再无他物。

    两人无法透过黑皴皴的窗洞看见屋内的物什,但见几缕青烟自屋顶冒出。

    想来这卧室与膳房也没隔开,都挤在了一处。

    忽然,昨日所见的瘦弱小儿提着一个足有他半个身量大小的木桶,摇摇晃晃地从屋里走出来。

    迈过门槛时,几多水花从桶里飞溅而出,与他一并踉跄往地上坠。

    他手脚还算灵活且十分熟稔地手臂一松,将木桶稳稳座在地上,小身体也用力一靠,将这满桶的水和他自己停顿在门槛外侧,安然无恙。

    他迈过门槛抹了把汗,像是还咬了咬牙,才又吃力地将木桶拎起,往小院里东南侧的一丈宽小菜圃走去,那里耷拉着几颗小菜苗。

    原来,他是要用这水浇菜。

    甄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将落在小院的视线收回,悄悄侧头回看立在她身侧的曹显。

    他一动不动,冷沉的眼眸如今半眯着,掩去了大半神色,但乌瞳则是直勾勾地盯着那座破败的屋舍,薄唇紧抿。

    昨夜,两人一番对峙后,看似甄伏占了上风,但她知道是曹显自愿走下了她给的台阶,愿意来确认一番他的“敌人”是否已经穷途末路。

    多得在离开青弥海时,甄伏特地请吴校尉好生调查了那位妇人刘娘子的住处。

    今日,她才得以领着曹显来看看这孤儿寡母的真实境况。

    他们的遭遇大约比曹显预料的还要差很多。

    据吴校尉调查的线索,刘氏一族男子皆亡,女子则多已卖身青楼,这许多年来病的病死的死,人口所剩无几。

    唯有这位先主公夫人的亲妹妹刘氏,这些年来还算洁身自好,勤勉持家,拉扯一个儿子长大。

    只是近两年来,她有些疯癫之状,受人排挤,便移居到了这偏僻的青城山之南。

    真疯或是假疯现无从得知,但一个受贬为贱民的人无论去到何处都要受人冷眼,或许住在这山上也算得上一件好事。

    “哎哟,怎的又把衣服划破了?”院子那处传来刘氏的惊呼,引得甄伏转头再次望去。

    “再缝缝补补下去,你哪还有的衣服穿?”她一把扯正小儿的身体,提起他的衣袖仔细检查,一脸可惜无奈。

    曹显见状,手中拳头紧了紧,又松开,压抑着呼了口气,竟有不知所措的感觉。

    忽地,几根柔软的青葱指尖探到他的冰凉指节上,轻轻与他的大掌交握。

    他蓦地松开绷紧的神经,低头看向站在一侧的甄伏。

    她轻轻勾了勾唇,一双眼睛亮如星辰,朝他弯了弯,似在安慰,又似在鼓励:“要去见个面吗?”

    说着,她举起手中的食盒,摇了摇,听她说这里面是小孩爱吃的糕点。

    曹显一时不知如何回话,他只说要来看看,倒没说要见面吧?

    甄伏没有留给他过多思量的时间,一把拉起他的手,便往小院走去。

    他没有抗拒。

    “韫泽?”

    刘氏见甄伏与曹显二人忽然出现,还在检查小孩衣物的手一僵,石化在原地。

    待见甄伏朝她温婉一笑时,回过神的她才慌忙扯过身边儿子,将他按头在地,朝面前两人行跪拜大礼。

    进了小院的曹显身形僵直,笔挺立在原地,脸上早收起了方才还踟蹰不前的神色,端起一国之主的架势,周身一股威严清冷的煞气。

    甄伏侧目看他一本正经的模样,轻嗤一声,也没等他开金贵的尊口,便松开他的手,往前去了几步,先替他扶起了匍匐在地上的两人。

    “刘娘子多礼了,今日主公是微服出巡,不必拘谨。”

    说着,甄伏将手中的食盒递上前,一边揉了揉那小儿的发顶,眉眼弯弯:

    “这是我新学做的濮国糕点,特地带来给你们试试味,若是做得不好,莫见怪。”

    她语气轻柔,是常用来哄小孩的语气。

    但那小儿却没有领情,更没有接食盒,只将身板挡在了母亲的面前,用森冷的眼神防备地看着甄伏。

    甄伏蓦地一怔,心底闪过一抹心疼,盯着他既怯生生又倔强的眼神看了好半晌,才收起异色,朝向刘娘子,劝说道:

    “前些月份,主公已将晋地收作濮国所辖。

    那里地处江南,本商贸繁荣,如今又是百事待重建之际,百姓的迁徙较多。

    您若带着小孩去那处重谋出路,或许比留在此处要好。”

    她说着,顿了顿,回头又看了曹显一眼,眼含询问之意。

    先前,他们说好了,虽不能恢复刘氏一族从前的功勋,但给寡妇遗孀留一条生路,他曹显还是做得到的。

    甄伏见曹显不动声色,便心领神会,又转过头继续对刘娘子说道:

    “主公会派一队人马将你们护送到晋地,往后如何便只能全靠您自己了。”

    刘娘子听罢,布满皱纹的脸竟像年轻了几岁一般忽地舒展笑颜,惶恐地望向立在甄伏身后的曹显,随后,脚步蹒跚地往他走去。

    “谢主公垂怜。”刘娘子颤抖着腿扑通跪下大拜。

    曹显本已抬起手要去扶,但只伸到一半,像是过不去心头一关,终究还是将顿住的手收了回来。

    他依旧一脸冷沉地站在原地,睨向地上的妇人,手握成拳轻咳了一声:“往后,你便好自为之罢。”

    语完,他便转身迈步往小院外走去。

    甄伏见他离开的背影僵硬不已,知他心绪仍然不稳,便没去拦他,只躬身去将刘娘子扶起。

    随后,甄伏又与刘娘子闲话家常了几句,叮嘱了往晋地一去后的事项准备,便也告了退,随曹显一同离开。

    待两人回到军营时,恰赶上大军出发的时辰。

    元老夫人与甄大人正站在队伍之首,看着两个年轻人自山间缓步而来,虽没有说有笑,但却亦步亦趋,形如一队壁人,便面面相觑,不作言语。

    “出发!”

    待走近了,曹显只与两位长辈简单见礼,便不作耽搁,当即下令大军启程。

    甄伏随他一同骑马在前,领着三万大军往濮都出发。

    随行在后的元老夫人见曹显脸色轻松,并无先前的阴沉之色,便知事情已一应妥当,便没再叨扰甄伏。

    只将吴校尉唤至马车旁,细细问起了这两日之事,待来龙去脉皆弄清楚后,她便与同乘的杨嬷嬷话起了家常。

    “当年真是软硬兼施,可那小子就是拧得不行,非对刘氏一族赶尽杀绝,徒留一个暴君之名,又是何必呢?”

    元老夫人掀开车帘,望着前方自家孙子颀长挺拔的身影,脑海闪过从前的一幕又一幕,无奈摇了摇头。

    “当年主公母亲毕竟做了错事,生下了二公子的孩子便罢,竟还与二公子害死了先主公。”杨嬷嬷也是叹气摇头,“明知主公最是敬重父亲,父亲之死无遗等于要了主公的命呀。”

    “此事,我也有错。”元老夫人缓缓将帘子放下,眼中蒙上一层阴翳,“若是他父子在外征战时,我能早些发觉那龌龊之事,便也不会将这事闹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她说着脸色愈发冷沉,模样也似苍老了几分。

    “元老夫人还是莫自责了,当年您也为主公撑起了一片天,不是?”

    杨嬷嬷见元老夫人神色不对劲,便忙安慰道:

    “您瞧,今日主公不也是开窍了吗?虽说这刘氏一族死得所剩无几了,但能给那孤儿寡母一条生路,总归主公的心结也算解开了一些。”

    元老夫人闻言,思索良久,终于怅然地舒了口气,“是呀,有了阿伏,他往后的日子该是没那么单调古板了。”

    “可不是呢?”杨嬷嬷又赶忙笑着附和:“不枉费您收到孔军师的信件,便日夜兼程赶往晋地促成这对好姻缘呢。”

    元老夫人挺拔,也只是笑笑,再一次掀开车帘看向濮都的方向,若有所思:“他们啊,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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