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常安想他应该是死了——

    他又到了这个彷如仙境的忘川。

    和往日的远远眺望不同,这一次他站得格外地近,近得能看清奈何桥连廊顶端绘满的鲜艳的百鬼图,和在廊下摇荡着的缠满熏香烟雾的黄金铃铛。

    他不由自主地走近,更近一步,要更近一步。

    没想到前脚刚踏上那方石台阶,后脚就传来一声短促尖叫,紧接着被一个带风的白影推着跌了下去。

    常安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那个撞倒他的白衣少年就凑过来认真辨认了一遍他的脸。

    “疯了疯了,怎么真的是你?”少年一副见鬼的表情,观察了下四周,二话不说地拽他起来,借了条小路,连推带赶地把他藏进桥下的河岸缓坡。他的表情就像看着一个突然要死去的老朋友,急切又讶异:“发生了什么?你不该在这里的。”

    少年穿着古制的锦袍,上面有隐隐暗纹和顺色刺绣,与常安一路过来时看见的往生者们的装扮截然不同,必不会是普通身份。

    “这里是忘川?”常安问。

    “自然。”

    “那就没错了。”常安说,“我应该是死了。”

    “呸呸呸,说什么混话!你怎么可能——”少年明显激动起来,但随即冷静下来,“不会的,小文姐说她搞定了。”

    “小文?”常安的心跳漏了一拍,“是一个穿百褶裙扎丸子头的女孩吗?很活泼,皮肤很白,睫毛很长?你见过她?”

    少年似乎被问卡壳了,诧异道:“我,不该见到她吗?”

    “看来她真的找到路了,那就好,那就好。”

    是啊,小文她不是不告而别,更不是抛弃了自己,而是找到了忘川,与大家一样,另寻往生了。常安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这种感觉,一块石头落地的同时,却留下了一片更大的空虚。

    少年看着常安,想说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但余光瞥见河岸边时突然噤了声,表情一下就凝固了。

    常安顺着看过去,只见一个着深色暗纹补服,眉目清正的男子立在不远处。他不知是何时到的,但他一定是认出了常安,直直过来。气氛忽得僵硬,只听步履落在泥沙上每一声,都如压抑的鼓点。

    在男子即将碰到常安时,少年突然向前一步挡在他们之间,鼓足勇气直视那人的眼睛:“判官,别忘了他是谁。”

    “紧张什么?”被唤做判官的那人带了些奇怪的笑,“阳寿未尽,凡劫未了,我能奈他何?不过——”

    “不过你确实不该在这里。”判官眼神制止了少年想跟上来的步伐,示意常安和他走。

    常安点点头告别少年担忧的眼神,向前赶了几步跟在判官身后,两人的方向却与奈何桥渐行渐远。常安侧头看了看他刚刚差点踏上的那座廊桥,问道:“我们去哪儿?奈何桥不应该是这边吗?”

    “你很想去死?”判官问。

    “没有,不想。”他虽然看淡生死,但也没有那么想来找死。

    “第二十一次。”判官说。

    “什么?”常安疑惑。

    “你来忘川的次数,这是第二十一次。”

    常安忽得读懂了判官的眼神,他的意思是:骗鬼呢?

    但随即他便反应过来:“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来这儿?”

    他对忘川的记忆能一直追溯到孩童时期,所以这十几年来,判官他一直都知道这件事?也一直都记得自己?

    还有刚才那少年和判官的对话,所以自己到底是谁?判官又是谁?他们这是要到哪里去?无数的疑问盘亘在常安心头,他跟着判官的视线突然模糊了一下,下意识地停了下来。

    “怎么?不答你的问题就不走了?”判官察觉到常安的动作,但没回头。

    “不是。”常安有些不知所措,“我是在想……原来人死之后也会吐血吗?”

    判官闻言一怔,回身时就看见常安正望向他的眼神,和嘴边正随着轻咳涌出的鲜血和被染红的手指。

    判官急急向前赶了几步,摁住常安的肩头,与他的眼神贴得无限近:“看着我,忘记你现在想的东西。”

    常安此前只觉得判官清正威严,此时近距离接触到他的眼神,怎得却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常安喃喃道。是小时候吗,还是在那遥远的前世?

    他只知道判官一直在他耳边念叨着叫他忘记什么东西,但越想忘记的东西不就会更深刻地一遍一遍想起来吗?

    常安只觉得脑袋越来越胀,远处奈何桥上的黄金铃铛开始震荡巨响,那个判官不让他想的问题似乎迅速膨胀开来,撑得他太阳穴生疼。

    为什么我一直会见到忘川?为什么你们都像是认识我?那小文呢,她跟我走过同样的路吗?为什么我会死?这一切就算是结束了吗?

    我到底……是谁啊?

    常安恍恍惚惚间多了些什么模糊的记忆,像是各种碎片,他记不清楚,但他看着判官的脸,脱口而出了一个名字:“明安。”

    判官沉默了几秒,一甩手隔空镇住了那鸣响的铃铛,他看着常安,带着悲悯的眼神:“既然早做了选择,又何必频频自扰。”

    常安想说些什么,张嘴又是一口鲜血,直接脱力晕了过去。

    判官探了他的脉搏,确认暂无大事后,耳边忽得察觉到另一个渐近的声音,他慢慢起身:“果然还是来了。”

    女孩匆匆而来,不过几次呼吸间便挡在他的身前,好看的眼里盛满了杀气。如果常安此时醒来,会发现这个女孩与小文有着一模一样的脸。

    “我记得你还在受罚。”判官波澜不惊,“若是再被后土娘娘发现你与他添上瓜葛,怕就不是禁足那么简单了。”

    后土娘娘是和东岳和酆都两大帝同级的地府管理层,作为她的弟子,小文处事自然会收敛几分。

    不过她现在没心思想这些,满眼只有晕倒在地的常安,愤怒又不安,“判官!你应过我的!”

    “虽然非我本意,但结果已如此。”判官看向常安,眼神深深,“作为歉意,我可以说一件你不该知道的事——”

    “什么?”

    “他刚才唤了我,明安。”

    小文猛地看向判官,眼神明明暗暗了数次,良久,略带希冀:“他会不会真的记起来了?”

    “你不是不知晓孟婆汤的厉害。”判官望向远处赶来探听情况的人群,不动声色,“而且这是他的宿命。

    “可他还是回来了,不是吗?”小文说,“金铃响,神职归。这次连奈何桥都认出了他。”

    “可他已经沉入轮回,忘却了一切。”判官说,“你有想过,丢下了记忆的他,真的还是原来那个他吗?”

    “我只是想让他平安,你知道的,这一次很重要。”

    判官深深看了小文一眼,只身向前方那些同僚们走去,一人便似敌万马千军。他边走边甩袖背手,留下一句:“带他走吧。”

    他又何尝,不希望他能平安。

    ……

    常安的脑海中垫满了磅礴的颂吟声,漂浮其上的有各种好奇的、憎恶的、惊讶的、欣喜的话语,交杂在一起填满他的耳朵。

    他是被这些奇怪的声音吵醒的。

    可当他真正睁开眼睛时,眼前只有一室寂静无声的空气。

    他知道自己还在忘川。

    这是一间带着沉香气味的古屋,带着木疤的棕褐色地板,暖灰色墙壁,木头窗棂,简单的几样家具也都是颇有质感的木制品,满眼深林古寺的风韵,无端地令人心安。

    门是关的,常安掀起一线窗户往外瞧,只有深远浓重的白雾。他探出几根手指,瞬间被吞噬得干干净净,隐没其中连一丝影子都不得见。雾气潮湿得缠上他的每一寸皮肤,沁骨的阴寒。

    常安有些不安,收手进来,后肩却猛地感觉坠上一个重物,有东西贴上他的脖颈,阴恻恻地笑。

    他大惊回首,但寻不见其形,只有眼前的房屋在瞬间幻化坍塌,迎面吹来一阵潮湿的风,他下意识眨眼,却发现自己又站在了忘川奔腾的河边。

    不过几米远的地方站了一人,在波涛汹涌中窈窈而立,水雾掀起她柔软飘扬的宽大裙摆,松松挽在脑后的乌黑长发也一同飘舞,她抬手拂去贴上脸颊的碎发,转眸看向常安。

    常安愣住了,这女子的装扮虽然与自己认识的那人截然不同,但这面容该是多般熟悉。

    “小文。”他开口唤道,许多话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幸好你是真的找到了路。你过得还好吗,有没有被欺负?你之前不是和我说最怕那些孤魂野鬼了么。不过你怎么没有过奈何桥,是遇到什么事了吗?还有你现在的模样,怎么……”

    怎么和判官他们如此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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