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言卿坐在秋千架上,将影卫手里的纸团接过。

    纸团揉的极皱,但女君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辨。

    其上一道突兀且浓重的墨迹覆盖了一半的内容,能看出那时提笔之人神思恍惚,似是被什么牵绊了心神。

    阮言卿指尖轻轻描摹那完好的字迹边沿,凤眸间浮起浅浅涟漪。

    “梁宣玉,你还是有心的。”

    梁宣玉入了暖阁,站在屏风后,解开衣裳,将一件件衣裳挂在屏风上,没来由的耳根有些痒。

    “谁在念叨我?”

    女君捏了捏耳垂,迈入浴桶,水雾中,眼微眨。

    “过了明日,清风堂给的期限就要到了,也不知师傅她们能不能在今夜赶到奉安县,若是不能的话,小郎君这里,我该要以什么说辞说服他将解药给我呢?”

    水中花瓣漂浮,女君拨了拨清水,捏起一瓣花瓣,弯眸。

    “小郎君应该是信我不会将他的秘密说出去的,这事应当不难,等沐浴更衣完,我就去寻小郎君。”

    山谷梅林中的竹楼间,形似养蜂箱的几个木箱排列在草地间,窸窸窣窣的碰撞声此起彼伏。

    一个涂抹丑角妆容的戏子倚在躺椅上,脚腕处的铃铛微微晃动,手捧着一副画像抱入怀中,脸上的笑诡异的满足。

    “梁祁安,我见到你师傅了,很快,很快我就可以杀了阻挠我们在一起的恶人。”

    戏子抚摸着怀里的画,神情痴痴道。

    “阿染的身子永远都是梁祁安的,没有人可以阻止阿染靠近你。”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一个形容邋遢,手腕脚腕被斩断,嘴里空空荡荡,说不出话的女子匍匐在地上,脖子被铁链锁着,‘叮当咣啷’的挣动声响起。

    戏子笑意微滞,侧眸嫌恶的看眼人。

    “脏死了,就你也敢肖想我的身子,要不是看在你有几分本事,我岂能让你占了那么久的便宜。”

    “唔唔唔唔唔唔唔……”

    女子双目发红,企图挣脱铁链,靠近眼前人。

    戏子一时被她滑稽的模样给逗笑了,微微坐起,指尖抚过红唇,“放心,我不会杀你的,毕竟我的本事,还是你手把手教的呢,至于那位大人交代的事,我会替你办。”

    戏子抱着画像,神情沉醉的低眸。

    “骊山剑派的掌门都来了,那梁祁安一定也来了,阿染要去见她,阿染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阿染了,阿兄的死,是他活该,谁让阿兄要与阿染抢梁祁安呢,虽然死了的阿兄帮了阿染,让阿染终于和梁祁安有了婚约,哈哈哈哈哈……”

    “唔唔唔唔唔唔……”

    铁链挣动声越发剧烈。

    戏子蹙了下眉,将画像放在一边,站起,踱步走近地上的人。

    “你以为我喜欢过你吗?我接近你,都是为了学你的这手本事,你连替梁祁安提鞋都不配,你凭什么妄想得到我的爱?就连到现在,你都还觉得我是你的吗?哈哈哈哈,笑话,我寒玉染,堂堂尚书府嫡出的二郎君,岂会看上你这样的人?你就是地里的泥巴,而我是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得到的天上云,你都这样了,你依旧执着什么呢?”

    戏子眼中的眸光疑惑却又癫狂,鞋履碾在那残肢上,时而重时而轻。

    “就连你的手脚,都是我下毒,亲手砍的,你还喜欢我做什么?为什么不放弃呢?我那么好吗?那么让你放不下吗?”

    地上的人脸色惨白,冷汗涟涟,仰起头,看着戏子涂成丑角的脸,仍旧点头。

    戏子笑了起来,渐渐的泪水模糊了眼角的妆,两道泪痕混着脂粉簌簌掉落。

    “可是为什么梁祁安就是不喜欢阿染呢?阿染做错了什么?那些人都想与阿染抢,刺绣也好,诗作也好,他们想出风头,随他们去,为什么非得跑到梁祁安眼前招摇?为什么非得抢阿染看上的女君,一个一个又一个,他们抢走了那么多,阿染从前不与他们计较,在没遇到梁祁安以前,阿染以为这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京城好女君多的是,他们想抢,就去抢好了,阿染不在乎,看他们明里暗里争风吃醋的样子,阿染只想笑,可是没想到阿染与他们原来是一样的,阿染受不了心仪之人再被他人夺走,阿染护住自己的东西,没有错!”

    戏子收回了脚,看着地上的人,就像是看着自己,眼中有怜悯,有执念,以及深深的怨怼。

    “都怪你做的不够好,都怪你不够谨慎,你要是再仔细一些,再耐心一些,梁祁安就不会发现端倪,就不会游学在外,不肯归来,都怪你!”

    戏子后退着,跌坐在地,仰着面,泪水顺着鬓角落入发间。

    “梁祁安,要不是你不回来,我怎么会受挑唆去梁府偷兵符,我只是想逼你回来见我,梁祁安,可是为什么?你宁可被我下在你身上的东西折磨,也不愿意回来见我一面?尚书府通敌叛国,满门流放,皆是拜你和你母亲所赐!梁祁安,你对得起我,可你从不曾怜悯我,你知道家人死在眼前,有多痛吗?你为什么没有来……为什么没有来……”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匍匐在地上挣扎的身影想要靠近哭的不能自已的郎君身边,想要给他安慰,可是脖子上的铁链限制了她,将她的脸勒的青.紫。

    戏子微微低下脸,笑容带着几分不屑与厌恶,“你和我是一样的,可是我讨厌你,讨厌你卑微的像狗一样,讨厌你明明知道我不喜欢,还要带着我来到这里,将我关在这里,不能踏出一步,每时每刻,我只要梦见,只要想到梁祁安毁了承诺,身边有了其他人,我就夜不能寐,想要杀了你,逃出去……”

    戏子抱着膝,将脸埋进臂弯间,浑身颤抖起来,声音像哭又像笑,自言自语的疯魔,就像是忘记了地上之人的存在,与另一个自己在倾诉一样,语气带着凉意与执拗。

    “可是后来,看着那些傀儡的力量,我就像一下子明白了,从前逼迫梁祁安,用的都是小打小闹的招数,根本威胁不了她,想要让她回头看我,站在我身边,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整个钰国成为她与我在一起的理由。”

    戏子抬起脸,妆容被泪水糊成一团,看起来滑稽又阴森,戏子的笑却越来越灿烂。

    “梁祁安,到那时,阿染就能穿着嫁衣,坐上你的花轿,嫁给你了……”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倒在地上口耑息的人影疯狂的摇着头,流下泪来。

    眼中有懊悔,有难堪,还有自责。

    头‘砰砰砰’的撞击地面,余光中瞧见那几个养虫的木箱,疯了一样的扑腾过去,想要撞翻它。

    一道黑影落下,一脚踹翻了她。

    “主子让我告诉你,那些东西不会飞,对上江湖人的轻功,根本毫无用武之地,只有让虫子进入会武之人的身体,才能让这傀儡的威力更大,你这里孕化的赤虫有多少,要多少,全部交出来,主子另有安排,至于奉安县县衙的泠王,不惜一切代价拖住她,绝不能让她在这时候回盛京。”

    “在我的地盘,打我的狗,大人未免太不给我面子了。”

    戏子看眼疼的蜷缩身体的人影,眼底划过一丝寒意,看向侍卫,笑意里带着凉色。

    “她的手脚都是你断的,还差这一脚吗?”

    黑衣人嗤了一声。

    戏子抬起手,手上铃铛微晃,“可这一脚,我有说你可以踢吗?”

    黑衣人目光一凛,望着那金色的,坠满白皙手腕的铃铛,下意识后退一步。

    “你做什么?”

    “向我的狗,赔罪”,戏子扭着腰臀,走到蜷缩着的人影旁,脚踩上她的脑袋,抬起眼,看向侍卫,笑眼弯弯,一字一顿。

    “要跪下。”

    黑衣人揖礼的动作顿住,脸颊的肉抖起来。

    “怎么,你这是不打算向你的主子交差了么?”

    戏子碾着地上人的脑袋,冲着侍卫笑。

    黑衣人脸色铁青,黑了又黑,膝盖一弯,跪在地上,咬牙切齿的张口,“对不住。”

    “好极,东西,大人带走吧。”

    戏子满意的收回脚,走回了躺椅旁,坐下。

    “还有泠王,我可以帮忙拖住,只是有一个人,你们不许伤她。”

    “谁?”

    黑衣人眼中一丝暗色,从地上站起。

    “梁宣玉。”

    戏子抚摸着画像,神色沉迷,眼中的深情与偏执几乎溢出来。

    “谁都不可以动她。”

    黑衣人望了眼画像,看着戏子脸上糊成一团的妆容,几分嫌恶隐在眼底,“你倒是痴情,我命人留意就是了。”

    奉安县县衙,厢房暖阁。

    女君穿上外衫,还未系上腰带,门突然被敲响。

    “小郎君?”

    打开屋门,一张带着些许折痕的纸夹在门缝间,轻飘飘的落下,梁宣玉下意识接起,抬眸没有看到小郎君的身影,不禁唤了声。

    人不在?

    那方才敲门的是何人?

    梁宣玉将纸翻过来,看向上头的字。

    她的名字挨着小郎君,并列在一起,明明是两种字迹,却偏偏十分的相称,连那道不慎划过的浓重墨迹都像是有意溢出的一笔,平添了几分肆意别致。

    梁宣玉眸底先是诧异,再是微微失神,最后才抿唇,浮起了笑。

    “小郎君,竟然好奇的去捡回来看了,还写上了我的名字。”

    梁宣玉情不自禁的抚上那字迹。

    “好生有趣,如此回敬,倒不觉得尴尬了,小郎君,真体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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