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色然的草原就不吃人了?”

    雨意清濛。

    诃息神情平静,琥珀色的眼睛看着他,忽然轻巧地笑起来:

    “你知道色然现在的大阏氏是谁吗?”

    “呼……呼乐王妃。”

    诃息点点头,接着道:“她是我阿多的第二任阏氏,只比我大几岁,可按理我要叫她一声阿摩。我阿多只有我一个孩子,呼乐阏氏没有儿子,于是认养了现在这位单于。”

    “这位单于叫多稚其,他的阿多阿摩在他出生那天暴毙,他被呼乐阏氏养到六岁。然后……她嫁给了他。”

    她看着眼前人渐渐惊奇的表情,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

    “你们中原人总说我们色然人野蛮,可侄子娶婶婶、养母嫁养子的事情,在我们色然也不多见。”

    “多稚其单于只有六岁,能统治色然的人不是我这个居次,就是那位阏氏。而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我们色然王族三十年来的唯一一个男孩一出生,他就在同一天失去阿多阿摩,被新婚的大阏氏收养……”

    “人人都说我和亲中原受了委屈,可我却很感谢你们那位太子殿下。如果不是他把我带走,就只能看我与呼乐大阏氏谁先杀掉谁了。”

    说着,她像摸一只羊一般摸摸沈羡亭的发顶:

    “你知道为什么赫舒年纪小、又不聪明,可我还是让她做我的陪嫁吗?”

    她琥珀色的眼睛弯起来:

    “因为我身边那几个年纪大的女仆,全都被送到我跟前来的食物和水——毒死了!”

    说着,她猛地用力,像鹰抓羊羔一般按住沈羡亭。

    “天下各处、处处被吃;无处不吃人,无处不被吃……在乎这些,不如一头撞死。六殿下,早做觉悟。”

    *

    夜雨方歇。

    闻淙只披一件薄得透光的白色衫子,趴在床榻上埋头写一封信。他背上尽是一道一道的血印,一层叠着一层,恐怕是要留疤了。

    他脸颊绯红,眼睛烧得如同含着水一般。乔柯看着心疼,正要劝他歇息,闻淙却忽然道:

    “东宫近来总围着人,小六知道吗?”

    自己都狼狈如此了,怎么还想着那个姓沈的。乔柯心里暗骂一句,仍是老实回答道:

    “围着人?什么人?”

    “弃月楼的人啊,”闻淙手下不停,“想着是来抓他的,还得靠东宫守卫才能撵走。”

    “狗皮膏药似的……”他轻声骂道。

    乔柯没听清楚,闻淙的信已写到最后。他的字与他这人的温润外表不同,字体格外张狂邪气,跨马扬刀一般。闻淙将信折好,随手塞给乔柯,道:

    “诃息在东宫住了这么久,也该见见宫内官妇……孤如今被禁足,即使想带她出去见见皇族众人也是有心无力,可她早晚是要进门的——你觉得呢?”

    乔柯将信不动声色地揣在怀里,点头道:

    “殿下,不如……属下设个宴,将各位殿下娘娘都请来东宫,与诃息公主见一面?”

    闻淙柔和一笑:“好,那就按你说的办。”

    说完,他脸上终于显现出一点痛色,蹙眉趴在枕上,冲乔柯道:

    “弃月楼来人的事,你记得告诉阿泠。只要他还在东宫一日,孤就能一直护着他,让他不必挂心……乔柯,给孤上药吧。”

    “还用那个药?”乔柯犹豫道,“那个药效果是好……可……可太疼了,还是能不用就不用吧……”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没底气地含在口中:

    “太医都不给开那药……”

    闻淙本已咬上巾子,闻言将那绸布吐出来,笑着安抚道:

    “你怕什么?是孤疼,又不是你疼——”

    “殿下身上疼,属下心里疼!属下——”

    乔柯自知失言,尴尬地捂住自己多话的嘴——唉唉唉,什么破嘴,不如早点捐了!

    闻淙哈哈笑起来。

    “你比我那弟弟和娘子都心疼我,我倒是很开心——可那药该用还是要用,若留了疤……将来总是会被找麻烦……”

    乔柯叹道:“您是陛下独子,陛下才不会计较这些呢。”

    闻淙含笑看着他,只轻轻地说:

    “乔柯,上药吧。”

    瓶中药膏呈浅绿色,气味柔和如兰,可效力却猛。乔柯正要动手,重华殿的殿门却被人自外推开。诃息携着一身夜雨的凉意轻盈入室,见屋内仍点着几盏烛火,她不由挑起眉毛。

    “殿下不是生病了,很早就睡了吗?”她压低声音,如同耳语,冲床边的乔柯道,“怎么还点着灯?殿下不睡的吗?”

    乔柯正要辩解,衣袖却被人拽了一下。他一低头,闻淙已闭着眼睛装出一副熟睡模样,他只能自认倒霉,道:

    “公主,属下只是……”

    “你手里是什么?”一旁的赫舒眼神极佳,手也极快,一把将那药抢走。乔柯心里一惊,赫舒将药膏在鼻子下嗅了嗅。

    “好香。”

    她递给诃息。

    这药名叫“玉兰息”,虽能极速淡化伤痕、甚至去腐生肌,可却是制毒的千济堂手笔,与其说是药,倒不如说是不致命的毒。可这二人自色然来,左右没见过这等东西,一时也看不出什么怪异。

    诃息深深一闻,叹道:

    “确实香……这味道好熟悉——”

    “大公主,还是先还给属下吧。”乔柯说道。

    诃息不情愿地将瓶子还给他,侧身在床边坐下。她伸手摸了摸闻淙的额头,可那人只知装睡,她道:

    “他既然都睡下了,还上什么药?你赶紧走吧。”

    “走?属下我……”

    “走吧,”诃息汉话不好,语气多少显得有些生硬,“我可以照顾他的,你可以不帮我。”

    “我们居次可以,你快走吧。”赫舒附和道。

    乔柯心里暗想,但凡是见识过这丫头给那个姓沈的灌生水的人,都绝不会相信这两个人能照顾好病人——这两人向来是把病号当成牛来对待的。

    他犹豫而同情地看闻淙一眼,那人装睡装得认真,可听到此话也不由皱起眉头……

    太子殿下还是自行保重吧。

    “那属下先行告退。”乔柯躬身,又瞄闻淙一眼,转身出去了。

    *

    连日的雨让空气里掺着令人烦闷的水汽,人人都在雨气里困久了,便从未如此渴求过阳光。这天午后终于天晴,可却不知缠绵的雨水何时又会落下,东宫众人都赶忙趁着这些许阳光走出宫殿、触碰一点入夏的暑气。

    今年气候诡异,虽已入夏,却频频下雨,天气仍是阴凉的。太阳死气沉沉,日色泛着惨白,让人看了就觉得心里不爽快。

    长安的第一个夏天让诃息觉得很不舒服,她想念色然的烈日与野风。

    陛下最终还是心软,免了闻淙每日鞭笞之刑。可他此次仍是元气大伤,趁禁足在重光殿里养着身子。他心系诃息,不知从哪儿找来只猎鹰,让诃息在东宫里驯着玩儿。

    赫舒近日来在东宫里吃的胖了些,中原话仍是说得不利索。她手里拉一根长线,线尾拴着一根衣服上拆下来的狐毛领子,用色然话朝诃息喊:

    “居次,我要跑了!”

    “好——”

    诃息手臂上套一只厚实的皮手套,其上蹲一只十几斤的猎鹰。她扯下猎鹰的眼罩,右手上抬,那鹰便展翅而飞。

    赫舒得令,扯着那毛领子飞快地跑起来。

    东宫还是太小,那猎鹰几乎是刚飞起来就已锁定那条领子,朝它俯冲下去,须臾便将那毛领子抓在利爪之中。诃息赶忙追上,递给它几块生肉。赫舒喘着粗气站在一旁。

    “鹰……鹰还没飞上天呢,就又抓到东西了,”赫舒喘道,“这东西就不是能在中原养的……”

    诃息点点头,毫不在意地赤手抓起生肉喂给猎鹰,指尖沾着温热的血水。

    “殿下不懂这些,他是好心。”鹰吃完肉,她满目欣然,顺手又摸摸猎鹰的翅膀。

    赫舒也凑上前去顺毛捋那鹰的羽毛,她胆子有些小,抚摸那鹰时畏手畏脚的。两人如此玩儿了许久,忽然见乔柯又扶着闻淙一瘸一拐地出来,一时有些尴尬。

    诃息端着鹰,问道:

    “你怎么出来了?不是要养伤吗?”

    闻淙没回答,眼睛亮亮的,盯在那鹰身上:

    “能让我拿一下吗?”

    诃息摇摇头:“你拿不动。”

    闻淙尴尬地轻咳两声,终究还是忍俊不禁:“唉,那便算了,谁让你总嫌我文弱……诃息,一会儿有人来见,在宝生堂——”

    “——设宴。”他抬起一边眉毛,微笑着看向诃息。

    诃息听了眼前一亮,问道:“是谁?我来了长安以后,还没有认识新人。”

    “我家里人,”他柔声说,“人不多,你不必怕。”

    说着,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笑起来:“不对,是你得把鹰收起来,可别吓到他们。”

    “鹰有什么可怕的?”诃息虽然不解,但还是让赫舒把猎鹰藏到屋里去了。

    “对了,阿泠在哪儿呢?”闻淙问道。

    乔柯回答:“在舞雩殿。”

    “还在舞雩殿?”闻淙有些惊讶,“今日难得有太阳,怎么不出来转转?”

    “他从来了东宫就没出过舞雩殿。”诃息随意道。

    说到此事,闻淙脸上露出些许无奈的神情。

    “孤去看看他,”说着,他又冲乔柯添上一句,“让宝生堂加一把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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