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外雨潺潺。

    玉鸾殿内依旧很寂寥,安静得有些空荡。即便阴雨连绵,殿内也仍旧只点几盏小灯,将火苗留到最小。

    窗下是一张低矮的罗汉床,沈羡亭轻薄的衣摆覆在其上,便似盖上一层薄雪。他侧身伏在窗框上,没受伤的左手探至雨里,在雨幕中淋得白岑岑的。

    窗外的斜雨自窗框中落进来,丝丝缕缕地落在他的衣衫上。他却也不觉得冷一样,不曾动弹分毫。

    殿门自外打开。

    “阿亭?”

    沈羡亭忽而一颤,指尖的水珠剧烈地震落一瞬。他本要回头,一时不知想到哪一处去,竟又伏下身去,望着雨。

    “阿亭——”

    他好像是又听到谁叫自己,可他每日听到的声音太多太乱,那必然又是假的,便不耐地将手收回来,死死捂住自己两边耳朵。

    手上水珠顺着他的手腕滑下来,一颗一颗落入他肘间堆积着的袖口之内。

    “他……怎么……”许少央不由停下脚步,落寞而犹豫,“他不想见我吗?”

    “不是的,”辛晚楼安慰道,“他可能……没听出是师姐。”

    “怎么会呢?”

    许少央不敢上前了,站在原地远远看着他,玉鸾殿的大门未合,她身后就是雨幕。

    还是有些冷,辛晚楼“嘭”地将门合起,将雨声与寒意关在门外,也将许少央的胆怯迟疑挡了出去。

    “没事的。”她道。

    关门的动静还是太大,沈羡亭捂着耳朵也听得到。他缓缓转过头,便看见门口站着的两人,他眨眨眼,脸上的神情依旧很空茫。

    许少央便走进去,在他身侧坐下。出人意料地,沈羡亭见了她并不曾躲避,只呆呆看着。许少央将他受伤的右手拿起来,他瑟缩一下,沉默地将手藏起来。

    “师姐。”他开口道。

    辛晚楼听后有些讶异,沈羡亭已许久不曾主动开口了。而讶异过后便是怅然,他认得解休、如今又认得少央,却不知道认不认得她呢?

    沈羡亭没有看她,目光俱停留在许少央身上。又是这样、向来是这样,沈羡亭总是不理睬她,又或许是……先忘记她。

    “方才怎么不理人?”许少央说道,“我还当你不认得我……你可吓死我了。”

    沈羡亭呆呆的,她等了许久的回答,才看见他缓慢地摇了摇头。答非所问一样。

    这句“师姐”便成了沈羡亭同许少央说的全部的话了。后边不论再问他什么,他都不开口。他的目光不久便又流连至窗外的雨上,魂魄飞到天外去,倚着墙壁望着雨停。

    弃月楼事繁,许少央很快便走了。她走时,窗外的雨还没有停。辛晚楼心里不知从何处冒出一阵莽气,她忽而上前,扣着沈羡亭的肩膀,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

    “你认得我吗?”

    沈羡亭没听明白一样,望着她浅色的眼睛出了神。辛晚楼摇晃他两下,又问:

    “我是谁,你认得吗?”

    他终于被从不受控地遐思里摇晃出来,用了许久,他才缓慢地点两下头。

    辛晚楼心里暗暗松一口气,她便又问了另一个问题:

    “那我的名字呢?”

    沈羡亭这次迟疑了更久,辛晚楼便一直耐心地等。他皱着眉头看着她,像是要把她脸上的一切细节都记在脑海中一样。过了许久,他又点点头。

    辛晚楼心里一时百味杂陈,怅然若失地垂下眼睫。窗外的冷雨愈发大了,随一阵风洒在辛晚楼身上。她顶着风上前,将窗户死死关上。

    她撑着窗框抹去脸上的雨水,又从一旁架子上取下一张大巾子裹住半边身子都湿透了的沈羡亭。她有些惘然,又不甘心地轻轻问一句:“你知道我叫什么,所以……所以我的名字是什么?”

    沈羡亭不语。

    他低下头,缓缓地将辛晚楼湿漉漉的双手握紧自己手心里。

    他的手也很凉,并不能为辛晚楼带来多少温度,手心里裹着的纱布甚至有些粗糙。他用双手捧着她,动作很轻柔,如同捧着一只淋了雨的幼鸟。

    辛晚楼低下头,很安宁地看着他的动作。他摸了雨水的左手很凉,右手热一些。他什么都没做,只是轻轻抚摸她指节上握刀磨出的薄茧,很怜惜的样子。许久许久。

    “我在做梦吗?”

    他突然说道。

    辛晚楼的指尖蜷缩一下,那忽然的动静吓了他一跳,便忽然死死攥住她。

    “没有,不是做梦。”

    “可我不是已经死了吗……”他紧攥着她的右手,用力到有些颤抖,“我明明死了的……”

    “没有,”辛晚楼反手将他抖个不停的双手握在手心里,她的手心更热,“你死了,怎么还能见到我们?”

    她顿一下,随即,将他的手心搁在他自己的胸口处:

    “摸摸,心跳。”

    指尖下是沉稳而温热的跳动,可沈羡亭依旧不敢相信。他缓缓将手从她手心里抽出来,僵硬而迟缓地抱住自己,藏起来。

    他的目光低垂,定在某处,不敢再看向辛晚楼的眼睛。哪怕他觉得那双眼睛很漂亮。

    他摇摇头。

    沈羡亭没再说话,他近来总魂不守舍,看到什么东西就一直盯着,神游天外。他此时忽然望向地上一处碎裂开来的花砖,那东西小小的、边缘很锐利,或许一下便能割破喉管……

    辛晚楼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也望见那一处,心里暗道不好,便立即起身,将那碎瓦片一片片地捡起来。

    “暖和了吗?把湿衣服换掉?”

    她不动声色地将瓦片藏入怀中,若无其事地冲他笑。

    沈羡亭眨眨眼,露出大梦初醒般的神情,目光便又一直停留在辛晚楼身上了,无事发生一般。

    解休此时进来。

    “师姐已经走了么?我还未来得及见她。”

    他边说着,边看沈羡亭一眼。沈羡亭又开始不理睬人,垂着眼睫很温顺地坐着。

    “师姐说弃月楼进来事多。”

    解休颔首:“朱雀台比武近在咫尺,她确实忙得不可开交,整夜整夜没觉睡。”

    他说着摸摸沈羡亭的衣物,不由眉头紧锁:

    “湿成这样……怎么不把衣裳换了?”

    “正要换呢。”辛晚楼回答。

    她从柜子里翻出一身干衣,将衣服放在沈羡亭膝上,兀自便往殿外走。沈羡亭迟滞地提起衣物一角,将其打开。

    解休这时抻着脖子问她:

    “阿楼,朱雀台,你去吗?”

    “我?”辛晚楼回头,不安地瞄了一眼沈羡亭,又冲解休笑起来,“我就不去了吧……”

    “况且,现在管着火余宫的是安长思,人家今年也并未找我。”

    她本是找个借口,想着搪塞过去,谁知解休却将此话接下来,说道:

    “朱雀台比武,胜者便是此年武林魁首。同门派出身并无关系的。”

    沈羡亭正慢吞吞地解着腰带,辛晚楼看一眼便觉自己再待在此处怕是不妥,便又往殿外去。

    “总之今年便不去了,我也不是那般欲图虚名的人。”

    她说完,便合上门。

    解休叹息一声,无奈地摇摇头。沈羡亭已将湿衣物脱了下来,正专心致志地低头系他的衣裳。

    他身上若有若无的、尽是青紫的淤伤,连带血红的抓痕。那尽是这几日里弄出来的。解休在他面前蹲下,将他手里的衣带拿过来,替他将衣物飞快地整好。

    “伤自己做什么?”解休漫不经心道,“做梦也好、清醒也罢,其实都无所谓。”

    “非得把自己弄得那么疼么?”

    沈羡亭呆呆地盯着他,看着他的指尖翻飞,很快便打上一个秀气的结。

    “不疼的……”他道,“不疼……所以是做梦。”

    解休冷冷地睨他一眼,自下而上,对上他空洞的眼睛。

    “你不疼,可我们会疼——她会疼。她还没见过你身上的伤痕呢。”

    “不让见……”

    “迟早会见的。”

    沈羡亭的眼神闪动一下,死死咬住下唇。解休见状立即抬手,指尖摁在他唇上,生生将其从他齿间拨出来。

    可还是见了血,他用了十成的力。

    “不让见——”

    沈羡亭固执说道,咬破的下唇正冒着血。

    “不让……”

    分明换了衣裳,那衣裳干燥而温暖,可他忽而打起寒颤。他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只觉得有哪里不舒服,又说不清楚。

    他忽而俯身,受伤的右手死死撑在床沿上,另一手按着心口。他不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只觉得胸口像被什么活物塞满,许是他那颗仍在跳动的心。那颗心忽而变得很大,让他喘不过气。他不受控地向外呕,恨不能将那颗过于满的心揉碎了吐出来,可空荡荡的身体却让他连这点事都做不到。

    他死死攥住心口,不必看也知,那里定然又有了血印子。恍惚间,解休似是上前朝他说了些什么,又上来掰他的手。可沈羡亭已一点都听不见了,耳畔有什么锐利的声响,将其余声音都隔绝在外。许久,他才意识到,那俱是自己的毫不体面的凄厉尖叫。

    “不让她见——”

    泪珠子啪嗒啪嗒,便也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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