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凇近日依旧忙碌。

    梁王遇刺、梁王妃被斩,清河郡主因病暴毙……诸事虽说令太子殿下婚仪推迟,可闻凇却不得不因此担负起葬仪之事。

    红事变了白事,闻凇心里烦躁之余,不由也感慨起来。

    她私下寻了楼观台的道士卜了一卦,那道士说得委婉,只说大靖闻氏阴气氤氲、阳气式微之态,到了今日,稍显颓唐。

    他观天象,乃道闻氏族中一星光芒过盛,其光之灼灼,荫蔽其下、而吞噬其上,闻氏以全族气运供养一人,乃成今日阴盛阳衰、阴阳不和之态。

    闻凇似懂非懂,也并未放在心上。

    不过闻氏一族气运不济之事她却深以为然,就连靖帝——前些日子有大安之象,可近来身体又渐渐不好,甚至比先前更是不如。闻凇心里大逆不道地想到,恐怕陛下……也就在今年了。

    闻凇心里暗自觉得事情许有蹊跷,尤其是那位清河郡主——先前忽然抢了她的相公,刚刚定亲就突然暴毙。那位大理寺的梁宴青看来是没有尚主的福气,从驸马成了仪宾、又从仪宾成了鳏夫。如今莫说将他塞回给闻凇,就算是随便推给某个官员之女,怕也是要遭人嫌弃了。

    闻凇已许久未去过千音阁,早已心痒难耐。今日香兰特意寻了几个乐师来她殿里弹些小曲,可闻凇忙得不可开交,连乐师弹错的失误都未指出来。

    香兰上前探问,刚走至她身后,闻凇便说:

    “将先前给哥哥婚仪拟的宾客名单拿来,梁王葬仪依旧用那个便好”。

    “那色然单于——”

    “他和他那又是妻又是娘的阏氏必须来,此事容不得他们色然置喙。”

    闻凇干脆道,随即,将手中纸折重重拍在桌上。

    几日后,梁王葬礼之上。

    闻珏生前性格和善、与人交好,即便不看他那陛下幼弟的身份、仅凭自己,为他送行的人也将梁王府踏得水泄不通。为他送葬的人就如同当日观斩高吟吟时一样多。

    闻凇一身素白的丧服,发上只用一支木簪、配发间一朵若隐若现的雪白梨花。她儿时也受过这个叔父的宠爱,虽说长大后二人来往甚少,可她仍旧因旧情而暗觉悲哀。

    而高吟吟,她实想不通那般孤僻疏冷的一个人、又同闻珏是一对令人艳羡的鸳鸯眷侣,为何就忽然因一个未过门的妾室将亲夫杀在共枕之时了?

    高冲受了牵连,太子殿下秉公执法,斩了他全族男丁、女眷尽数流放岭南。如今的宰相换了一位,姓梁,乃是梁宴青的叔父。

    今日丧礼一过,此事便算告一段落了。

    闻凇鲜少如今日般安静柔顺,她跪在闻珏棺椁之前,周遭哭嚎满盈,她竟大有种坐怀不乱的样子。

    她的神情放得很恭顺,哀怨的丧曲乃是她一人操持,她跪坐其间,随着那哀乐也不由落了几滴眼泪。

    她正用丝帕拭泪,忽而却听闻一稚童嬉笑之声。

    闻凇吓一跳,猛一回头,发上突然一坠,便见一个异族衣着的小童正嬉笑着拔去了她发间的木簪子。

    她满头青丝顷刻散落下来。

    梁王府内霎时一片死寂,唯有一个年轻的异族女人猛地上前,将那小童揽在怀里。

    那女人抢过他手中木簪,便将那簪子塞入呆滞的闻凇手中,宫内侍卫尽相上前,以芙蓉为首,立时将那女人同小童都按下不动。

    闻凇难以置信地攥着手中木簪,此时慢慢醒转,想通这是怎样的大不敬与奇耻大辱——她堂堂一个大靖公主,竟在自己亲叔叔的丧礼上,被一个几岁大的蛮族幼童拔了簪子、仪态不整。满朝文武正看着、满宫命妇也盯着。

    闻凇猛地起身,手中丝帕坠地,她指着那女人与幼童骂道:

    “跪下,都给本宫跪下——”

    侍卫即刻按着二人跪在闻凇脚下,几个色然人登时拔刀上前。闻凇一手握着自己散落的黑发,目眦尽裂,含着泪水的双眼不由泛红。她立时骂道:

    “你们色然的贱坯子竟敢如此羞辱本宫,岂不是连你们色然的大都都不想要了——”

    角落里的诃息本不愿多管,听闻此话却忽而心惊,登时便要开口上前,却被人一把拽过。

    闻淙自她身后上前,沉声走向闻凇,喝道:

    “阿沁!”

    “哥哥——”她怨愤转头,仍指着那地上小童,“多稚其单于如此羞辱阿沁,你便要我如此忍气吞声吗?”

    那拔了她簪子的小童乃是色然单于多稚其,其侧的女人乃是他先前的养母、如今的妻子呼乐大阏氏。而那多稚其显是受人惯坏,娇纵得便如同一头蛮横而强硬的狼崽,此时不但不惧,反倒用色然话大呼小叫,猛地朝按着他的芙蓉虎口处死咬一口。

    那一口用了十成十的力,芙蓉手上立时见血,便听她尖叫起来。

    闻淙迎着色然人的刀尖走来,却道:“幼子无知。”

    多稚其并未松口,芙蓉依旧哀叫,可她也并未松手。闻凇见状忧愤更甚,怨恨地瞪闻淙一眼,转而冲自己的侍卫喝道:

    “给本宫打死这小童——”

    几个侍卫片刻未曾犹豫便按着多稚其跪趴下来,一旁的呼乐阏氏朝闻凇大声惊叫,说的是听不懂的色然话。闻凇却也知定不是什么好话,见状又指她喝道:

    “连这个女人一起,给本宫往死里打——”

    色然人拔刀上前,公主的侍卫也拔刀相迎。闻淙赶在不可挽回前大喝一声:

    “孤看谁敢——”

    拔刀的色然人与公主府的侍卫都未将刀收回,却也不再敢上前动作。四下皆惊。

    “放开。”他朝那按着呼乐与多稚其的侍卫喝道。

    多稚其一受自由便崩溃大喊,小童刺耳的尖叫险些刺破芙蓉的耳膜。他喊叫后依旧不解气,便在众人都未曾反应之时猛地冲向闻凇,朝她身上下死手猛捶几拳。

    闻凇受痛,将那小童一下搡倒。

    “昭华!”闻淙高声喝止,转而朝乔柯说道,“将公主带回府里,请个太医去看。”

    “我又没病——”

    “速去!”闻淙朝乔柯道,出声打断。

    乔柯上前,无奈叹气,朝闻凇道:

    “殿下,请吧。”

    *

    “简直蠢物——”

    靖帝扶着双膝坐在榻边,随手抄起一个瓷杯便朝闻凇砸了过去。瓷杯在闻凇膝边碎开,飞溅的瓷片险些划了闻凇的脸。她瑟缩一下,却不敢躲。

    “你若不让人动手打那单于、若不说什么灭他色然大都——如今就该是我大靖因你受辱出兵、将那半个庆州城夺回来——何至于今日让呼乐那女人找了由头率先打我庆州?”

    靖帝俯身一阵剧咳,闻淙上前相劝,靖帝一把拂开。

    他指着闻凇骂道:“太子叫你忍一时,是因其后仍有大事——朕与太子真能委屈了你吗?你非如此沉不住气——你坏朕大事!”

    靖帝扬手,闻凇猛地闭上眼。靖帝顿住,终究还是未忍心打她,只于榻上一阵猛咳,骂道:

    “你这厮……给朕滚回你府上,将你那五百食邑——皆分给你族中那些姊妹去吧!”

    闻淙递一个眼神,闻凇心领神会,俯身而叩:“儿臣领旨。”

    皇宫是她长大的地方,如今却令她无地自容。闻凇提着裙摆,步伐飞快,发丝不算齐整、如那天一样。

    来往几个宫人看着都面熟,皆是那日在丧仪上见过她出丑的。那些人朝她行礼,闻凇低下头,便如未听见一般,落荒而逃。

    芙蓉驾车守在宫外,一见闻凇身影,刚叫一声“殿下”,便见闻凇径直钻入车厢。

    “走——”她在车内叫道。

    随她自宫内出来的香兰无声地朝她摇头,芙蓉不敢多话,立时驾车而去。

    闻凇藏在车内,这才忍不住哭了。此时却听闻车外行人议论,正道:

    “这便是那公主的车马?”

    “老胡,你莫冲动——”

    “冲动?我儿去庆州做一回生意便死在庆州了——”

    只听马车外壁上“咚”一声,似是被重物砸中。车外立时便响起抽刀之声,芙蓉在高喊道:

    “谁敢动我们公主!你这老儿不要命了?”

    马车停下,那老人似是被侍卫按下,却只听他高声喊道:“我家没人了!我一条贱命,怕你什么公主——”

    “与我拿了他——”

    “芙蓉!”闻凇丢下手帕,自车内喝道,“继续走!”

    “殿下,那人——”

    “放了他,继续走!我只要你驾车!”

    芙蓉瞬时噤声,打个手势放了老人,继续驾车前行。

    马车又走起来,老人依旧在车后苦追,可声音却渐行渐远。他跌倒在地,哭喊道:

    “儿啊……我的儿啊!你将我儿还回来啊……”

    闻凇坐在车中,睫上还沾着水意,垂眸不语。

    马车向前,不久至一僻静处却又停下。闻凇用手背抹去眼泪,问道:

    “怎么不走了?”

    香兰自外掀开纱帘,说道:

    “殿下,刚好过了襄王殿下处。襄王殿下说,请殿下您进去,同您说几句话。”

    闻凇一怔,泪痕仍未抹尽。此人仍在禁足,梁王丧仪上也不曾露面。今日却忽然有话要告诉她了。

    “那让他等。”

    闻凇捡起手帕,缓缓拭去脸上泪痕。

章节目录

大雪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都了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都了并收藏大雪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