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口在鼻尖一晃,一阵浅香自瓶口飘散出来。柴十二意味深长地扬起眉毛,轻笑一声,又将瓶口塞上。

    “确实是奇毒,”柴十二说道,“可于我来说却不稀奇。”

    “什么?”辛晚楼问。

    柴十二蹙眉看着她,如看傻子一般。

    “这毒,是翦水花啊。”

    辛晚楼一怔,随即猛地看向沈羡亭。所幸他神情无异,依旧平静端立,她略放一点心,又攥住他的手。

    “翦水花是我造的毒,当年只造三瓶,被褚灵蓁买去一瓶。你们也真是可笑,拿我自己炼的毒来讨好我——还是省省力气吧!”

    他忽然将鱼陶瓶丢给辛晚楼,辛晚楼惊了一跳,险些没接住,幸好在瓶子坠地前捉了起来。

    “你可拿稳了,”柴十二不满地抱起手臂,“若瓶子碎了,翦水花流入溪水,不知又要戕害下游多少人命。”

    他似乎忘记是他要如此危险地将瓶子抛过来,可辛晚楼懒得计较,只后怕地将鱼陶瓶挂回颈上,塞入衣领之内。

    柴十二只冷眼看她一切动作。

    “既是翦水花,晚辈便还有一事想同前辈请教……”沈羡亭忽然开口,目光一直跟随她手中陶瓶。

    “翦水花……可有去腐生肌之效?”

    辛晚楼看过去。

    “哥舒拏云原先有半张脸被大火烧毁,可他临死前的容貌却恢复如初——此等怪事,我倒颇为在意。”

    柴十二听后,当机立断回答:

    “翦水花没有。你说的有那去腐生肌肉白骨之效的毒——乃是灵山斥息。”

    *

    灵山斥息。

    “灵山斥息生长十年才能成熟,百年来只作制毒之用。而多年前却有一个人送来一本苗疆医书,其中却记载了斥息有去腐生肌之效。那人托我务必研制此药。”

    柴十二攥着一柄小锄,粗糙的指尖在其上来回敲击,看上去早就不耐烦了。

    “那人是谁?”辛晚楼问。

    柴十二啐了一口,又道:“你二人真如同审犯人一般——那人我没见到,只是我那日晨起,出门采药时,在门外看见一支斥息、一本医书、一封信、连带一块儿金锭子。”

    “我用了七个月才制出那药,便依照信中所说将药挂在门框处等人来拿。那人似乎一直就在左右,第二日晨起,药便没了。”

    “那瓶药后来的去处,老夫也不知道了!”

    柴十二粗蛮地摆手,已是相当不耐烦。他朝二人蛮横道:

    “老夫陪你们小孩儿讲了这么久故事了,该说的都说了,赶紧滚!”

    “前辈——”

    “滚滚滚!滚!”

    沈羡亭一捏辛晚楼的手心,让她别再追问。他向柴十二微微颔首,说道:

    “真是叨扰前辈了。”

    柴十二已转过身去,口中仍旧骂着,让他二人滚快些。

    辛晚楼解开小白,重新套上辔头。她“驾”一声,马车刚刚起步,却忽而听柴十二高喝一声:

    “喂!你——”

    她勒住小白,朝柴十二转头。

    柴十二朝她无语摆手,重重指着车厢:“不是你,我说车里那个。”

    “喂,小子——”

    沈羡亭缓缓地掀开车帘,露出一只青白的手,连带半张侧脸。露出来的一只眼睛不似方才那般灵动,而是淡淡的,有些生怯。

    柴十二见状蹙眉,高声道:

    “你刚才不还神气得很吗?怎么躲到车里就如变了个人似的。”

    沈羡亭听后怔忡一瞬,他垂下眼,忽而又将车帘整个掀开,笑吟吟地扒在车窗上,说道:

    “哪有,”他语气轻盈,“只是今日招惹前辈,我有点心虚罢了。”

    柴十二听后哼一声,说道:

    “小子,别装。”

    沈羡亭满不在乎地抿唇笑起来。

    “你以为你装得很好么?不过是装了个徒有其表,同我上回见你截然不同。”

    他的语气头一回不再带刺儿,软了下来,哀叹一声:

    ”你这家伙……心里何时竟然空了?”

    此话一出,沈羡亭脸上的表情瞬时凝固。他眼中的神采随着那强打的笑容缓缓消失,成了一个无奈的苦笑。

    他没再说话,只坐回去。双手一松,车帘倾泻而下,便将世间的一切都遮挡在外了。

    *

    那由灵山斥息而造的药,柴十二同沈羡亭都不知叫什么,而辛晚楼知道。

    玉兰息。那便是灵山斥息所造之药了。

    马车在官道上缓缓前行,陈仓的城门距二人越来越远了。辛晚楼心里惴惴不安,在马背上频频回头。

    马车中平静依旧,唯有山风时不时掀起车帘,车内之人也并未管过。

    她不由叹息一声,便又回过头。

    只是一瓶玉兰息,又能证明些什么?她心里隐隐作痛,想着将如此不负责任的猜想告诉沈羡亭许是一种无望的残忍。

    可瞒着他么?

    她又歉疚起来。

    一马二人在天黑之前赶回火余。火余宫人近来老实不少,至少不敢在辛晚楼面前明明白白地展现不屑。

    斩命刀虽在安长思处,可辛晚楼手里的那把刀却也真能斩命。火余宫人多少对她多几分敬惮,见马车驶来,立刻便有两个守夜的门人提灯上前,将脚踏摆在马车下。

    “宫主同沈公子回来了。”一门人说着,抬手欲扶辛晚楼下马。

    辛晚楼避开他的手,撑着他的肩膀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并未用上那下马的脚踏。

    沈羡亭在马车里睡着了,一时叫不醒。另一门人正在车门外踌躇。辛晚楼见状立时上前,钻进车厢里。她在熟睡之人面前蹲下,按上他的肩膀,缓缓摇晃。

    “沈羡亭。”她唤道。

    沈羡亭被她晃几下便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看她一眼,忽然说道:

    “解休回来了吗?”

    辛晚楼一愣。

    “睡懵了?”她轻轻一笑,抬手一勾他的鼻尖,“想什么呢。”

    沈羡亭偏头过去,又说:“该怎么办……”

    “什么?”

    “我不想用照流雪……”

    辛晚楼心里生出疑窦,捏着他的下巴转过他的头。

    “你在说什么?”

    沈羡亭被迫看着她,口中喃喃说道:

    “没有斥息……要是……要是我必须杀了他们——我不想用照流雪。”

    玉兰息之事原本就在嘴边,可辛晚楼听他言语后心头大震,当机立断便把此事咽进肚子里。沈羡亭微垂眼睫,眉头紧锁,口中不断喃喃说着翦水花案时的旧事,半晌又问她解休回来没有。

    辛晚楼谨慎地盯着他,心里愈发危急,说道:

    “我不知解休什么时候回来——可……沈羡亭,你现在认不认得我是谁?”

    沈羡亭听后一怔,疑惑地抬眼看着她。许久,说道:

    “你是辛晚楼啊……这是什么问题?”

    “啊?”

    于是轮到辛晚楼疑惑不解,她忽然便看沈羡亭自马车上起身,自她身侧走过。他径直走至马车门口,正要下去,忽而又立住,回头说道:

    “不是已经到了,你怎么不下车?”

    “哦。”

    车门边的人身量纤长而容貌苍白,轻而软的衣袍垂坠与地,他逆着身后月色,看上去便如山间林霏幻化作的虚幻的精灵。

    她怀揣着满心的隐忧起身,快步跟上,自他身后,一并下了车去。

    *

    夜色幽微,火余宫内的烛火点的不多,只够照明所用,并不似弃月楼中那般灯火通明。

    行至一处路口,辛晚楼正欲左行,提灯的两个门人却忽然上前,将左侧路口拦住,说道:

    “宫主,安首领请您去衍秀堂议事。”

    辛晚楼不是不愿同安长思说话,而是不满门人因安长思一句话就拦路迫她的态度。她心里猛地生出一股莽气,喝道:

    “告诉安长思,我偏不去。若要我来,让他自己来请。”

    说着,她便拉着沈羡亭径直向前走去。

    “宫主还是现在过去,”门人依旧拦在她身前,“安首领有令,求宫主别为难属下。”

    “你——”

    沈羡亭忽而轻轻拽她一下,说道:“去吧。”

    他轻声说:

    “他这般……恐有大事。”

    辛晚楼咬住下唇,便将怒意按下不表。转身大步往衍秀堂去。

    她毫不留情地一脚将衍秀堂大门蹬开,不用她说话,安长思已从椅上起身跪下。

    辛晚楼乜他一眼:

    “呵,现在想起来谁才是宫主了?”

    她在他让出的椅上坐下,未让他起。

    沈羡亭跟在她身后走入殿中,却未上前。他将门合上,便抱着双臂靠在门板处,隐于阴影之中。

    安长思已很习惯跪着同她说话了,并无半点异议,他只当沈羡亭不存在,说道:

    “宫主出去这一日,长安城出了大事。”

    “何事?宫里来人找他了?”辛晚楼指指阴影里的沈羡亭。

    安长思小小地白他一眼,又转回来,笑着说道:

    “皇宫里今日确实有人来搜,所幸咱们这位同宫主一并出去了,因此也不算大事——属下说的,则是另一件,与陛下而言比襄王殿下失踪更要紧的大事。”

    “梁王昨夜,被梁王妃亲手杀了。”

    高吟吟杀了闻珏。

    辛晚楼凛然一惊。

    “为何?他二人不是一对鸳鸯眷侣吗?”

    安长思在地上变个动作,显然是膝盖疼,可辛晚楼依旧未让他起来。他依旧跪着,又说:

    “宫里传出来的消息乃是梁王前些日子欲收一江南歌姬为妾,梁王妃善妒,便趁夜里共枕时将其手刃了。”

    “陛下病重,便由太子殿下全权负责此事,今日午后便将人拿了。”

    安长思勾唇一笑,话锋一转:

    “梁王妃善妒而手刃梁王……宫主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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