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伏再次醒来时,已是翌日巳时,但寝殿内依旧昏暗无光,只堪堪能视物,应是宫人们特意将窗牖上的纱帘垂了下来。

    她下意识往距拔步床不过几丈远的矮榻望去,那处已经空空如也。

    昨夜,她与曹显为同睡一屋这事稍稍言辞激烈地争执了几句。

    毕竟两人本就关系微妙,大臣百姓微词又颇多,若是再不清不楚宿在一处,只怕第二日又要传出什么流言蜚语来。

    甄伏背离巴蜀来到濮都,对自己岌岌可危的名声已不抱太大希望。

    然濮国大臣联名抵制,加之城中百姓受煽动而起的民愤,无不提醒着甄伏要在濮国立足,远远比她想象的艰难。

    若不能妥当处理,莫说她无处安身,便是曹显乃至整个濮国都可能被牵入万劫不复。

    然曹显对她委婉的言辞置之不理,只撂她一句“一切我自有主张”便甩袖将屁股重重坐在那矮塌上,歇在了那处。

    这场争执以甄伏失败告终。

    一来她有伤在身不宜挪动,闹不过曹显。

    二来这寝殿毕竟是曹显的地盘,她总不能把主人给撵走。

    三是见曹显气得不轻,她实在不敢造次。

    “真是个不好相与的。”忆起前夜种种,甄伏嘟哝一句,才支着手臂撑起上身。

    “嘶——”紧跟着,又是一口凉气。

    后背的瘀伤之处已不如昨夜那般疼痛,她感觉这伤已不会累及行动。

    但因趴卧一夜,如今她全身酸麻,更是不利索。

    “趴着睡真的会有利恢复?”她又嘟囔一句,心底满是狐疑,总觉得曹显诓她,“罢了,若是能动了,今日便快些出宫去,否则哪个好事的来了,她又要得一顿好果子吃。”

    思及此,她便强撑着起了身,窸窸窣窣将旁侧的衣服穿上。

    “大人,您不能进去,您不能进去——”

    忽地,屏风之外一阵吵闹声闯入,像是温霖与几个宫人在拦着什么人。

    那声音听起来,还有几分熟悉。

    “我要见主公!”那声音的语调听起来客客气气,但是言语却蛮不讲理,“昨日午后便说等今日清晨,如今午时又过,主公总得有个交代。”

    第二句话的声音颇大,是朝着内间喊话的。

    大约那位大人以为他的主公还在房中歇息,只是故意不见他。

    “哐啷——”

    还没等甄伏琢磨出应对之法,将内间与外厅隔开的一扇屏风轰然倒地,她心头一惊,往人影望去,眉心不由蹙紧:

    “李大人!”

    眼看人影还要往里冲,她当即喝停。

    李牧大约是被这一女声惊得愣住,脚步一顿,便与同他拉扯的几个宫人一并摔倒在地,场面真是滑稽。

    兵荒马乱戛然而止,最先反应过来的温霖慌忙从地上爬起,扶了扶头上的冠帽,才比了个“请”的手势:

    “李大人,您还是先到外间吧。”

    回过神的李牧吹胡子瞪眼,一脸不悦,但碍于男女之防,也只得认命地从地上爬起,扫过踏板上只一双女鞋后,便转身到了外间。

    “姑娘,可要让李大人先回去?”温霖指挥着宫人将倒塌的屏风竖起,才走到拔步床前与甄伏讨令。

    “主公呢?”甄伏不答反问。

    “主公一早便着人安排了马车,应是出宫去了。”床帐外,温霖半抬起头,看向甄伏的方向,低声回道。

    人不在?

    李牧既守了曹显两日,人没见着又怎会轻易离开?

    如今还让他撞见她在此处,若不解释一二恐怕也会横生事端,届时便是百口莫辩了。

    思及此,甄伏心一横,便掀开帘帐,着温霖扶着她下了床,只简单洗漱收拾一番,便到外厅会一会这位濮国重臣。

    “见过李大人。”甫一拐过屏风,甄伏便朝李牧行了一个文人礼,双手抱拳,身子半倾。

    李牧闻声便挥袖转身,朝她看来,精明的小眼睛半眯起来,便更小了,也不知他到底是不是个能辨是非的。

    好半晌,殿内一片安静,甄伏没有等来他的一句回应,只觉腰背上的淤伤愈发疼痛,几乎无法站稳。

    幸好温霖还算机灵,见她额间已渗出细密汗珠,便赶紧上前托住她一臂,朝李牧说道:

    “李大人,甄姑娘昨日才遭歹人棒击于后,伤及肺腑,今日已算是勉强起身见礼于您,还望您莫要为难。”

    “为难?”李牧一听,嗤笑一声,“我一濮国臣民,如何受得起她巴蜀准王后之礼?”

    他言辞讽刺意味甚重,但甄伏却不放在心上,只缓缓将抱拳双手收回,淡淡一笑:

    “我一寄人篱下之草民,见了濮国重臣,更是不敢坏了礼规。”

    “不敢坏礼规?”李牧又是一声哼笑,“我可从未见一良家女子随意下榻于外男卧室。”

    他的小眼睛里尽是鄙夷之色,看得周遭宫人手心冷汗涔涔,就怕他再说出些什么侮辱之词,惹得姑娘生气,进而惹怒主公。

    但甄伏显然没有将李牧的话放在眼里,只淡淡回道:

    “我亦从未见一正人君子擅闯他人寝室。”

    这话一出,宫人中不知谁“噗嗤”笑出了声。

    “强词夺理。”李牧也被甄伏的话噎得脸上一热,循着宫人笑声瞪了一眼,才重新睨向甄伏,“忠臣进谏可不问阻拦只为社稷,尔等祸乱宫廷、左右朝政之举怎可相提并论?”

    “祸乱宫廷、左右朝政?”甄伏终于收起淡然神色,声音一沉,“李大人是有何证据指明我甄伏祸乱宫廷、左右朝政?”

    她拿眼瞪向李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毫无煞气,却也慑人三分,凭着干净纯粹直击人的心底。

    李牧有一瞬的愣神,才提起一口气,愤愤回道:

    “有意潜入,笼络军民,蛊惑君心,哪一件,不是祸乱之举?”

    在他看来,甄伏明明是巴蜀人,更有与后汉天子那层关系,却乔装打扮潜入濮军,接近主公,成为左右主公决策的人,这怎么不算罪不可恕?

    “依李大人之见,阿伏所行之事多有害人之嫌,可致濮国大厦倾覆?”

    甄伏不怒反笑:

    “那李大人当着臣民之面,拉拢朝臣,落主公面子,驳主公决策,难道这没有离间君民之嫌,不会影响濮国社稷?”

    “胡说八道。”李牧没想到甄伏的话一针见血,竟说出了他未曾料到的一面,“我李牧对濮国,对主公之心,昭昭如明月,觉没有半分谋逆之心。”

    “李大人的忠心表得可真是轻巧。”甄伏冷笑:“却不知一石可激起千层浪。”

    她顿了顿,由温霖搀着往前向李牧走近一步,铿锵陈词:

    “且不说那军功我甄伏该不该拿,能协助主公保下濮军数万兵力的退路,是不争的事实。

    而能助主公平息晋地之乱,我便算完成了后汉天子交给家父的使命,巴蜀对我绝无可指摘。

    李大人既知我自巴蜀而来,又知我与家父身份特殊,便该知晓,我甄伏若在濮都出了事,你濮国脱不了干系。

    尔却在军功宣读之时,当着臣民之面,将我置于尴尬境地。

    这不?才几日,我已经被人盯上,若非主公及时赶到,甄伏怕是早已身首异处,李大人以为谁会是得利者?”

    李牧小小的眼睛忽地瞪大,本写满嗤之以鼻的眼底闪过一丝惊骇。

    甄伏没有放弃言辞的进攻,将话锋一转:

    “甄伏来濮一为感念主公相救之恩,二为求一安身立命之所。

    我以为,此前种种献计出力已算对濮国投诚,若是李大人觉得不够,那我亦无惧李大人未来细细考量斟酌。

    然眼下,我劝李大人莫要因对甄伏之苛刻而给了歹人可乘之机,成为将朝堂搞得一团混乱的罪魁祸首。”

    “危言耸听。”李牧坚定指摘甄伏的神色已经开始动摇,说出的话也显出几分底气不足。

    甄伏只觉火候已到,便收住了气势,由温霖扶着在一旁的长背椅坐下,她腰疼得实在厉害。

    “李大人虽不待见我,但我这身伤实在不便挪动。”

    她夸张地扶了扶腰,拿捏住李牧的神色,继续道:

    “若真有要事启奏,也只能委屈李大人与我同在这屋里等候主公了。”

    李牧本嚣张的气焰早被甄伏一番理论浇灭了一半,如今见她明显故意的矫揉造作,果真不愿与她同待一处,一甩宽袖便转身离殿。

    看着那匆匆远去的身影,甄伏终于长长舒了口气,瞬间瘫软靠在椅背上,心下还不忘把临了消失不见踪影的曹显骂了百八十遍。

    他自己的臣子愚笨,他就放之任之?

    “仔细查查李牧近日接触的人。”被甄伏骂了一顿的人,此刻正隐在寝殿外的墙角处,盯着远去的李牧,眸色暗沉。

    “主公当真觉得李大人与昨日的民愤之事有关联?”跟在曹显身侧的白黍垂首抬眸,露出惊讶的神色。

    “阿伏说得没错。”曹显冷笑一声,“嫁祸之人的线索必也在李牧身上。”

    白黍闻言,思量片刻,忽地恍然大悟:“主公英明。”

    “英明的另有其人。”曹显蹙眉收回远望的视线,瞪了白黍一眼,才抬脚往殿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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