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立夏几日,大宁城尚见一丝暑气,在南城巡司狱里头熬过一日,苦丧脸的、闷头的、挨板子苦天嚎地的,让大宋烟火气在这里,彻底断头。

    她们女团卸进铺子的那沉甸甸的箱笼,均被南城巡司搜走,里头打开,见天的是凿子、刨子、墨斗之类的木工器具。

    巡司也不让他们登到公堂上去,无处辩驳,反倒拷了手镣,初定的是擅逃闽州的罪,在京畿里治完罪,要锁上枷锁再遣返回去的。

    她们与邬大人和三郎,分押两边,狱牢男女有别,男身在左跨监,女团则在南城巡司狱的右跨女牢监。三十人一间拥挤,潮闷,还黯漆漆的。裴九枝在狱里睡不安稳,听了半宿的清雨,一夜难捱过去,今日女团们倒都惊醒了个大早。外头许是晴泰之日,牢里漏下几隙浮着灰尘的光。又抓了新人填补进来。

    裴九枝一面叫女团的女娘们,相互帮忙梳挽发髻,一面看牢门开闭时有无转圜,来人将她们提出去。

    木牢门外。

    日上三竿时分,又响起一串狱冷冰冰的叱骂声,吓得狱里几个新抓来的女娘,乱糟糟地缩在一团。

    裴九枝已经打听过了。

    这里头羁押的都不是重罪,有坊里卖姜豉跟邻摊,发生口角的申四娘子;有绣完门帜上门讨工钱,被判滋事的徐娘子;甚而有圣人诞辰节庆前期,误捞了崇贤河中河虾,惊扰圣人华诞的挑担卖虾饼的阮老太。

    偏巧的是,举证她们的人,皆是街头上第一流的泼皮,陈牙纪!

    裴九枝出言安抚了几声。

    角落里闷了小半晌的申四娘子,听完这些,嘴上不饶人地,涨红了脸爬起,叉腰朝外头骂叨起来,“畜生养的陈虎头!掀了老娘亲手做的姜豉,他还不不饶人了他啊!不过扇他个耳光,他这么能耐,让差官来拿我呢!你们谁收他的脏钱,有本事站出来啊!敢叫他进来露露脸,看老娘扇不死他这混生天的狗东西!”

    申四娘子声音响亮,倒是个泼辣豪爽的性子,连对面的男牢都传来叮铃哐啷的铁镣声,想来是骚动着,想看哪家女娘这么混的胆子,敢公然跟巡司顶撞!

    梅安是出身市井,在市井的牙侩手头吃了亏,听着这套骂人的话心里畅快,随手拢着发,跟着骂两声,被女团低声劝住。

    她们到底是女族,比市井的女子比起来,还差着民与罪的悬殊户籍。

    如今的身份,作出冒失失格的事,非常有碍出去。

    裴九枝笑了笑,“这位娘子骂得好。”

    “枝娘子!”

    裴九枝没避嫌,反而大度地将地上的水碗推出去,“若渴了,妹妹这碗水借你!”

    事情紧急,她们昨夜在巡卫和女卒子们面前,把唾沫都说干了,也没人肯细听她们说一句。

    左右不过都是大宋。

    前世的朝代就常有为了钱财,从街上多抓捕人回来,盘剥人头银两的先例。这大宁城监狱,估计也不不会例外,而且怎么可能这么巧的,她们方赁了铺子,还没收拾停当,落脚安稳,巡司就接了举证,说她们女团上至监送的邬大人,下至她这带队献技的队长,身份全是作假!

    女团见裴九枝赞许人家,起初没反应过来,等回味过来,才厘清并非是枝娘子混不怕,而是引来了人,好叫她借此找机会脱身!

    她在闽州就是聪慧贤明的人物,与她们这样束手待毙,窝囊地一贯忍着的性子比起来,确实明艳又更洒脱。

    看似不像在闽越女族受过苦难的人。

    申四娘子骂累了也不见有女卒进来,便也无趣的咬了根干草,坐下,“想不出你们细皮嫩肉的,瞧着像有头脑的大门大户家的娘子,怎么,也遭了陈虎头的害?!”

    两边一来二去熟络起来,数落着陈牙纪里外,狼心狗肺的不算人!

    其余遭殃的也都从生疏,到越听越火,团结挪了身子坐过来。

    一个崭新的同盟在女牢里,如火如荼的敲定着。

    “得了!”申四娘子抻平沾着豉油的腰巾,饶有气势地擦手,“既然都是冤进来的,就照枝娘子说的办!”

    围坐的顾云卿也舒眉地点头,“这法子可行。”

    采叶拍了拍手心,“叫那个调换咱们女团献技牒的陈牙纪,吃一兜!再装一兜!”其他人也都啧啧称赞,让她们捡了现成的大运。

    这其中巧的是,这位混不怕的申四娘子,有位淑贤的表秭,嫁了京畿的左军巡使,这大姐夫,恰是管这巡司事务的官吏。

    按照申四娘子的说法,她大姐夫那般读书到驽钝的人,不好相与,全因几次三番拉下面子,着人来巡司狱里捞她,大姐夫瞧不上她在市井支摊,又不信她这暴脾气能被外人给坑进来。

    倒是南城巡司的崔文史崔相公,是个好说话的,见过申四娘子几次。

    这下裴九枝支招,不去打扰她大姐夫,而是找热心的崔相公帮忙。这里还有众多女娘作证,一来能借这层关系帮忙,彻底削削陈虎头嚣张的气焰,不再坑害其他人去,二来,也能救受众姐妹出去,缓和跟这大姐夫的关系。

    梅生与采叶和其他女娘们,纷纷投以大义的目光,为申四娘子打气践行。

    裴九枝随申四娘子商榷好,便一同起身,使劲拍打牢门,震得锁门的铁链哐啷地响!

    不多会儿,一个黑靴的女卒子进来,不耐地拿脚尖顶门,“吵嚷什么呢!大半晌不消停,犯事进来,还指着能出去呢?”

    申四娘子压着好脾气道,“你帮我把南城巡司的崔相公叫来,我有话同他讲!”

    黑靴女卒子新进来,没见过这位几进宫的申四娘子,上下打量一番,直快地翻着白眼摊开手,“传话行,推磨钱二百文。”

    “二百文?!你不去抢呢!”申四娘子怒而一拍木栏杆,到底没压住!她采姜晒姜、蒸姜腌姜,前后足足二三十日,一日卖姜豉,生意顶好才挣一百二十文!

    这比陈虎头还狮子大开口!

    说实话真贵得肉疼了!

    裴九枝不能错过这好容易进来的人,把险些转身出去的女卒子,又唤了回来。

    好商好量地,温和着眉目,道,“这位差姐姐,妹妹是与身后女团的姊妹们,进京来给官家献技的,路上受了歹人蒙骗,丢了身份牒,劳烦通禀一声申四娘子说的崔相公,妹妹有办法自证,所言不虚。”

    女卒子拿捏着态度,上下其眼,老一套地伸手,“给官家献技的女娘是吧?”

    裴九枝率性地点点头。

    女卒子都是看过女牢的案册的,这个闽越女团被巡司卫拿回来时,什么证明也没有,那就是个睁着眼闭着眼都能随意捞的黑户,思索了一番讹度,多了少了都不成,“既然是急事,那就得特办,你们发髻里藏着银钗子的,就先上来,交一支钗,办一个人。倘若没有,那就是身份不符,南城巡司狱的牢门,就想也别想出去。”

    大宁城女子不任官吏。

    哪怕不入流的职务,也绝不可以出现女子姓名。所以南城巡司里,没有正式在册的女狱吏,雇使的都是粗野力大的娘子,做三日休一日,好说话,就好帮忙,愿给好处,那就愿给跑腿,为的就是便于从女牢里,盘剥油水。

    女卒子习惯地瞅一眼,一脸不服的申四娘子,说着就伸手往头髻里搜,包髻一下就掉了!

    申四娘子已经气红了眼,说时迟那时快,咬着牙齿怒极,忍不住伸出手脚踢人,发狠地抓这蠢贱女卒子被扯掉的头发!

    隔着木牢门撕扭起来!外面听到里面此起彼伏的惊叫,接连来了好几个女卒子,不由分说往牢里头,泼烙刑具的那盆烧红的炭火,滚烫的火星子四扑,见阮老太躲不开,差点全倾倒她身上,坐了许久的徐娘子和一众愤怒不已的女娘们,好容易将阮老太抢下,全都火速窜起来,冲到牢门前,隔门扯住那些来不及呼喊求援的女卒子们,事情持续恶化,女团的女娘们上手,根本拉扯不开!

    男牢那边听到一阵骚乱,狱吏们也顾不得男牢女牢的规矩,鱼贯进来!

    拉手镣的拉手镣,拽胳膊的拽胳膊,凭借着精壮的胳膊和男女悬殊的气力,总算将两边呵斥着拉开,平息态势!

    在听了女卒子们添火浇油的泼脏水后,一个身量高长的狱吏,将“拱火”的裴九枝,从女牢里揪了出来!

    狱吏双腿修长,飒沓流星,拉着裴九枝绕过男牢,往外面拉拽着出去!

    裴九枝对牢狱地形不熟悉,快步走了一段,以为出了灰砖砌的小门,该是要把她提到公堂方向去,不论是去见崔相公,还是申四娘子说的大姐夫,左军巡使大人都不错!

    连见面之后的台词都想好了,大人,民女们不是刻意生乱,是女卒们欺人,朝大伙身上扑火星子,才自救反抗的。

    我们女团本是北上京畿,给官家献技,却遭遇到潜藏在市井间,一伙专业团伙的诈骗!

    先头牵线的侩人是前哨,中间带路看铺的陈牙纪是主谋之一,后面来签字署名卖铺的假铺主,是演员!

    诺大一个大猪盘,杀到小女子们头上,现在全赖大人出来为民请命,说句话,主持公道!

    还有女牢里,同样受到陈牙纪欺诈、坑骗,耽误了营生的女娘们,也恳请大人做主明察!

    大人倘若不信臣女证词,臣女可开箱笼,与大人验视献技的木偶人!

    裴九枝手腕被抓着,被迫一路小跑,喘着气找机会搭话,“差大哥若带小女子到公堂陈情,能否稍慢一点。”

    可对方根本不给反应。

    三步并两步,径直了走,分明没把裴九枝的话听进半个字。

    裴九枝当然也知道,跟一些铁面无私的狱吏谈条件,有时候无异于讨苦吃,无奈只好自行扯一下抓得太紧,有些发痛的狱吏的手腕,却不料这狱吏小哥俊美的沉着脸,侧轮廓紧致漂亮,并不因男女授受不亲而放松,反而脚步越发快,手劲也是大得离谱!

    “差大哥!”

    裴九枝没几步,就在日头下走出一额薄汗。

    那狱吏小哥不肯怜香惜玉,依旧步履迅速,自顾自地,闷声前走。

    理一下我行不行!

    “差、差大哥!”

    裴九枝这一嗓有点破音,近乎是哭求,她手腕上有方才火星子的烫伤,这会儿经他这么一拽,火辣辣的疼上,跟又倒了酒精下去,别提疼得多酸爽。

    终于那狱吏小哥感受到裴九枝手腕上,发烫有点破皮的肌肤,脚步忽然一滞,裴九枝猝不及防,笔直地迎头撞了上去,手捂着莹白高挺的鼻梁,眼冒金星的吃痛……

    你……大爷!

    裴九枝:“……”果然是发慈悲,理了很大一下!

    与方才那些身上仅有炭火与尘气的女卒子们不同,裴九枝龇牙疼的时候,嗅到这小哥身上一股子清淡又隐约扑鼻的酒气。

    狱吏小哥一手按腰刀,笑着嗤她,眼神却是冰厉的,“扰乱女牢还跟我讨要优待?”

    裴九枝揉了揉发酸的鼻子,慢慢抬起头来,小哥看着肌肤偏白,不似一般女卒和狱吏的麦色,但肤色仍是健气的,束腕上扎着系带,一身青黑的劲装,黑刀黑鞘,连靴子也是黑的。

    他说完,又将要走,腰上革带坠的装饰银鱼,跟着晃了晃。

    裴九枝却假惺惺央求道,“能否容我稍整衣衫,你瞧我这发髻松乱,昨夜今日均未梳洗,若到了公堂上,与大人们说起,小女子是带闽越女团入京献技的,花着脸蛋上去,恐有失闽州府的颜面。”

    旁侧不时有巡司的人从正门外,下马经过,这边像是快到仪门了,裴九枝想替闽州挽回一些颜面。

    不要因为泼火星的事情,给牵扯进去。

    狱吏小哥忽然转过来,冷黑的瞳仁,比先前还冷漠几分,他一只手松开裴九枝,不知从怀里什么地方,掏出了半截木头。

    依木头上榫卯位置看,的确是裴九枝箱笼里,那堆制作木偶人的部件,“闽越女族,裴九枝是吧?”

    声音冷如金石,如开刃的匕首割过琉璃,再配上这张不适合做狱吏,更该拿刀剑出门左拐,露个腹肌,拍几条嘶哈出圈的美男视频的身材和脸,咳……

    裴九枝挺直脖子,微敛下颌,收束女流氓心思,“是。”

    心是想着收了,眼还没挪开。

    小哥劲实的腰确实,啧,束着革带看着颇禁欲,很可,要是当初她做账号时,能签下这么位挺拔的小哥,早火出圈了不是吗。

    狱吏小哥声线冷透。

    “拿堆破木头来京畿,只为献技?还是说有点别的……什么目的。”

    一心盘算着壮大木偶事业,顺便托腮,眯眼欣赏起广告模特的裴九枝:“………?”

    哪里来的?

    别的……什么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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