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妙?阿妙……”奶娘秦嬷嬷四处张望,急的满头大汗。她的目光定在湖中假山处,露出又惊又气的神色,迈着碎步溜溜走过去。

    “你怎么仍在这儿玩儿,还不去换衣裳呢!”她气冲冲地提起谭妙真的领子,喝道,“小姑奶奶,赶紧的吧,小纪大人马上就来。”

    “我不去我不去——”谭妙真忽然无赖地趴下,壁虎一样往假山处爬,丝毫不在乎池边塘泥弄脏了她名贵的衣服,“我不要见他,我讨厌男孩——”

    “你讨厌男孩也得去——那是给你大姐姐说亲,你可别丢了你大姐姐的脸——弄得跟泥猴一样,让外人觉得我们谭家的姑娘都是不讲理的!”

    “可不讲理的分明只有你一个!”她拖着谭妙真往院里去,池边的塘泥在地上拖出一道黑痕。

    秦嬷嬷宽阔厚实的劳动的双手像钳子一样有力,她在矮胖敦实的秦嬷嬷手中就如一只猫崽一样无力。谭妙真终于放弃,灰头土脸地软在地上,任由被人拖进屋里、洗了手脸、换了衣裳。

    她穿一件蓝色袄子,秦嬷嬷正用力地给她擦手,她嘟囔道:“嬷嬷,我不要穿蓝色。”

    “你这丫头真难伺候!刚才怎么不说?”秦嬷嬷口嫌体直,又给她换上一件鹅黄色的袄子。

    谭妙真这才满意,伸手摸摸自己身上绣的金色小桂花。

    “别动!你这指缝里都是泥,擦都擦不净,”秦嬷嬷捉回她的手,继续用力搓洗,提醒道,“一会儿把手藏在袖子里,可别让小纪将军和他爹看见。”

    她终于整理完毕,又被秦嬷嬷领着走到前厅里。大姐姐端坐在椅上,恬静羞赧地低着头。她本就是姐妹里最好看的,今日又穿了一件新裁的粉色襦裙,明艳漂亮得如同枝头新开的牡丹。

    谭韫良独自一人在厅内等了许久,等到手心发汗,秦嬷嬷才终于拎着小阿妙走到前厅里。

    阿妙拳打脚踢,穿了一件鹅黄色的袄子,指缝里还有泥。

    “可别捣乱,坐你大姐姐身边去。”说着,秦嬷嬷将她按在一旁椅上坐下。

    谭韫良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阿妙四处张望未见二姐姐,又摇着双腿,转头问秦嬷嬷:“嬷嬷,二姐姐呢……”

    “你二姐姐崴了脚,你不知道么……唉,小祖宗,别说话了!”

    “那二姐姐不来——”

    “安生点!”

    “哦。”阿妙失落地住口。

    母亲早逝、父亲繁忙、阿妙年纪小,谭韫良自己又是个软弱性子,可怜衔霜今年才十四岁,便成了家中主心骨、一身当家主母的样子。

    谭韫良早就习惯事事依靠衔霜,可她今日崴了脚,不便见人。

    她今日需自己会见那上门提亲的小纪将军。

    谭韫良今日穿了一件新裁的粉色襦裙,打扮得端庄大气。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今日只是个绣花枕头——外表端庄自持,心里却慌不择路。

    手心发汗,她攥住膝上衣物。

    “阿韫,”爹爹自门外来,用手绢擦擦额上细汗,焦急道,“时辰快到了,我去门口候着,你在厅里好好等——管着你妹妹!”

    “好。”谭韫良心如擂鼓。

    爹爹很快出去,阿妙也已被秦嬷嬷叫醒。她恹恹地坐在椅上,不耐烦地晃着双脚。

    谭韫良正要提醒她端坐,还未开口,小阿妙却忽然双眼发光,道:

    “大姐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

    “就是——二姐姐有一个心上人,你知不知道?”

    阿妙目中流露出调皮而狡黠的光,如同一只伶俐的花猫。谭韫良没听过此事,瞬时忘了紧张,只问:

    “啊?什么时候的事,是什么人?”

    “她崴了脚去医馆的路上——听说有个骑马的人送她去的,二姐姐就一见中意了……”

    “一见钟情!”她纠正道。

    “哦,是一见钟情……二姐姐就一见钟情了!”

    谭韫良大吃一惊——阿霜才多大,竟就已有了心上人。她惊讶道:

    “啊!竟还有这事!你怎么不早说呢——”

    “咳咳。”秦嬷嬷端着一壶西湖龙井走进来,二人慌忙分开,谨慎坐好。

    她嗔怪地压低声音,轻声提醒:“别闹了,小纪大人已经进门了。”

    话音未落,爹爹的声音从外响起:“这边请这边请——”

    谭韫良这时才又想起紧张,有些僵硬地笑起来。谭妙真也强装乖巧,冲来人微笑。

    进来的是一个有些年纪的面目豪迈、仿若张飞的黑脸汉子,连同一个年纪轻轻、眉眼秀气如画的白面少年。

    那少年就是那“小纪大人”,“张飞”是他亲老爹——感谢他那早早去了的娘,将他亲爹浓烈的眉目修得看不出来分毫,才让他爹生出这般俊的儿子。

    谭妙真心想。

    可此时谭韫良心里却截然不同——进来的那位纪将军她曾见过,也算长目美髯、英气逼人。而他那独子——那位将要与她结亲的小纪将军,虽也算一表人才,可比起他父亲阴柔了不少,有点秀才样。

    见惯了庆州的粗犷汉子,谭韫良更喜欢那种强壮而英气的——牵黄擎苍、白羽雕弓,足够让人依靠崇拜的豪气汉子。

    ——只恨那小纪将军不及他父亲那般器宇轩昂。

    爹爹介绍道:“纪将军、小纪大人,这二位是在下的两个女儿,大的叫韫良、小的叫妙真。另还有二女儿衔霜,今日不巧病了,不便见客……真是惭愧啊。”

    谭韫良起身相拜:“韫良给纪将军、小纪大人请安。”

    阿妙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忽然被秦嬷嬷捅一下腰窝,这才慌忙起身又慌忙拜道:“啊……阿妙给二位请安。”

    纪将军豪迈大笑:“哈哈哈,谭大人,你这小女儿真是有趣。”

    “哈哈,惭愧惭愧。”

    一旁的小纪大人起身做揖,道:“吾名纪淮,见过两位妹妹。”

    话毕,他直勾勾地朝谭韫良看了过来。

    谭韫良吓了一跳,睁大眼睛也盯着他。纪淮忽而扑哧一笑,于是又移过目光。

    几人终于坐下。

    两个父亲谈的起劲,几个小辈也没有插话的机会。纪淮频频看着谭韫良,倒将她看得不好意思了。她低下头,脸颊绯红,一点也承接不住他灼热的目光。

    这人长得柔弱似兔子,眼神却热烈如虎豹。谭韫良被他看得羞赧,在心里骂他。

    该死,该死。

    纪将军道,纪淮不日便要领兵前往北境,去攻打南下的色然人。不如把婚期定在两年后,倒时谭韫良十八、而纪淮弱冠,成亲也更为妥帖。

    爹爹询问她的意思,她没什么主意,只点头便是。

    两人交换了生辰八字,婚事就定下来了。

    此事定的如此轻易,可流水般送入谭府的珍宝却又如此郑重。一切都虚幻而违和得如一场梦一样。

    那便是她未来的丈夫。

    直到纪将军带着纪淮离开谭府,谭韫良都未与纪淮说上一句话。

    *

    谭妙真讨厌男孩子,但她对她这个大姐夫还是很满意的——因为才认识第一天,纪淮就让她骑了自己的马。谭妙真求着爹爹给她一匹马很久了,可爹爹就是不肯。

    小纪大人待到吃过晚饭才走。谭妙真仍兴奋于他的那匹小马,高兴得不愿脱衣裳,径直就跑去二姐姐住的青竹馆。

    “二姐姐!”她欢喜地扑到谭衔霜的床边,却还小心着不压到她的脚,“大姐夫还有马呢,真威风!”

    “什么大姐夫,可不敢乱叫!”谭衔霜笑话她嘴快,点点她的鼻尖,让她好痒。

    她挠挠鼻子。

    二姐姐也很漂亮——总之是比她漂亮,她家的姑娘是越大越美的。谭妙真很在意自己的鼻子,小时候撞到墙了,现在有一点点歪。她又朝反方向推推自己的歪鼻子,指望有一天能推回去。

    “那……那就……小纪大人有一匹马,超级威风!”

    “他还让我骑了!”谭妙真发自内心地欢笑起来。

    “那你喜欢他咯?‘大姐夫’?”

    “喜欢!我喜欢大姐夫!”谭妙真欢喜道。

    她撑着下巴趴在谭衔霜床上,问道:“二姐姐,你的那个心上人,是不是也骑了那么好看的马?”

    “我怎知道?我又没见过小纪大人的马。”谭衔霜笑吟吟的。

    “二姐姐,你说……人要怎么知道自己喜欢上别人了呢?”她蹙起眉头,有点歪的鼻子小小地皱起来,“喜欢心上人……和喜欢酥饼、喜欢斗草、喜欢马儿……有什么不一样呢?”

    谭衔霜被她逗笑,慢悠悠道:“喜欢心上人,和喜欢酥饼、喜欢斗草、喜欢马儿当然不一样。”

    “喜欢心上人……就是……你吃酥饼时会想起他;你吃斗草时会想起他;你骑着马儿、在官道上奔驰的时候,你也会想起他。这样就是喜欢啦!”

    谭妙真显然不懂,道:“可是我斗草时也会想起酥饼、骑马时也会想起斗草……”

    “唉……我与你说不清楚,”谭衔霜无奈道,“等你长大些、再长大些,你有了心上人,自然便懂了。”

    “那我要长到多大?长到二姐姐这么大吗?”

    “对!长到二姐姐这么大。”

    谭妙真爬到床上,一头钻进谭衔霜怀里,也不顾自己身上脏不脏了。谭衔霜嫌弃地假意推她,笑道:“做什么……换了寝衣再上来……”

    “二姐姐,”谭妙真问,在她怀里缩成小小一个,“大姐姐已经定了亲,什么时候轮到你啊?你那个心上人,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可我告诉他了,我是谭家的姑娘,”谭衔霜揉捏着谭妙真的歪鼻子,“我告诉他,我家在相山街——最阔气的那座宅子,那就是我家了。”

    “他会来找你求亲吗?”

    “会来的。”

    “很快吗?”

    “很快了。”

章节目录

大雪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都了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都了并收藏大雪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