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边陲的小城,半月前忽起疫症,染病者无不面口生疮,肢体无力,腹泻不止,以致已有脱水之状。

    街道上铺子紧闭,连药铺都不肯收治病患,但凡瞧见这样的症状出现,大夫必紧捂口鼻,摇头挥手,示意家人回去准备后事。

    小城也从一开始的一天两三例,变成了第二天半个小城的百姓都同时或多或少的出现了此种症状,而后还不等官府封锁,疫症便已肆虐到了郊外。

    因着做生意的商队有在这三日里停留,很快商队所经过的城镇也接连出现了病例。

    疫症势不可挡,情势危急。

    两三个城的太守联名上奏朝廷,奏本一级级上报,经多人经手,终于呈到皇帝案前。

    此一事,连夜在盛京掀起轩然大波。

    身处旋涡的泠王背负人命官司,且还有贪污军饷的嫌疑,此时透出风声,将被皇帝发落边境小城。

    看似有让其戴罪立功之意,实则其中深意难料。

    朝中格局眼看起了变动,背地里想要泠王回不来的,连夜谋划,只怕刀都早已磨的光亮。

    奉安县天蒙蒙亮,守城的士兵蔫头耷脑,揉了揉眼,迷迷糊糊的看到泠王的鸾驾远远而至。

    小城的大门很快打开,零星的几个士兵走出来,大小官吏陆续闻声前来,一个官吏整理仪容,急匆匆的扑在地上,跟着叩首。

    “泠王殿下千岁。”

    众人跪拜在鸾驾前。

    泠王却不见下轿,只是由侍卫喊了声起。

    鸾驾便不再停留,直往县衙而去。

    县衙很快辟出了一个幽静雅致的院落,作泠王下榻之处。

    大小官吏被拦在院外,依旧得不到泠王尊驾谒见。

    “殿下有些水土不服,需要静养。”

    侍卫拦在门口,不让任何人靠近。

    “那这疫症该如何处置,下官等恭请泠王殿下示下。”

    大小官吏跪了小半块地。

    侍卫面无表情,一板一眼道,“殿下自有安排,无需多问,照吩咐办事就是。”

    “照吩咐?”

    大小官吏听不明白,跪着直起身,揖手问道,“敢问是听哪位大人的吩咐?”

    这时院门打开,幂篱及膝的小郎君走出来,站在台阶上。

    侍卫冲他行了一礼。

    大小官吏有些傻眼,不明所以的继续问道,“敢问这位是殿下身边……”

    “这位是医者,尔等称呼郎君便是,殿下有言,见郎君,如见殿下,不可越矩,不得怠慢,尔等可明白?”

    侍卫执着刀,看着大小官吏,目光高傲。

    大小官吏埋下头,纷纷看着各自的眼色,闹不明白泠王远道而来,唱的是哪出?

    只声音零零落落的应了吩咐。

    “下官等谨遵殿下口谕。”

    这一遭,算是拜谒完了。

    大小官吏打道回各自的办公之处。

    阮言卿迈下阶。

    侍卫在后头揖手,“郎君要去何处?”

    “我的去处,你也配问?”

    阮言卿没有回头,玉碎般沁凉音色冷冷落地,抬步离去。

    侍卫眸底不愉一瞬,收了礼,站直身,握着腰间刀把,扯了下唇。

    奉安县街道两旁艾草燃烧的烟雾刺鼻,到处都是哀嚎。

    不少半死不活的病患横躺在一张草席上,就这么睡在大街的犄角旮沓里,身上疙瘩满布,血沫伴着脓水,没有一块完肤。

    阮言卿身后跟着两个侍儿,已经看得谷欠呕,脸色青白相间。

    六个侍卫也没好到哪儿去,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嫌恶的移开目光,生怕脏了眼睛。

    阮言卿停了步,看了一会儿,走了过去。

    “郎君”,侍儿唤了一声,犹豫着跟上。

    阮言卿蹲了下来,目光轻移,看了看病患的脸,和她的手。

    侍儿取了帕子,忍着恶心放在病患手腕上。

    阮言卿皓腕轻抬,隔着帕子,摸着病患的脉,须臾收回手。

    幂篱下,凤眸划过一丝凝重,阮言卿站起来,走到下一张草席处,同样也把了脉。

    一连七八个下来,脉息相似,确实是疫症传染的迹象。

    只是这疫症的脉象和症状,从未在任何一本医书上有过记载。

    找不到病因,找不到记录,便无从沿用先者的经验。

    一时之间,药方便无法对症,只能一点点的试错。

    阮言卿走进了一家半闭着门的药铺。

    掌柜药童不及阻拦,便被侍卫拦下。

    阮言卿坐在木案前,提笔着墨,写下了几张药方。

    侍儿上前,将药方拿在手里,走向掌柜。

    “这是我家郎君开的药方,你按上头的法子,找几个微重一些的病患,去试药。”

    掌柜畏于侍卫的长剑,两手微抖的接过,全部都过了一遍目。

    “这药方开的有些大胆,上头虎狼之药未免太多,只恐……”

    “多言什么,只管照方抓药,照办就是。”

    侍儿斥了一声,将一锭金子扔在药童怀里,“别将事办砸了,否则县衙唯你们是问!”

    掌柜讷讷点头,忙吩咐几个药童快去抓药。

    阮言卿起身,走到掌柜面前,“轻症的病患在何处?”

    “还不回话”,掌柜迟疑了下,侍卫便压了她的肩,喝道。

    掌柜脸色白了白,呼了声痛,忙答,“在……在难民堂。”

    “还不带路”,侍卫推了一把。

    掌柜踉跄了下,颤着声,忙哈腰摆手,“郎君,这边请,这边请……”

    难民堂,接收的病患确实比躺在大街上等死的,症状要轻许多。

    衣裳外看得到的地方只有零星两三个疙瘩,面色灰败,唇发白,口臭略重,以及眼中布满红丝,看着十分可怖。

    阮言卿隔着帕子,把了两三个人的脉,便收回了手。

    “银针。”

    小郎君淡淡道。

    侍儿忙呈上银针布囊,“郎君。”

    阮言卿取针,开始在病患身上施针。

    难民堂的病人多如牛毛。

    日光暗下,月光洒落,朝阳又升起。

    小郎君没有要停歇的意思,他就像不知道饥饿,不知道疲惫,一直一直重复着为病患施针的动作。

    两个侍儿困了醒,醒了困,六个侍卫身负武艺,也吃不消的闭目养了会儿神,最后实在没办法,轮流值守。

    可即便是这样,也无人敢说什么。

    阮言卿是不容下头的人置喙他的决定的,一如派她们来的郎主,如出一辙的说一不二与不留情面。

    然而,被救治的病患却并没有心怀感恩的意思,反倒质疑阮言卿男儿行医,是出格,不守礼教的异类。

    哪怕经由阮言卿的诊治,疼痛确实减轻了不少,她们也依旧没有对他有一丝的谢意。

    难民堂中,不止女子病患,连同为男儿家的病患,亦是目光敌视,暗地里偷偷说嘴,好人家的小郎君出来行医,指不定是为了博名声嫁高门,或是来这里勾引女子的,狐媚子,装出来的清高而已。

    侍儿,侍卫们偶尔也听了不少,只是主子没有下令,做下属的,如何敢对主子正在诊治的病患下手,或是斥骂。

    不过确实,阮言卿的不闻不问,有些反常,只是他一向清清冷冷,拒人于千里之外,高不可攀的姿态,让人觉得这些恶言恶语根本伤不了他。

    因而,主子听之任之,放任了这些,做下属的自然也当没听见。

    随着那么一两次声音大了些,难民堂的病患发现说这些,根本不会得到任何惩罚,更加肆无忌惮了。

    大抵小郎君坐在那里,就像是一个冰人,看起来怎么样也伤害不了的样子,也让这些病患产生了错觉,这位找上门的医者郎君,清高孤傲,却实际上是可以搓扁捏圆,任意奚落侮辱的,因为他根本不会笑,不会怒,更不会哭,连话都少的可怜。

    伺候他的侍儿,保护他的侍卫也都一丁点儿也不关心她们的主子,仿佛只是来看着他的。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了,这小郎君是别人养着的玩意儿,没人在乎的玩意儿。

    越贫瘠的地方,总是越多这样的恶意。

    奉安县的难民堂里,能在这时候有一席之地待的病患,大多蛮横,喜欢仗势欺人,她们赶走了原本在难民堂里的人,大街上随处躺着病情恶化的病患,不少是被迫出来,在露天的乞丐窝里等死的。

    所以本性难移,她们染病了,也改不了这个毛病,依附讨好她们的病患自然学着样,也说了许多难听不堪入耳的话。

    幂篱及膝的小郎君依旧像是感受不到这些,不停的施针把脉,连他自己似乎都忘了除了医者以外,棋子以外,他也是一个需要被呵护着长大,有人在意的小郎君。

    梁宣玉到奉安县时,抱剑走过街市,身边沈簪星跟着,两人系着面纱,目光从街上横躺在草席上的病患身上略略扫过。

    “簪星啊,怕不怕呀?”

    梁宣玉挑眉,偏头笑看了眼系着面纱,木着脸的美人。

    “怕的话,给解药,女君我保护你呀。”

    “休想。”

    沈簪星吐出两个字,这一路来,没有动摇一点拒绝交解药的心思。

    梁宣玉摇摇头,叹气,“卿本佳人,奈何石头心肠,女君我实在命苦。”

    “骗子。”

    两个字,两个字的往外蹦,沈簪星木着脸,不为所动。

    梁宣玉笑了声,“簪星来来回回,老说这两个词,难不成簪星不会骂人?要女君教你如何文雅不失风度的……”

    女君打趣的话还没说完。

    大街上突然传出了那么几声刺耳的辱骂言辞,下流至极,也让人难掩不愉。

    梁宣玉止住了话,眉梢微蹙,循声快步走去,在一处匾额写着难民堂的地方停步。

    “嘿嘿,你瞧,他不说话,你说他是不是就是因为不会说话,被赶来这里自生自灭的啊?什么医者,一个男儿家就该待在床上,让姐们快活的,哈哈哈哈。”

    梁宣玉踏进难民堂,握着剑,当场给了人一记痛打。

    那歪躺着,正说笑的病患猛的撞了下墙,痛嚎一声。

    一时间,整个难民堂的讥笑声都停了下来,静的落针可闻。

    “谁许你如此口出恶言?”

    梁宣玉抱剑,依旧含着笑。

    无形的威慑,让人不寒而栗。

    一众病患缩了身子,个个不敢吱声。

    梁宣玉这时才看向依旧没有停下施针的小郎君,一步步的走了过去,握住了他的手腕。

    “跟我走。”

    梁宣玉的笑意未散,甚至可以说是轻言细语,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进门那一刻,当看清那些污言秽语所泼向的人是谁时,她的心里有多愤怒。

    她抑制不住心头的邪火,想要割了这些只会侮辱人的舌头。

    这是梁宣玉头一次因为一个人,而产生的恶念。

    她从来信奉一剑毙命,干净利落的杀人手段,折磨谁,还只有在鸣翠坊处置杨汀的时候,为了引起天一楼注意,才施展过那么一次极刑。

    可是这回,她怕她再待在这儿,真的会做出有违名门正派作风,对一个个病患重演酒池肉林对杨汀那一幕的举动。

    “郎君。”

    侍儿,侍卫们终于从惊愣中回过神,意谷欠上前阻拦。

    梁宣玉眼风扫去,怒极反笑,“怎么?想拦我?”

    女君语调戏谑,手依旧牢牢握着小郎君手腕,不松分毫。

    此时,眸间笑意早已冷凝。

    “就凭你们?”

    梁宣玉不可避免的有了迁怒,止步,挑眉,不屑至极,“也配?”

    侍儿们刹住脚,侍卫们手握在剑柄上,凉意齐齐从脊背漫上来。

    刹那的功夫,竟被震慑当场。

    所有人噤若寒蝉,哪怕梁宣玉笑着,都畏惧极了她的那股气势。

    女君裹挟着杀气,大步流星,径直带着幂篱及膝的小郎君离开了难民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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