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已打烊,寻香山庄却仍旧灯火通明。崖柏仍需炮制,需将整块崖柏木剥皮劈开,制成小块儿后放入白茶中炖煮。

    谭韫良挽起袖子,守着一口煮着木片的锅。锅中茶香与木香混合交融,芬芳馥郁,却热得令她满头冒汗。

    她双手握勺在锅中搅动,脸颊通红,不知是累的还是热的。

    “快歇会儿去吧——”

    豆蔻拿一条巾子搭在她肩上,又从她手中拿过那大勺。锅中升腾出的雪白烟雾遮住她的眉眼,让人看不清楚。

    “那你先替我一会儿。”谭韫良实在太热,拿那巾子擦擦头上热汗,快步走出屋去。外边已至傍晚,阿白与阿沈正坐在院中,像是又闹起来了。

    阿沈挽着袖子,双手浸在水中,正刷洗着那一条一条的柏木;阿白拿一小斧头,费劲地将那树皮剥下来。

    “你就是偷懒吧,”阿白将那小斧头钉在木桩上,“分明就是给自己挑了最清闲的活儿。”

    “我哪有!”

    阿沈将双手从水里拿出来,扬起下巴,朝她示意道:

    “这是刚打上来的井水——你要不要试试这水有多凉?”

    老头正坐在一旁将整木劈块,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他这时看见了谭韫良,便道:

    “谭娘子来了?”

    两人这时才看见她,冲她打个招呼。谭韫良直接坐在台阶上,道:

    “里头太热,豆蔻去替我去了。我出来凉一会儿……”

    “谭娘子可别闪了风。”阿沈笑道。

    “无妨,”她摆手道,“你们忙。”

    几人便又忙起来。

    眼看着太子殿下不日便将返回大靖,途径庆州之时她与爹爹理应为殿下和大公主送上一份贺礼。这“崖伴松游”工序繁杂,若要在太子回来之时献上此香就得加班加点地干起来了。

    她这般想着,心里发愁,便叹一声。

    阿白问道:

    “娘子愁什么?”

    “愁爹爹。”她避重就轻道。

    此话不假。

    虽说太子殿下为人宽厚、对爹爹向来爱重,而他此番又特意将衔霜遗骨带回庆州聊作宽慰。可太子毕竟只是太子,哪怕他是陛下如今唯一的儿子、受尽宠爱,可此次毕竟是欺君之举。若陛下怪罪,依爹爹如今行事,难免被当做太子党羽、到时便要一同受牵连。

    她难免忧愁,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祈求陛下莫降下雷霆之怒、而爹爹能安然脱身了。

    蒲扇在手中不住扇动,庆州夜里微凉的风搅动着熬煮崖柏生出的热气。谭韫良静坐其中,心想着,至少此夜安宁。

    竹影窸窣——

    谭韫良朝竹丛看去,心想又从哪里钻入一只迷路的猫儿。她探头出去,蒲扇招摇在鼻尖处——

    “大小姐——”

    身后传来一声沧桑而焦急的呼喊,她正要转头,手臂处忽然一紧,被人大力拽至一旁。

    谭韫良从台阶处跌下来,银光一闪,恰从她鼻尖擦过。她瞪大双眼,随即重重磕在地上,痛得她浑身震颤。

    还未痛呼,那发丝花白的拉车人已将她拽至身后。

    *

    手中小斧轻小而趁手,辛晚楼一抖手腕,将其横着抛出。那突如其来的黑衣人慌忙躲避,小斧仍旧割开了他的肩膀。

    黑衣人似不惧痛一般,拿剑上前——

    辛晚楼反手抽出不知春,横过刀身正欲相应,而那黑衣人忽而剑尖一转,直取她身后那人心窝。

    沈羡亭!

    她飞身而去,欲截住那人去势;却见沈羡亭抱臂而动、脚步轻晃,蜻蜓点水般在石砖地上一番动作,虚影一般从那人剑下躲过。

    他足尖一扬,将被辛晚楼丢在墙角的小斧踢起,轻巧地接在手中。黑衣人恼羞成怒朝他袭来,他便以那小斧相迎,仅用一手便接住那人一招。

    “弃月楼招式,”他眼中闪过灵动而狡黠的微光,随即轻巧一笑,“可你学的不到位——这一招,回去后与许师姐学学——”

    话音未落,他空着的一只手便已抓住那人肘窝。沈羡亭手腕一转,嘎达一声,登时将那人手肘自关节处卸了下来。

    “啊——”那人痛呼,捂着脱臼的手肘怒目而视。沈羡亭正要扯下那人面纱,便见那人将一骨哨塞入唇间,哨声大响——

    又三个黑衣人自屋顶跃下,各个手执利器。辛晚楼转身拔刀相迎,刀剑之间擦出火星。

    只接一招,她便觉出这人在与她交过手的人之中,也算第一类高手。那人面纱上露出的双眼看着眼熟,可她却想不出在何处见过。

    “又见面了……”与她交手的黑衣人像是在面纱后笑了起来。他的声音也是那般熟悉,依稀可辩长安口音。

    “你是何人——”她瞪大双眼。

    黑衣人并未回答,只抬起一脚蹬在她心窝。辛晚楼被那人一脚踹出,狼狈至极地摔在阶上。她忍痛从阶上爬起,却见那人径直冲向腹背受敌的沈羡亭,长剑直指他后心——

    “小心——”她纵身而去,长刀朝那黑衣人重重劈去。剑尖将入那人肉身之时,不知春及时杀去,将那长剑劈至脱手,正坠在地上。

    黑衣人正要捡剑,辛晚楼一脚将其蹬出。沈羡亭以小斧飞至一人脖颈处;又从墙角处抄一根竹竿,将余下一人困在墙角之内。

    那个脸熟的黑衣人突然俯身,双手环抱住辛晚楼脚踝,将她撞倒在地。辛晚楼还未反应,那人已翻身骑在她身上,将她重重压倒,一拳捶在她太阳穴处。

    辛晚楼眼前一黑,懵了一瞬,那人便又重重捶她一拳。她忍着天旋地转想要摸索不知春,却又被那人按在身下,动弹不得。黑衣人冷笑一声,道:

    “年轻姑娘就是不更事,还得多练……”

    说着,那人摸出自己的剑来——

    忽一股大力袭来,辛晚楼身上倏忽一轻。沈羡亭一手拽他后心,将黑衣人从她身上拉走。那黑衣人反手欲刺,沈羡亭侧身躲过,又趁那人不住去势之时以竹竿重击那人前胸。

    黑衣人单膝跪在地上,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

    他朝沈羡亭身后打个手势,另一人随即撇下辛晚楼、自后方偷袭沈羡亭。辛晚楼见状起身,纵身追上,一刀刺入那人后心。

    那人抽动一会儿,不久便死了。谭韫良何时见过这种惨烈场面,她早已吓得不敢动弹了。赶车人双目中露出冷冽凶光,死死盯着那难缠的黑衣人,仿佛要将他抽筋剥骨一般。

    豆蔻听闻动静,慌忙从屋内跑出。赶车人见状,一把将二人拖至自己身后,又将谭韫良推至豆蔻怀中,冷声喝道:

    “大小姐,速速离开吧。”

    “什、什么?”谭韫良眼中含泪,愣愣道。

    “一忽儿莫被血光吓着了。”赶车人道。

    谭韫良被吓呆的脑袋已无法思考,只看见那黑衣人又举剑上前,沈羡亭抬手格挡。而暗处却又冒出一人,声东击西、趁乱突袭。

    辛晚楼正从那尸体上拔刀,此时已来不及过去,瞳孔霎时缩紧。

    噗嗤——

    血肉破裂之声沉滞粘稠,院中众人似乎都随这声响怔在原地。

    豆蔻捂住她的眼。

    黑衣人惊恐地瞧着自己心口处的破损,那里正冒出鲜红而温热的大股的血。如开闸的浪潮一般,一去不复返了。

    他初一张口,鲜血便从口中溢出,直浇在刺入他胸口的那把板斧之上。他惊愕地看执斧那人一眼,却见他头发花白、眉眼平凡,是一张几乎没有在他眼中出现过的、蝼蚁的脸。

    “你是谁——”

    鲜血又一次涌出。

    黑衣人觉得自己的胸口漏了个破洞,即使他大口呼吸,那求生的空气也无法留存在他胸口里。窒息的痛苦霎时到来,随之而来的是如坠冰窟的寒冷。黑衣人无力而垂死地挣动一下,可终究徒劳。他的最后一点力气也离他而去,之后便重重扑倒在赶车人身上,咽下了他的最后一口气。

    赶车人嫌弃地皱起眉头,他的尸体随即如一团破布一样地被赶车人丢在地上。他在衣裤上嫌恶地擦擦手上的血,又将黑衣人脸上面纱扯下。

    只看一眼,辛晚楼便从方才的震惊坠入新的震惊之中——那人面纱下那张死不瞑目的脸陌生而又熟悉,那是一张令人惊讶而又在意料之内的脸。

    “他是卖樱桃的那个商贩,”辛晚楼眼神冷峻,“没想到竟是邝萤的人。”

    “追到此处来了……”沈羡亭蹲下身去,双手在那商贩尸体上来回摸索。搜至尸身袖口,他手下一硌,摸起来是个圆圆小小的东西。

    他将那人手腕翻过,只见他袖口处缝一蓝玉袖扣。他将那袖扣扯下,拿在手里,端详其上纹路。

    “确实是弃月楼纹样,那定是邝萤派他们来杀我——可邝萤如何知道我们在庆州?”

    他沉声问道。

    辛晚楼答非所问地点点头,实际上却并未听清他说了什么。她死死盯着角落里的几人,谭韫良呜咽地哭起来,豆蔻满面担忧,只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

    一旁,那个头发花白的赶车人坐在阶上,低垂着头并不做声,默默擦拭着自己手上、脸上污浊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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