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暴雨持续了整晚。

    没有人预先得到台风改变路径的消息,夏天的第一个台风就这样来得如此突然。

    尽管杉城纬度较高,台风还是在转了几十个捉摸不透的弯后坚决登陆城北,气势虽削弱了,雨水却更加充沛,云层就像在往森林里直接倒水。

    当天还没人重视起来,大家只是对夜晚呼啸的风声感到厌烦。整夜都有各种噪音,树倒塌了,路牌纷飞,天亮后才暂歇,这时候所有人都在各自房间睡过去了。

    台风的离开过程实在漫长,好在木屋地势较高,没有被淹,但山下就麻烦了。

    清晨,杉城紧急通知泄洪,城市水库顶不住压力,凌晨五点就开始大肆放水,城北低洼地带的住宅区、商业区低层一时间全部被淹,但好在转移顺利,没有人员伤亡。

    城市多处被雨水浸泡,又有海水倒灌,道路不通,大家都无法下山。温郁香家所属的云杉街道不受影响,可下山公路绕过城北路段,路都泡在水里。

    温郁香好不容易用电话跟妈妈联系上,结果外祖母在电话里数落、教育了她起码一小时才罢休。

    “外婆,我知道了,好,下次绝对不会再轻易出门……我保证……”

    这天灾出现在所有人的计划之外。木屋里供摆设用的旧琴因历史久远积满灰尘,发出令人嫌弃的声音,利欧在那里兴致缺缺地弹着李斯特。

    大家习以为常,表示理解,钢琴人的一生,这琴确实是不能一天不碰,哪怕摸一分钟也好,无论弹琴人技术已经到达何种高度,就连李斯特本人来了也得天天弹琴以维持世界钢琴之王的名誉。

    只有温郁香注意到,琴声里不只有李斯特,还有浪漫主义音乐的所有代表人物。

    在节奏变幻莫测的琴音中,露水从楼上走了下来,踩着点快步逼近冰箱,打开门——

    两秒后,她发出一种表面绝望实则暗藏某种雀跃的声音:“……我、我该不会不得不去森林里采蘑菇了吧!”

    冰箱空空如也,原本从山下预订的食材被洪水耽搁,这下谁也别想指望能吃上了。

    而眼下都是些年龄在二十岁以下的富少小姐,野外谋生的画面实在让人难以想象,恐怕连断粮一顿的体验都没有过。

    “那倒是没有必要。”坐在落地窗边喝咖啡的柏凡看向雨幕风景,轻描淡写道,“这次出门,我在车后备箱放了一箱熟食和压缩食品,没有人会沦落到去森林里吃野果的地步。”

    露水失望地投过去一个眼神。

    她怎么忘了还有这个人存在。

    柏凡——总是衣着整洁、举止优雅的男孩——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不会陷入狼狈境地。他会提前做出一千种对人生、生活的风险预估和准备,不管这些预防角度有多么刁钻,总之他决不会遇上吃蘑菇的结局。人虽然年纪轻轻,却像这栋留存半世纪的木屋一样,是一栋常年维持着精致装修的老房子,只要没人哪天来给这房子点一场大火,他就会永远高贵体面地矗立在幽林之间。

    露水丧气地放弃了找蘑菇计划。

    -

    在室内困上两天是所有人的灾难,但对温郁香来说却像吃家常便饭。要知道,她已经困了十八年。

    台风过后是无尽的雨,而这雨是比过境时强好几倍的。一群人在三三两两地聚集着谈论这天气相关的麻烦事。温郁香没什么情绪起伏,无法参与这类话题,于是独自坐在角落吃油炸香蕉——这种曾被宁檬厌弃的古怪食物,露水却能做得甜而不腻。

    她拿着竹签所串的长长一根香蕉,在尖上咬了一小口,闭眼回味酥香与糯甜,不禁舔了一下嘴唇。

    睁眼,她无意看见一个人懒懒地背靠墙壁,利欧,他在跟柏凡讲话,视线并没看这边。

    室内的冷气中残浮着夏日的闷热。

    温郁香吃完东西,依旧感觉索然无味,果然,要在人群中她才能发觉自己跟大家本质上的格格不入,她实在是一个太不健谈的人,而且对所有年轻人群中流行的游戏、休闲活动、时尚娱乐一无所知。

    于是她起身准备回房间,但就在这过程中跟露水迎面碰上,一杯颜色鲜艳的果蔬汁泼在了她的裙子上。

    “抱歉……”露水愣了一下,“这果汁本来是给你的。”

    “没关系,”温郁香说,“我上楼换一件衣服吧。”

    回到房间,温郁香才发现事情有点麻烦。由于她没有做好在山上停留几天的打算,只带了一套更换的衣服,而这水汽弥漫的台风天,前后两套衣服靠阴干是指望不上了。

    她在行李箱里翻来翻去,总算从内袋里摸到一块柔软顺滑的布料,抽出来,发现那竟是一套不小心混进来的瑜伽服。

    好吧,在等待机器洗衣和烘干的过程中,她只能暂时穿这衣服待在房间里了。

    -

    露水重新做了一杯果蔬汁,从厨房走出来,到哥哥面前:“利欧,你快帮我把这个送去楼上给郁香吧!我刚才不小心把她的裙子弄脏了。”

    后者正跟几人一起坐在游戏机前玩游戏。

    闻言,他先按了暂停键,再抬眸缓缓瞥来一眼,没什么表情,语气有些拖拉:“让我当送餐员?”

    -

    温郁香的房间可以完整欣赏花园风景,不过眼下只能欣赏阴暗的天空和暴雨砸在玻璃上的水珠,花园已经惨败一片。

    夏日阴雨的午后被台风带走了所有热气,她竟有点发冷。

    视线下落,扫过莫兰迪灰色瑜伽服,她想,好吧,穿都穿上了,总要动一下才像样吧。她从没有穿着这类衣服安静躺平过,因为那样的时候总是会被妈妈念叨起来运动。

    她起身,打开了音响,开始播放一首熟悉的瑜伽背景乐。

    她曾经的每一个瑜伽老师都是精力充沛得不寻常的人,好像一个人但凡练久了瑜伽都会变成“独立自我”、“灵魂清醒”、“温柔治愈”的女性形象,简直无一例外,也不知道是不是营销的效果。

    但这件事的确有解放身心的作用,过去温郁香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她躺在瑜伽垫上,此时此刻,正在复习一个动作。

    动作本身很正常,但是,从外面的人进门那个视角来看——

    门半掩着。

    斜前方,狭窄窗缝里挤进来的风吹起了落地帘,窗纱滚滚涌动,尾部扫过曼妙的躯体。白茫茫天光托着少女修直而敞开的腿,她仰躺着,双肘撑在身体两边,慢慢地上下抬落身躯,节奏平稳,侧面可见完美曲线从脚尖一直绷紧至膝盖。

    紧身的浅灰色背心与裤子,收紧每一处起伏。

    她侧朝着他,秘密的方向却直接对过来,仿佛昭示着某种无声、无意的牵引。蓬松长发扑散在脸颊两边,在瑜伽垫上如海藻漫涌开来,制造很多想象但不能肯定这是一个怎样的视角。

    她的线条。

    她的不见天日而苍白的肌肤。

    全部通过琐碎的光展现。

    此刻,她独处在自己的世界里,她是平静的,自然的,毫无脏污想法的。但有人是病态的,阴暗的,充满汹涌秘密的。

    两人共处这样一个空间。

    飞扬的窗帘都变得紧张了起来。

    他站得很直,没有一丝回避的意思。只是几秒时间,就在看似终于要结束时,闭眼沉浸在舒缓音乐中的女孩突然又——放下腿——

    屈膝——

    双腿张得更开,胯部往上一挺,几秒,放下……

    再缓缓挺起——

    如此反复。

    有一刻,全世界所有雨后湿润的空气随呼吸一起微颤,渗入肺部。

    利欧闭眼。

    他停顿……敲了敲门。

    温郁香终于睁开眼,看见门口有人,坐起来问:“什么事?”

    他稍微低下头。

    喉结的滚动被下巴挡住。然后,他将水杯放在桌上,转身就走了。

    留下茫然的温郁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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