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敢?”

    杨端紧紧攥着手中的弓箭,手臂不由发抖。他紧张地看着面前那人,他穿一身单薄的白衣,鬼气森森地跪坐于地。

    沈羡亭幽幽地望着他,病中混乱而简单的思绪已让他溃不成军。

    杨端是襄王府最好的弓箭手,可从百步之外准确射中旁人耳垂缀着的一枚铃铛。他得到的命令本是远远地用手中弓箭保护他这位多病的主子,谁成想他却在混乱与失序中找了他来。

    他同他第一次说话,就提了那般可怕的要求。

    他要杨端在自己心□□一箭。

    “殿下,”杨端攥着弓箭跪下,语意惶恐,“殿下病了……属下去替殿下找大夫——”

    “你就是不敢。”

    沈羡亭出声打断他,眸子幽黑而明亮,可说出来的却都是让人想都不敢想的疯话。

    “呵,也是……连我都不知道我到底在干什么……”

    他忽而抬手,手心向上,举在杨端面前。

    他并未说自己要同杨端要什么,杨端等了片刻未得答案,一想自己浑身也就一把弓箭,便颤颤巍巍地将弓箭递过去。

    果然,沈羡亭接过那支羽箭。

    他怜惜地拂过那纤长的箭身。

    “放心,我不会连累你。就算我真的死了……也会将今日的事带进坟墓里的。”

    杨端听着愈发骇人,生怕他仍未放弃那可怕的想法。便慌忙俯身,以首触地,恳求道:

    “殿下不可!殿……殿下这次病得太久,思虑不清……属下现在就找大夫去——”

    说着便要起身——

    沈羡亭一语喝住:

    “一会儿再去——”

    杨端一怔,又转回头。

    沈羡亭定定地看着箭身,神情恍惚而抽离。他缓慢地举起羽箭,细细盯着那锐利的箭头。

    “你若真的不敢……便只帮我找个大夫去吧。”

    杨端还未想明,便听“哧——”一声,猩红的鲜血顿时自羽箭处炽热地飞溅而出。

    沈羡亭双手攥着羽箭,将其从自己前胸刺入。血滴顺着箭身淌下,一滴一滴地坠在他素白的衣裳上。

    他细碎地颤抖,艰难地抬起眼睛看向呆滞的杨端,嘴角透出一点笑意。

    “还等什么……去……去说啊……”

    杨端如梦初醒,登时被满眼鲜红吓得大惊失色。他踉跄着朝殿外跑去,口中仓皇高喊:

    “刺客!有刺客——火……火余宫的刺客……”

    他惶急的声音愈来愈远,而门外传来的嘈杂声则愈盛。沈羡亭怔怔地低头,看着自己胸前的鲜红、手中的长箭,以及他满手的血迹,忽而便想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么做了。

    可也无所谓……总之已做了。

    他忽而双手一并用力,缓慢地将箭身更深地推进身体。

    鲜血淌了满地。

    *

    长安城内,已多日不见那乞讨建庙的男男女女,火余神庙随着一场大火轰然消散,一切正如一场大梦。

    那天夜里被缚在墙角的信众从“安先生”轻飘飘的一句“全杀了”里死里逃生,代价是他的一只耳朵。那个年纪轻轻的所谓“宫主”放过了他们,命人将他们尽数带至长安城外,撵了出去。

    所幸还有命在。

    她将神像上能扒下来的锱铢如泥沙般地投进一口麻袋,令人将那麻袋同他们一并丢出城门。众人又因那些锱铢大打出手,许多人见了血。可这与那女宫主也无关了。

    那场混乱中死去的人唯有那要拯救母亲的青年,连同他无药可救的母亲。辛晚楼的第一滴眼泪给了他,可惜两人相处不到一个日夜,她连他的故乡究竟在哪出山坳都不知道。

    她将他们母子的尸身烧成灰土,搁至匣中。想着某日便去陈仓,寻个僻静之地好生安葬。

    不过她近日还在长安。

    弃月楼是去不了了,她留在那里只会让安长思抓住弃月楼的把柄。她不愿给许少央添麻烦,留下一封信便独自离开,拿她不多的积蓄租半间宅子。

    东躲西藏的日子她过得惯了,近来却发觉自己再难忍受孤身一人的静默。她每每在长安城的街头巷尾游荡,最后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晃至宣阳坊中。

    她在角落处偷偷注视着那座御赐的府邸。

    那座府邸鲜少有人出入,从早到晚都是大门紧锁,鬼宅一般。明明已快至除夕,可王府却无半点新节将至的活气。若非门外仍有守卫轮流出入,便是说其中无人,也是能信的。

    他近日不知怎么了,每日晨昏至宫中请安的差事都已不去了。辛晚楼在王府外的铺子连吃了五六天的素馅馄饨,都未能看他一眼。

    连她自己都想不明白,自己如今究竟在做什么?她分明便不愿原谅他、分明便决心与他分道扬镳,可她这五日里又是在做什么?

    不能再来。

    天色已然黑透,辛晚楼背起不知春,向摊主结了今日的馄饨钱。摊主低头找零,却时不时往她身后张望几眼。他终于将全部的铜钱数齐,串在绳结里递给辛晚楼,边递边道:

    “那个奇奇怪怪的小王爷这是得了什么急病啊,一下来了这么多御医?”

    辛晚楼一怔,猛然转头。

    摊主说的没错,襄王府外来了足足三辆马车,其间下来三位御医,身后鱼贯而入不少药童,手里尽抱着治疗之物。

    远处又一辆四马同缰的马车,急匆匆地在王府门外停下。马车还未停稳车门便已自内推开,从中走下一个墨绿衣裳的男子,连头发都未来得及梳好,尽数披散脑后。

    摊主“啧”道:

    “这位想必也是个大人物……”

    他又说对了,这位的确是个大人物。

    那是大靖的太子殿下,闻淙。

    “真出事了……”

    辛晚楼飞身出去,连铜钱都忘了拿。摊主惊讶万分地看这常客竟如此身手过人,心想自己今日恐怕是见了不少想都不敢想的大人物。

    他看见桌上的钱串,一怔,便将钱串举起来,冲那姑娘去处高喊:

    “诶——姑娘,钱没拿!”

    王府今日围得有如铁桶一般,府内守卫尽皆出动,若有什么可疑人物必然一击而中。且闻淙还在,辛晚楼不敢贸然露面。她隐秘地绕至王府后门,趁乱藏在阴影之中。

    府内吵吵嚷嚷,那难得的人气竟在这样一个日子涌现出来。里头能听见有药童与侍人接二连三地走入走出,接连不断地拿来送往格式东西。一会儿有一小内监自府内快步走出,怀中抱一铜盆。他慌慌张张地走至门外,“哗啦”一声,往树下泼了整盆的水。

    辛晚楼正躲在近处,见状连忙侧身一躲。内监抱着空铜盆走回,辛晚楼探身出来,俯身在树下一摸。抬手一看,指尖尽是血。

    她的呼吸窒了一瞬,心怦怦直跳。她不敢再看,将血迹在衣摆上草草蹭掉,便接着死盯大门。

    她看不见里边情形,只在内监开门的一刹,看见闻淙焦灼地在屏风外踱步,来来回回、一趟又一趟。

    侍人泼了三盆血水出来,血迹在积雪里冻成殷红的冰碴。辛晚楼在雪地里站得久了,足尖全埋在积雪里,半晌冻得生疼,一恍又失了知觉。

    眼看天色渐亮,闻淙已在此陪着熬了一夜,将至上朝之时,他不得不赶回宫中。太子的马车刚走,辛晚楼立刻自阴影中出来,一路跑至王府门外。今日的守卫没见过她,立时扛起长矛拦在她身前。

    辛晚楼高声道:“紫菱!叫紫菱出来——”

    紫菱听见门外吵嚷,恰快步走来。见到来人,她霎时飞扑过去,将门口守卫一个个扒至两边,攥住辛晚楼的手。

    “姑娘可算来了!”

    “如何?”辛晚楼自守卫之间挤过,大步迈入王府,脚步不停。紫菱拉着她一路往里去。

    “昨天夜里来了刺客,”紫菱语意焦急,“有个小侍卫见了,说穿着火余宫的衣裳……”

    “火余宫?!”辛晚楼一顿。

    安长思难去找弃月楼麻烦,这便来找他的了吗?

    “姑娘莫生气,还是先去看看我们殿下……”紫菱劝说道。

    二人这便走入秋水阁。御医熬了一夜已在外间休息去了,还有三五药童留在殿内来来回回。几个侍人正跪在地上,用湿帕子悄声地擦拭地上零星的血迹。

    层层叠叠的纱制床幔垂下,影影绰绰,垂落于地的尾端也沾着血迹,还未来得及收拾。

    殿内的几个侍人都是从常清殿带出来的,因而面熟。看见来人,几个侍女攥着帕子站起来,躬身退至左右。

    视线中零星的血迹那般刺眼,辛晚楼轻咬下唇,不再去看。她快步上前,一把掀开床幔。里面那人竟还醒着,半睁着眼,缓慢而迟滞地朝她看过来。

    因他醒着,辛晚楼倒是很局促,一时竟生出落荒而逃的念头。她立时松开纱帘转身欲走,腰带却忽而被人轻轻拽住。辛晚楼一窒,便见他青白的指尖自纱帘下探出,无力而固执地勾着她腰带上的一根珠链。

    辛晚楼许久未动,他的指尖便渐渐垂下去。珠链脱手,“叮铃”一声,又垂落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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