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子时,漫天烟火随着愈渐密集的震响在深蓝夜空中铺陈开来。火光变得更加明亮华美、绚丽非常,仿若仙人执笔作画,以夜幕为纸、火做笔。

    载雪居的木门从内推开,许少央轻盈走出、解休抱臂跟在身后。

    “又是新的一年了。”许少央感慨道。

    雪地里一捧乌黑纸灰,夜风一吹便散落各处,像是真的被那夭折的女孩拿走了一般。

    辛晚楼掬一捧积雪,盖在黑灰之上。

    年关已过,新年的烟火在不远处的长安城内冲天而上。斑斓的彩色火光之内升腾起一硕大的红色焰火,辛晚楼凝视其间,只见那乃是一棵华丽的芝兰火树,在一众花火间也那般显眼。

    “那儿是天香楼?”沈羡亭显然也看见,沉声说道。

    辛晚楼语气颤抖,道:“火余宫被灭十三年……传讯的焰火怎会出现……”

    莫非是——

    “安长思……来真的啊?!”

    她抓起不知春,凛然杀意寒过骊山积雪。

    *

    长安,天香楼。

    楼内宾客早已四散而去,桌椅倒塌、杯碗散落,满地尽是碎裂的瓷片与冷透的饭菜。天香楼的牌匾插着箭头,桃符与灯笼被刀剑砍破,凌乱遍地。

    天香楼遭难,徐老板并未离开,只蹲在柜台之后瑟瑟发抖,圆润的身躯缩在小小的柜台之后,头上的金玉钗子摇摇晃晃地挂在发间,欲坠不坠。

    几人从楼外进来,徐老板从柜台后探一点脑袋出来,看清来人,眼泪瞬时滴落。沈羡亭大步上前,焦急道:

    “徐老板,可伤到了?”

    徐老板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听这一句委屈至极,哭道:“沈公子救我……救我天香楼啊!”

    “姐姐莫急,”沈羡亭安抚道,语气柔和,“那伙人在哪儿?”

    “东、东楼二层……”

    “好,”沈羡亭回头找人,却见辛晚楼早已提刀上楼去了,便只能与许少央对视一眼,道,“姐姐跟我师姐先走,此处呆不得了。”

    许少央上前搀起徐老板,温和安抚,带她到外间避难。沈羡亭放下心,急忙往东楼去。

    只上半层,便能听见其上刀剑摩擦的清亮脆响,间或有几声利器入肉的黏腻之声。有人在楼上呼痛,情势想必已混乱非常。

    沈羡亭拾级而上,甫一进入,只见辛晚楼执刀劈砍,不知与何人斗在一处。他急忙上前,使重手法偷袭那人背后。执剑那人身子一软、一剑刺偏。刚一回头,沈羡亭又一脚蹬他腰窝,登时便将人从楼梯上蹬了下去。

    “谢了。”辛晚楼冷声道,反手又接另一人手中板斧。

    一时得空,沈羡亭惊觉屋内相斗之人除却身有芝兰火树纹的复火派人士,其余尽是袖口缀新月纹的弃月楼弟子。他还未想通其间关窍,便见一复火派之人执刀偷袭一黑纱蒙面的黑衣少女。

    那少女看上去年岁尚小,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袖口处也压着新月纹。想必是个弃月楼的年幼弟子。

    电光火石之间,他飞身而上,从怀中抽出那把无字的折扇,以扇柄重击那人手腕。偷袭那人受痛,手腕一抖,沈羡亭趁机将刀卸下。长刀脱手而出,瞬时扎入天香楼红柱之内,入木之深令人骇然。

    可那人只愤怒地瞧沈羡亭一眼,仍狠追那少女不放。他怒喝一声,挥拳朝少女打去,一拳将其打倒在地。沈羡亭这才发觉那人右手中指套一带刺的铜制戒指,少女受袭之处鲜血横流。那人将其按在桌面之上,高高挥拳,指上尖刺直指少女一只漆黑的右眼——

    沈羡亭瞬时闪至男子身后,手中又变出一段银丝,状若鱼线,紧紧勒住那人脖子。银丝勒入皮肉,窒息与疼痛一齐而来,颗颗血珠从丝线间冒出。男子无声挣扎,欲伸手扯开颈间之物,可银丝过细,难以从颈间剥离。

    男子挣扎半晌,终于不动,昏晕过去。

    只听“咚”一声大响,男子应声倒地。沈羡亭丢下那人,手指绕线处尚在滴血。他上前拉起那蒙面少女,问一声:

    “无事吧——”

    话音未落,那“少女”面纱随他拉起他的动作翩然而落——

    “沈羡亭……多谢你救我……”

    邝萤眸色黑沉沉的,在一张青白的脸上仿佛一对嵌在白玉盘上的漆黑曜石。他脸上方才新生的伤口正淌着血,让他看上去愈发年少可怜。

    那边,辛晚楼斗倒了最后一个人,正转头搜寻沈羡亭身影。可她一眼便见他手中正拉着一人,像是正要拉他起来,可却不知为何愣在原地。她定睛一看,那人面熟,正是邝萤。

    ——“吾褚氏灵蓁,与白云司契,买邝萤命。押字为验。”

    辛晚楼飞身而上,一刀劈去——

    “不要!”沈羡亭惊叫一声,瞬时握住辛晚楼执刀的手腕。

    不知春杀势立止。

    “哧——”

    沈羡亭动作一顿,腰间刺痛霎时袭来。他低头看向刺入自己腰间黑色短刃,又看向邝萤一张秀丽如女的惨白面孔。

    邝萤轻笑。

    他冲沈羡亭凄然一笑,手中握着的旷野萤又深几分,温热的鲜血流至他手背上,像一条红色的小蛇一般缠绕着他的指节。邝萤面上是血、身上是血、手上是血,眉眼黑若深潭而皮肤却白得惊人,艳丽妖冶得如同地府里索命的恶鬼。

    还是受难冤死、作恶人间的恶鬼。

    沈羡亭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随着邝萤动作蹙起眉头。他一言不发,只蓦地吐出一口血。

    他的手仍按在辛晚楼拿刀的手腕上。

    “沈羡亭,你——”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划破辛晚楼一点袖口,擦着她的手背射中邝萤执刀的左手。

    邝萤眉头一蹙,指尖一松。辛晚楼瞬时将他一把推得飞出,他后脑磕在墙角之处,随即又重重地跌倒在地。

    沈羡亭立时跪坐于地,抖着手将旷野萤从腰间拔出。他一声痛都未喊,额头却冒出豆大汗珠,弯腰蜷在一处细细地抖。

    他的额头越来越低,到最后默不作声地就要倒在地上,辛晚楼一把将他拽起,随即揽在怀中,转头看向来人——

    “旷野萤有毒,”射箭的灰衣男子丢下手中弯弓,不疾不徐地朝几人踱来,语气平和带笑,“中毒者三日必亡。”

    辛晚楼看向沈羡亭腰间伤口,果然正流出浑浊的黑血。她惊愕地看向墙角处的邝萤,只见他瘫坐在角落处,双腿打开,死去一般泄力不动。纵使如此,他的一双眼睛却明亮得吓人,听闻此话冲辛晚楼挑衅地笑起来。

    是真的,旷野萤上有毒。

    “少宫主,”安长思行至二人身前,缓缓蹲下,从怀中掏出一小瓷瓶,“可属下恰好有旷野萤的解药。”

    辛晚楼抬手去夺,安长思瞬时将手伸出窗外,只要他指尖一松那解药便再也没有了。

    “如何才能给我?”她沉声问。

    “少主,属下找了您十三年了……不如,同我回复火派?”

    “与我重振火余宫。”

    辛晚楼凝视安长思那张较记忆中老了许多的脸,他鬓边不知何时已掺上几根银丝。她紧盯着他一言不发,神情却渐渐冰冷肃杀如同一条暴戾的狼崽。

    楼梯处传来凌乱匆忙的脚步声,解休匆匆赶来。目见此景心下大惊,可其间剑拔弩张之势令他进退两难。

    “恰好解师兄来了,”辛晚楼紧盯安长思,目不斜视道,“把药给他,看对不对症。”

    “什么药……”

    “好,”安长思笑道,“一会儿看。”

    沈羡亭抽动一下,腰间热腾腾的鲜血沾湿辛晚楼但手背。她侧目瞥一眼,对安长思道:“我与你走,可以,你把药给他,莫要耍滑头。今日便告诉你——安长思,他身上有我的生死蛊,我二人生死相依。他若死了,你的少宫主便也死了。”

    辛晚楼语气沉着,不卑不亢。她将沈羡亭缓缓放在地上,起身朝安长思走去,朝他伸一只手:

    “那药,最好是真的。”

    安长思哈哈大笑起来。

    。

    “好好好,”他从怀中掏出一条细细的锁链,将辛晚楼绑起来,接着又笑着冲解休摆手,“那个医修,过来验药。”

    安长思将指尖一松,瓷瓶应声而落,从窗外摔至楼下。他又从怀中探出一五色琉璃瓶,丢给远处的解休。

    解休接住琉璃瓶,慌忙上前,从台阶处上来时还绊了一跤。他跌至沈羡亭身前,狼狈起身。他先摸上沈羡亭的手腕,又探查他腰间毒血;接着倒出药丸,先对着烛光仔细端详,又在鼻尖一嗅。

    “对、对症——是解药!”

    解休慌忙将药塞入沈羡亭口中。

    “想必弃月楼救兵已经来了,邝楼主定能全身而退,”安长思一手拉着锁链,朝墙角处阴森森笑着的邝萤道,“今日与弃月楼切磋武艺,实乃我复火派之幸啊。”

    他打量四周倒地之人,叹道:“只不过两败俱伤、输赢未辨……唉,邝楼主,下次再战吧。”

    邝萤并未回答,侧过头去嗤笑一声。可安长思最为乐观心大,毫不在意。

    眼下他有高兴的事。

    “少宫主,”他拽一拽锁链,朝辛晚楼温柔一笑,“安长思代复火派众人,恭迎少主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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