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面的海风里是咸湿的气息,蔚蓝的海面被落日模糊了边际,这是赶海的好时候。远处有三两人在岸边行走,风吹散了他们的言语,对于大海来说,他们都只是在人世边缘吵吵闹闹的小颗粒。封羽澄脱了鞋,一步步地陷在细密的沙子里。如今,被别人踩出很多形状的地方也留下了她深深浅浅的脚印。

    余钦就坐在不远处的岩石上,她忽然有一点扭捏。也就是在这微妙的时刻,他转过头对她微笑,招手让她过去。一瞬间瞳孔失焦,好像那里的人赴的是十七岁封羽澄的约会,而她只是旁观者,恰巧路过了他们的青春。

    她提着鞋子慢慢走过去,在他的身边坐下。余钦看了一眼她的着装,问她是不是刚刚参加了一场宴会,她如实回答。他把外面的衬衫脱下来给她,她诧异。

    “不怕晒?”

    她正露着两只手臂连同肩膀,如果长时间和太阳来个亲密接触,肯定要晒伤。她套上余钦的衬衫,双手抱膝,眼神漫无目的地在海面上流转。余钦也把脚解放了,盘腿而坐,将鞋子随意搁置在他们中间。

    总得说点什么,她用开玩笑的语气提起当日骑自行车有多么辛苦。

    “这么累?”

    “当然咯。而且我骑到大概还剩五公里的时候,自行车掉链子了。我推着走了一会,腿也酸了,脚也麻了,嫌它实在累赘,就把它悄悄藏进灌木丛里。回来的时候,遇到一对好心人,他们帮我修好了。”

    “你还真是胆大,不怕遇到危险么?”

    “不是胆大,是幸运。”她低头苦笑。怀着失望的心情走在路上,却无意感受到了美好的人性,怎么不算是一种运气呢?

    “我以为那么晚,你会回去。”

    她低着头,拨弄脚边的沙子:“我不像你,我说话算话。”她一会捧起一把沙子,一会又抬高了手让沙粒被风吹走。余钦愣了一下,也开始学着她的样子在地上勾出不同的几何形状,抹掉再画,抹掉再画,仿佛他们之间的沉默是一种游戏。

    她拍掉手上的沙,想到一个故事。余钦很好奇。

    “它也是一个发生在海边的故事。有一个小男孩从小身体孱弱,他的父母虽然疼爱他,但也是力不从心,只是请了最好的家庭医生和教师来陪他,他一直很孤单。在本该上学的年纪,小男孩得了一种不会好的病。父母听了很痛心,决定带他来海边住一段时间,想多陪陪他。一天他在海边捡贝壳的时候,碰见了一个小女孩,她和他差不多的年纪。不同于他,小女孩健康活泼,只是由爸妈带着出来旅游的,他们每年都会来这里度假。他们相见的时候,小男孩很高兴。因为他身体不好,不能上学,所以没有朋友。现在有一个漂亮的小天使出现,他好想和她做朋友啊。于是他故意把自己心爱的弹珠埋在沙子里,请小女孩帮她找。他们找了很久,每当小女孩快要找到的时候,他就把弹珠藏得更远一点。终于,小女孩泄气了,愁眉苦脸地跟他说:‘没关系,我也有珠子,肯定比你的更漂亮,明天带来送给你好不好?’小男孩点点头,心里很得意。小女孩主动地跟他说自己的名字,有什么样的同学,喜欢什么动画片。小男孩不会跟人交流,却愿意耐心听她讲话,小女孩很高兴,和他成为朋友,告诉他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两人便每天都在海边玩耍说话。等到女孩的父母要带她回去的前一天,小男孩说:‘明天你再来这边好不好?我有个礼物给你。’女孩点点说,说:‘好啊,一定会的。’她在男孩的胳膊上画了一个小乌龟表示承诺。”

    说到这,余钦插嘴:“按故事发展的一般情况,小男孩应该没等到小女孩吧?”

    “是的。小女孩回去后听妈妈说最好的朋友在家里等她,她高兴得不得了,就把这件事忘了。小男孩却相信她一定会来,一直等哪等哪。后来,小男孩没有死去,反而越来越健康。长大后他在海边开了一家纪念品店,店里摆满了精致漂亮的礼物,他相信等哪一年女孩再来的时候就会碰见她。有人问他为什么在橱窗的玻璃罐子里一直放着一颗弹珠又不卖,他笑笑,说:‘这个已经被人预定了哦。’”

    故事戛然而止,余钦追问后来呢。

    “后来?也许他遇见过这个女孩,只是没认出来。也许女孩也认出过他,但觉得他欺骗了自己所以离开了。也许,他不会等到小女孩了,但他会伴着大海坚强地活下去。”她抓一把沙子撒到他的鞋子里,“没有结局的故事是不是很凄美?”

    “没有结局也许是最好的结局。”他一面说一面提鞋把沙子抖出来。他感觉裤袋里有一个东西硌得慌。里面是一支水性笔,昨天他随手放进去忘了拿出来。

    两人看着笔都笑了。余钦把她右手的袖子卷起来,握着她的胳膊在上面画了一个小乌龟。

    “这是我给你的承诺……可以吗?”他画完又吹了吹,好像这样就能永远地刻印在她身体上。

    封羽澄点了点手臂上滑稽的图案,笑着说:“可惜我也长大了,而我又不擅长等待。”

    浪潮扑打着礁石,在遇阻的当儿又沉默地退去。玫瑰色的夕阳铺洒在海面上,也落在他们仍然年轻的脸上。

    她又捧了点沙子在他鞋里,他敲着鞋子扬掉:“干嘛这么欺负我?”她爽朗地笑起来,又把沙子装进鞋子里。

    “工作后,我看过秦舒言的演出,就在南城这边。我真的很佩服她,有退路的人却没选择退路,坚持了这么多年。其实……”封羽澄想说,秦舒言是真心喜欢你,甚至她自己也不知道,更不知道她本身就是光才看不到自己在发光。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件事需要他自己去体悟。

    “你是要走吗?”她问出自己想说的话。

    “嗯。在秦叔手底下做事太久了,有一些理念我始终和他合不来。诺北那边我看好一个机会,明天就出发了。”他顿了顿,“你会来送我吗?”

    “这就不了吧……离开这里,还有什么挂念的吗?”

    “现在没有了。”

    “杨志远……如果可以的话,你可以适当多帮助帮助他。他喜欢画画,这么放弃太可惜了。”

    “我知道,我也劝过他。其实现在他能独立起来是最重要的事。姑姑的店全仰仗大杨哥,我们像一家人一样。”

    “那就好。”封羽澄起身拍拍身上的沙土,在七月的阳光下笑得温暖灿烂,“那就再见啦。祝你按喜欢的方式生活。一路平安!”

    余钦最后与她握了握手,极其利落地,不留一丝遗憾地。

    她默默地往高处走去,走了很久才注意到身上的衬衫没还给他,回头看时,她发现那个少年正摇摇晃晃地踩着沙子,像一个孩子。

    疼痛的感觉延迟传来,她俯下身,发现小腿不知何时被礁石割破了,几道血丝缓慢地从腿上涎下来,她脱下衬衫把伤口绑起来。

    才看到手臂上的小乌龟图案已经蹭花掉了。她笑着笑着泫然欲泣:“真傻。小女孩是用妈妈的眼线液笔画的啊!”

    “我们坐在岩石上看海,或许我们就会头顶岩石相爱”。

    她那被时光掩埋的暗恋终于可以在太阳底下好好晾晒,然后重新放回记忆的箱笼妥帖保存,永远锁住。

    远处有一个人在呼唤她,她扔掉了不舒服的高跟鞋,快速地走起来,走着走着又跑起来,跌跌撞撞又扎扎实实地扑到他的怀里,把眼泪都蹭在他体面的衣服上。他身上好像有茉莉花的香气。

    “腿怎么受伤了?这么痛吗,都哭了?”

    “梁近安,背我。”她伸出手臂牢牢地抱住他的脖子。

    梁近安驮着她走得很慢,他说路年年在南城碰到了从国外回来的陆昊,陆昊邀请他们过两天一起吃饭,她只说好。他说茉莉的香水有了样品,请她去试,她也说好。他说他其实没什么信心,老觉得她会走掉,她说别怕。

    “怎么突然话这么少?”

    “因为想静静地和你在一起。”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说话吗?”

    “对不起,好像没印象了,是不是我们刚成为同桌的时候?”

    梁近安把她往上背背:“你不记得了,可我记得。是高一换座位的时候,你掉了支笔,我帮你捡起来了,有印象吗?”

    过往的时光再次回流:

    她个子不高却很讨厌坐第一排受老师直接监督,看到班主任贴的座位安排表,又是第一排,只不过是从右边往左移了两个位置。她烦躁地收拾东西,嘴里还抱怨着,不慎把笔袋打落在地,梁近安帮她捡起了剩下的一支笔。那甚至称不上是笔,只是笔芯而已,封羽澄拿报纸包着,用胶带卷了一圈又一圈,虽然寒碜但实用,虽然实用却也太寒碜了。梁近安忍不住笑起来,透过他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封羽澄把他眼底的笑意理解为嘲笑。她略带愠怒地说:“能用就行。”梁近安说:“我又没说什么。勤俭节约是美德。还给你。”她一瞧发现已经没墨了,说:“用不着了,你丢了吧!”他莫名其妙地把这笔留在了自己身边。

    “所以你小子那时候就用心不纯了?!还跑到班主任面前说要帮扶我!假公济私是不是这么说的?”

    梁近安蹭了蹭她靠在颈边的脸:“嗯。我喜欢你。”

    她忽然感到鼻子发酸,亲昵地吻了吻他的脖子,说道:“美人同桌,我们回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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