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长的指间漏出微光,后面是少年含笑的一双眼。

    这少年皮肤苍白,一双眼仁却极黑,如雪水里养出的两只水银丸。

    齐月驰莞尔:“拜堂都拜过,怎么不肯问名?我先说了。”

    说着,笑吟吟一拱手,道:“在下齐月驰,取‘日月恒驰,居诸不息’之意,是三界内一无心无念之人。”

    那少年凤眸微挑,却将双手并起,郑重地回了一拜,身姿优雅端方,道:“萧明绎。三界内一无生无灭之鬼。”

    这一拜拜下来,两人的手恰好碰到一起,不觉两相对视,越看越笑,越笑越看,忽然听见底下一道声音崩溃喊道:

    “神仙大人,哦不,神仙大人和神仙娘子,有什么腻歪话且留着洞房说吧!要顶不住了!”

    两人往下看去。原来,那白发干尸被神像的威力镇压着,不得不平静了一会;神目被齐月驰刺中,没了神明威力的镇压,突然暴起,掀飞了附近众人!

    她指甲暴长,眼珠泛白,直向四面八方抓出,且怪力无比,四五个成年男子也奈何不得。

    那青年轿夫面色颓靡,眸中一片复杂,见她抓住了一轿夫,指甲已抵上了他喉咙,即将一爪穿胸,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干尸似被惹恼,转身回来,对着青年的脸就要抓下。

    那青年不闪不避,闭上了眼睛,竟是一心求死。

    齐月驰欲要放出问心,萧明绎却轻轻提醒道:“不必救他。”

    果然,一道红色的身影乍然冲出,一把抓住青年的后心,往后一拖,随后重重摔在了地上。

    银铃声声,少女不耐烦道:“醒醒!看清楚这是谁!”

    竟然是小夭。

    小夭叉着腰,居高临下道:

    “我可不是为了救你。看你太蠢,忍不住出手而已。”

    那白发干尸又扑过来,直取小夭面门。小夭连忙躲过,惊出一身冷汗,又大声道:

    “蠢死了!喊人啊!你喊完,她就醒了!”

    青年人缓缓摇了摇头。

    那干尸又要冲过来了!

    小夭一时焦急,心想左右躲下去也躲不过,不如正面迎敌,硬着头皮吹起口哨,欲唤那狼与干尸对打,哪知干尸看见那狼的眼睛,仇人见仇家,分外眼红,不禁纵声长吼,这回直冲着天灵盖抓下!

    小夭惊叫一声,全身的血往头顶涌,惊恐交加,一时间动弹不得,便喊道:“姆妈!”

    声音里已带了哭腔。

    那干尸却并未抓下。齐月驰在神像顶上看得分明,原来那青年拼死拖住了干尸的腿。

    他的脸埋在手臂里,低低喊了一声:“娘。”

    白发干尸不动了。她慢慢地抬起头,看向伏在她腿上的青年,眼珠仍然泛白,却尝试性地伸出手,慢慢覆在青年的头上。

    青年终于痛哭失声:“娘!”

    看到这里,齐月驰歪着头,向萧明绎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就是郑公子?本来该成亲的那个?”

    萧明绎道:“正是。”

    “那我还要感谢这位郑公子。不仅替我解决一个大麻烦,还附赠一段成亲体验。说起来,我这辈子还没拜过堂。果然新奇。”

    岂止这辈子,上辈子也没体验过。

    齐月驰心道。

    她前世生了一副好皮囊,又天资出众,乃是昔日第一天之骄女。

    无奈她那时道心凝雪,心里只装着大道,把男女私情都抛却一边。

    是以她现在回忆一番,竟没什么可称道的、聊做谈资的故事。

    萧明绎笑道:“我也是第一次拜,也觉得新奇。不仅新奇,还很难忘。”

    齐月驰长眉挑起:“此话怎讲?”

    萧明绎道:“深山夜闻钟,幽圹萤扰扰,又有走尸为伴,狼嚎作乐,当然难忘。”

    齐月驰伸出两根手指,对着萧明绎揺了两摇,道:

    “非也。”

    萧明绎道:“那是什么?”

    “在人。对着讨厌的人,经历再奇险,景色再壮阔,也不得其心;如果对着一个妙人,就算做着平常的事,看着平常的景,也觉得有趣。”

    萧明绎忽然一笑,凤眼微勾,犹如弯月照清池:“我也觉得有趣。”

    齐月驰道:“哪里有趣?”

    “阁下觉得我是妙人。”

    齐月驰促狭道:“难不成是妙鬼?”

    萧明绎从容答:“也不是不行。”

    那白发干尸抚着郑公子的头发,在他哀哀切切的哭声中,眼睛渐渐变得清明。

    小夭焦躁地站在旁边,欲要说什么,旁观许久的缇族长道:

    “回来。”

    小夭欲言又止,见这副母子久别重逢叙话的场景,又觉得插不上嘴,只好悻悻地回到母亲身边,嘴唇抿成了一道“一”字。

    小夭趴在母亲的身后,从缇族长肩上伸出一只脑袋,向前伸着。

    缇族长摸了摸女儿的满头银铃,道:

    “让他们好好看看千叶人造的孽。”

    那白发干尸依旧抚摸着儿子的脖颈,眼中露出无限爱怜之色,可一听说这句话,便伸出手来,毫不犹豫地将郑公子牢牢抓着的手一根一根掰开。

    郑公子抓住不放,哽咽道:

    “我十二岁起没了母亲,就不能让我再多看一眼吗?”

    白发干尸似乎吝惜分一点给他,干脆甩开儿子的手。她起身时,眼中露出不舍的一瞥,随后似要重新遁入林中,却听神像上一道声音幽幽地说:

    “我要是你,一定会留下,打死也要留下。”

    听了这话,白发干尸突然浑身一颤。她抬起头来,混浊的眼睛看向高高的神像。

    萧明绎垂眸道:“我要她看到我,就永远不能忘记我。你现在走了,郑公子对娘亲的印象,可永远一具人不人、鬼不鬼的干尸。到时候你是想让他记起,还是想让他忘掉?”

    “你肯定觉得,自己这副模样很丑,很不堪。可他不一定这么想。”

    果然,萧明绎话音落下,那白发干尸似有所动,她张开嘴欲言,嘴中是深深的黑洞!

    她的舌头已被拔去了。

    郑公子且痛且惊,一时说不出话,只是对坐饮泣,忽听小夭说:

    “哎呀急死人了!你们不是有那个,呃,什么盘吗?赶紧占卜一下。实在不行我给你通灵。”

    听了这话,郑公子如梦方醒,连滚带爬地去拿那乩盘。

    那乩盘早就埋在一地废墟之中,他以手指去挖,挖得鲜血淋漓。

    干尸将他的手一把打掉,自己用长长的指甲替他刨出来,再规规整整地摆好。

    从她的一举一动可以看出,她生前大概是个养尊处优之人,尚留存着礼仪风范。

    一人一尸对坐。郑公子摆好扶乩所用的乩笔、细沙之物,开始了扶乩仪式。

    齐月驰见状,搭上萧明绎的手,道:

    “麻烦把我送下去。”

    萧明绎略一点头,身子轻轻一纵,抓着她的手臂,顷刻便落在地上。

    两人与小夭一齐凑过去看。

    扶乩本用于问神,但也可用于问有些法力和道行的鬼。若是请来神鬼上身,则可通过沙盘回答提出的问题。

    面对着一盘乩沙,郑公子手执着乩笔,迟迟无法落下。

    乩盘却自动化出一道字迹,郑公子看去,登时热泪盈眶。

    乩沙上写的是:

    我儿近些年如何?是否上进,是否成家?

    郑公子手牢牢攥住乩笔,不觉热泪盈眶,正思索如何回话,一股大力袭来,乩笔脱离了手腕,龙飞凤舞地写道:

    郑业成还没死吗?

    郑公子看着他娘,愣住了。

    郑业成是他的父亲。

    见他呆愣,那乩笔重又乱舞起来:

    他是一个疯子!

    那乩笔最后在中间写了一个大大的“杀”字,势若刀戟,最后一点捺出,笔承受不住过重的怨气,啪地断了。

    黑气涌上干尸的脸,一双白瞳又往上翻,隐隐又有狂暴的趋势。

    萧明绎两指一弹,道:“暂借一下。”

    齐月驰会意,抛出问心,两只人偶瞬间飞出,各牵出一缕银丝,绕着干尸密密匝匝地飞,顷刻便结成一张网,将她笼在网里。

    郑公子见母亲被网在笼内,心中剧痛,不免乞求道:“仙师勿伤她性命!”

    齐月驰道:“放心。”

    收服了那只最凶的,余下的干尸逐渐退去。漫山的鬼吼狼嚎依旧不绝,听之已比方才小多了。

    齐月驰指挥道:“你们,把这些东西都抬进去。别招来什么别的。”

    众人依言,把喜轿仪仗之类抬进庙中。

    缇族长见状,先领着缇族众人,押着那干尸一同进去了。

    郑公子见缇族押走了母亲,不免担心,欲开口阻止,却听小夭道:

    “你呀,还是乖乖跟着我吧!现在你娘看着你,反而更容易发疯。”

    郑公子抬头,只见少女一身紫衣,满头银饰煜煜生辉,半抱着胳膊,神态十分不耐烦,便移开目光,道:

    “我担心她。”

    “哼,可笑!”小夭嗤道:

    “你真担心她,怎么不敢多问了?”

    说着,伸出一只手抓住郑公子的肩,道:

    “走吧。别啰嗦了,有我在,你娘肯定安全。”

    齐月驰在最后,看着一个提着一个,以一个诡异的姿势进了庙门,点评道:

    “这俩倒是有意思。”

    萧明绎脚步轻快了些,接道:

    “一个宁愿扮成轿夫跑进山里找,一个明明有意却装作不相识。不过,难呐!”

    两人都没再接话。郑家的公子与缇族的圣女,本该一门大好的姻缘,却被世事搅成了一副面目全非的样子。

    齐月驰心中感慨了一番,忽觉得四周格外静寂,悠悠天地间只剩他们两个,便道:

    “那我们一起进去?”

    萧明绎颔首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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