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可司禹刚能下地走路,便已迫不及待地追在辛晚楼身后,如同一只刚破壳的小鸭追着大鸭,叽叽喳喳,活泼而聒噪:

    “辛娘子,你究竟什么时候教我?我的脚已经好啦——”

    说着,他故意在辛晚楼身后蹦跳两下,动动自己受伤的脚腕。

    “是还有一点点疼啦……可我能跑能跳!不碍事的。”

    他如今觉得辛晚楼不是个如外表那般冷若冰霜的人,就似年关里的冰灯一般,火苗就小小地燃烧在四面冰壁之中。

    “可我不敢让你跑跳呀,”辛晚楼在他头顶重重地揉一把,随手丢给他一把柴房里取来的旧柴刀。那柴刀已用了多年,刀刃也卷了,划不伤人,“若是因我揠苗助长,让你落下什么毛病,你解师叔不得吃了我?”

    司禹一手接过柴刀,辛晚楼一松手,柴刀便将他的右手往下重重一坠。他赶忙双手握住刀柄,拎着刀立住。

    辛晚楼满脸“如我所料”的表情,笑道:

    “如何?真刀比你那小木刀重多了吧?”

    司禹脸一红,轻轻点头。

    “只有你们弃月楼这种名门正派,才把小弟子当作泥娃娃。我们这些走野路子的,哪里见过你们那种小木刀,打小就用重刀。”

    “我的刀法,想起来……还是当年被丢进老虎洞里练出来的。”

    “老虎?”司禹惊讶地问她,“你……你如我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能打老虎了?”

    “老虎不可怕,那东西笨,”辛晚楼用指节敲敲司禹手中柴刀,发出两声脆响,“刀在手里还怕什么?直接莽上去就是了。”

    “……”

    司禹拎着柴刀不知所措,只尴尬地干笑两声。辛晚楼双手抽出不知春,银光乍现,反手在虚空中一挥。破风之声比原先小了不少,风对刀的阻拦仿若无物。

    她若有所思地掂掂不知春,眉头微蹙——这一刀堪称精妙,可却不免带着破光剑法的影子。

    那是一种微妙的讶异。

    “好……好厉害……”

    司禹看得呆了,提着柴刀喃喃自语。辛晚楼从一瞬的晃神中转过头,对他说道:

    “你脚伤未愈,就只练这一招罢。”

    她绕至司禹背后,将他握刀的右手举起来,眼神锐利如鹰。

    “听风——”

    她道。

    随即她握着他的手,依着风声猛得挥出一刀。司禹被她猛然一拽,刀身顺风而出,一时竟不觉得那柴刀重了。

    这便是……

    他睁大双眼,雪星子扑了满面。

    辛晚楼松开手,柴刀的重量一时间又尽数坠在司禹手心,坠得他向前扑了一步。他拎着刀站直身子,冬日的情绪清晰可见,欢悦的白雾从他咧开的嘴角中冒出来。

    “你骨伤未愈,不宜练刀太久,这几日便少练一点儿吧——”

    辛晚楼淡然地说出这句话,随手系上腕间松开的袖扣。

    他正要开口,说他不怕苦累,愿意一日挥刀一百次,面前那愈发可亲的红衣女刀客却在他开口前抢先说道:

    “一千下——那就每日挥刀一千下。”

    *

    “楼主,”眼前那黄衫的姑娘手拿一张算盘,推推鼻梁处挂着的一片琉璃镜,“豫章灵芝今晨送来了,除却买金三十六两,另有船费——”

    她在算盘上飞速地拨动几枚算珠,又一推琉璃镜,公事公办道:“船费一十三两。”

    “一十三两的船费?!”

    解休大喇喇坐在阶上,□□放抱一个巨大的石臼,闻言放下捣药的木槌,抢先道:

    “抢钱吗?这船费够再买十斤灵芝了!”

    黄衫姑娘冷脸颔首,平静道:

    “灵芝来时过南部水道,近来对弃月楼都是这个价。”

    “什么叫‘对弃月楼这个价’?难道他安长思还敢单单给弃月楼设一档路费吗?”

    黄衫姑娘又点头。

    “近来一直这样。”

    解休一声冷笑,便不同这黄衫姑娘说话,而转向身后,斜眼笑道:

    “辛宫主,你们火余宫抢了云水间的地盘,还真是接上滔天富贵了。”

    玄机殿已重新建好,改称藏心殿。辛晚楼本缩在殿内一角,躲在许少央背后,可解休依旧阴阳怪气地挖苦了她。她此刻也只能冒出来,没底气地同他说一句:

    “抱歉——”

    “你说太多‘抱歉’了,”许少央冲她说话却并未看她,而是从桌内掏出一张印了字句的压花竹叶纸,将楼主玉玺盖上,“事又不是你做的,没必要替安长思道歉。”

    “况且他只要了弃月楼的钱,到时候他用脑袋还便是——我弃月楼仍是赚的。”

    她将那纸张丢给黄衫姑娘。

    “小枝,拿银子去吧。”

    “是,楼主。”

    小枝攥着纸张矮身退下,许少央便又伏案苦写。不知过多久,她才注意到余光里那一点红色衣衫,便抬起头。

    “晚楼,你有什么话吗?”

    面前的女子立于桌前,正垂头看着许少央案牍劳形。辛晚楼也是一怔,抬眼看她,语意不明:

    “安长思的脑袋……我——”

    “楼主——”

    一清亮而尖细的声音自外传来,随即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黄衣的小枝自外间快步跑入,颠簸中险些将琉璃镜坠在地上。小枝紧赶慢赶地跑入藏心殿内,手里还捏着那张竹叶纸,扶膝喘息道:

    “楼——楼主,外边……外边有个青年——砸了轩辕镜!”

    “轩辕镜?!”

    许少央登时站起,面前桌案一晃,支在砚台上的墨笔突然滚落,将她写了半日的纸张画出一片浓黑的墨迹。

    大靖国事历来由官府与江湖共治,这轩辕镜之于弃月楼,便如登闻鼓之于朝廷。民众若砸碎轩辕镜,那便一定是有天大的委屈要诉。弃月楼若不管,便是要受江湖百家唾弃,弃月楼弟子便也将三年不得登上朱雀台。

    兹事体大,解休不由眉头紧蹙,手中木槌也丢弃一边,只问:“那青年可说为何砸轩辕镜?”

    小枝仍在喘息,闻言又一抬琉璃镜:

    “火余神教——”

    她道。

    “那青年要弃月楼剿了火余神教!”

    又是火余。

    辛晚楼瞬时警觉,漆黑的眸子抬起来,沉沉地看向小枝。

    “剿那神教……不就是逼弃月楼同火余宫撕破脸吗?”解休哑声,眉目焦灼,沉吟说道。

    许少央从桌后缓步而出,桌上墨笔染了衣裳却丝毫不觉。她背着双手,来回踱步,呢喃说道:

    “可轩辕镜已碎,那青年夙愿已传……若不剿了那神教,只怕弃月楼将来的日子会比今日更难——”

    许少央话音未落,辛晚楼已一步上前,迈至小枝身前,问道:

    “那青年在哪儿?你带我去——”

    “晚楼?”

    “那劳什子神教本就是遗世之毒瘤,安长思为了敛财真是连阴德都不要了——弃月楼若是难为,那便由我剿了火余神教便是。”

    说着,她已将不知春背在肩上,立在藏心殿门畔。

    “纵使我管不了火余,替弃月楼扛下此事总还做得。他们总归叫我一声宫主,如此这般,剿灭神教便只是火余宫宫内之事。”

    辛晚楼背刀而出,小枝带她一路行至弃月楼山门处。门边围着几个弟子,正三三两两窃窃私语着,庄青木也在其中。

    小枝带她拨开众人挤入内圈,口中连连说着“借过”。人群正中正围着一个灰衣青年,作秀才打扮,看似寒门,身形瘦削。

    他脚下是满地碎裂的轩辕镜碎片,手中仍捉一块,其上淌血。因他用那碎片将连划了去,自右边太阳穴而下,划至嘴角。

    满面的血。

    “来了来了,严公子——”

    小枝将辛晚楼从人群中拽出,拉至他身前。

    “你们聚在这儿作甚,一个个跟掉进鱼池的呆头鹅一样……散了散了。”她牙尖嘴利地招呼诸人,庄青木见状,连忙帮她将众人带走。山门处一时便只剩这三人,小枝转向青年,道:

    “严公子,能帮您忙的人我已经带来了,您可千万别再冲动——将那碎片放下吧……”

    那姓严的灰衣秀才冷眼转头,脸上露出冷笑,说道:

    “这不是你们弃月楼的规矩吗?只砸轩辕镜不成,还需将脸划花——唯有这样,你们这些江湖名流才愿施舍我们这些蝼蚁说一句话。”

    “那……那都是往昔旧制,早就取缔——如今已不必划花脸了……”

    辩解无力,灰衣秀才又冷哼一声,便转向她身后的辛晚楼。他懒散地靠坐在弃月楼的牌楼桩子处,说道:

    “你能帮我?”

    “必然。”辛晚楼道。

    他转过脸,眼中疲惫之态甚重。他许是不信这一个扛刀的姑娘就能同火余宫作对,可也无法,弃月楼偌大门派也只愿出这一人帮他。

    那青年终究是读书人,即便如此想也并未口出恶言,只轻飘飘地说道: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他轻笑一声。

    “那便就这样吧……”

    青年撑着桩子站起来,抬袖蹭了蹭脸颊上的血迹。小枝欲劝他裹上伤口,却被他黯然地拂至一旁。辛晚楼在原地呆立片刻,望着那青年走在雪中的单薄身影,便跟上去。

    他摇摇晃晃地向山下走去,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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