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溦惊然坐起:“什么?祖爷?爷爷?我哪来的爷爷!”

    夜阑风静,江水一片悠悠而去,静谧如故,莫说自称“祖爷”的老头子,就连箫声也半点都无。

    林溦满腹狐疑,又将胳膊垫在脑后,重新梦会周公。

    月明星稀,江送软风,模模糊糊间,林溦恍若窝在极暖的一个衾帐里。一夜好眠。

    待她一觉醒来,打眼一看,却是满目的琳琅精致,自己居然身在榻上,团龙花被好好地盖在身上。

    林溦瞠目半晌,怀疑自己睁开眼睛的方式不对,于是重新闭上。深深吸了口气,一下子把眼睁开。

    只见:团龙花被鸳鸯帐,衾纱香炉迷迭香,玉慕珠帘香骨掩,江坞箫影画中藏。

    林溦不再犹疑,掀开被子,蹬鞋下榻,望见油灯下压的一张信纸,嘀咕了句:“好个萧贤兄!”

    林溦展开纸张。只有三行字,曰:

    观卿睡容甚美,怜慕未敢惊,兄咳疾又笃,夜半走耳,卿莫忧心,司三日之后,江上再会。

    萧别  按

    林溦看了又看,翻来倒去,愣了半晌,突得想起自己的青猴不见了,正急急找寻,又猛然想起,自己还是个女儿家,心里登时一惊。

    两片酡红飞上双颊,慌忙去摸脸上的胶皮面具。

    面具仍好好的敷在脸上,鬓角相接处,紧密相合,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灵鬼客栈里,一客房静默良久。

    忽而爆发出一声怒吼:“萧狗!欺人太甚!”

    *

    行走江湖足足八年,除却年年夏浅春初,那一段骨骼剧痛不能行走的十天,林溦哪日不与江湖骗子打交道?

    终日捉雁,今日却被雁啄了眼睛。

    这人哪是什么一步三喘的病弱同僚,明明就是个偷人猴子,步走飞檐,又不讲武德的穷光小贼!

    她游在人烟如流的安乐街上,四下寻人,一时逢着个肩上背着猴子的,便气势汹汹地走过去,到了老头儿跟前,气势却和缓下来,温声向那猴子试探一句:“伶误?”

    定然不是。她的猴,鼻头长一个大痦子。

    那猴子自然是不会搭理她。扭身过去,一个通红的猴屁|股对着她。

    林溦:“……”

    告了声“叨扰”,一拱手,便又往茶馆,江边,四处乱走。

    猴子名唤甘伶误,实是巫婆婆从她六岁上赠给她的,一时间没了多年来的伙伴,林溦又恼又气,心里冒火,恨不得把晏康城的地皮翻过来,抠出萧别此人,痛打一顿。

    寻了猴子整整一日,猴也不见,人也没影,眼见着天黑将下来,林溦一手枕在脑下,半躺在亭子上,闷闷地望着龙阙江。

    一朵乌云悠悠地罩在她头顶上,淅淅沥沥落起小雨。

    恰巧一个裹着头巾的妇人领着小孩儿,路过亭子,抬眼便见四合晴空之内,裹着一片乌云,一个青衣老道独独笼于细雨之下,黯然销魂,如同地鬼修罗。

    裹头巾的妇人大悟之外,惶然失口:“妖人!是六年前,那个会下雨的小妖人!”

    林溦冷冷一笑,撑身而起:“你信不信,你再喊一声,妖人就要起身噬人了?”

    她右手一翻,夹起一粒石子,正要弹出去,却望见那妇人矮下身,将垂髫小儿牢牢裹在怀里,两人皆是颤颤的,似是惧怕已极。

    将石子弹在那妇人身上不是,不弹也不是,林溦不由地狠狠揣了脚亭子,冷笑一声,将石子投在地上。

    良久,妇人举头再望,亭上妖人早已影消无踪,孩儿拉了拉她的衣襟,一指妇人脚前,怯生生道:

    “娘亲,这不是被那老头儿的猴子抢走的二两碎银么?”

    落日西垂,余晖光鉴晏康大地,铺得一片好光景,碎银被雨水冲洗,一派清澄,毫光毕现。

    妇人微微一怔。

    *

    换了住处的林溦,寻了户寻常百姓的屋顶,攀了上去,二郎腿一翘。

    她翻来覆去好久,依然睡不着,心里不由暗骂一声,暖帐软衾若得一住,凄风苦雨怎愿再经。

    林溦林溦,此生此世,你可再也莫要睡那劳什子暖被了。

    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鸾佩悠悠而动,箫声隐隐渐起,依稀含着人声:“你……也真是!”

    林溦本就模模糊糊,半梦半醒,一闻此声,如蚂蚱般一跃而起,伸手一捞,竟一手拽住了萧别的脖子,迫得他拉近,那人的脸未及覆上面具,一桩好颜色近在尺端。

    当是:眼波如笑,一剪柔肠似有若无,色如寒梅,近闻应得细细衔香;生得潇洒风流态,腹中神机若定裁,姿容洒落,身拔如松,不似凡间中人。

    又有诗叹曰:

    萧萧江上有萧郎,潇潇声起断龙江。

    若得鼋上萧郎顾,便作伥鬼又何妨。

    林溦恍神了一瞬,怔了怔,便又恢复如初,扯住他领口,逼问:“伶误呢?我的伶误呢?你这小贼,究竟是谁?哪儿来的?为什么跟住我不放?”

    可怜那天上掌管施云布雨的龙官萧郎,被她扯住领口,按在身前,好不憋屈,他刚张了张口:“我……”

    只听身边一声咔嚓咔嚓的脆响,两人皆是一扭头,青猴就蹲在房梁那侧,手里抱着个不知何处寻来,不是此节气该有的西瓜,掰了开,露出红色瓜瓤。

    这泼猴,边往嘴里送着瓜,边兴致盎然地看着两人吵嘴。

    林溦怒从中起,将萧别往边上一揣,脱下鞋,拿在手里便往那泼猴身上招呼而去,骂:“寻你半日不见,却在此处吃瓜吃得好尽兴!泼猴,滚过来!”

    动作一大,脚下没踩稳,当下一滑,便往下掉去,萧别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她。

    房瓦却经不住两人的力,哀哀鸣了一声,梁上二位君子便朝地下摔去。

    萧别脚下正将冒出一点蓝光,撑住二人身体,却不知怎么,又将光熄灭了。

    一声重响过后,两人摔在地上。

    林溦悠悠地撑起身,扶了下脑袋,不晕。

    又试探着揣了下脚边的一片“泥土”,奇道:“这土地,怎生一点儿也不石更?”

    只听耳边那人倒抽了口凉气,咬着牙:“林-林小雨!你揣的是我!”

    林溦连忙站了起来,一眼看见,那从来风度翩翩的萧别,被抹了半脸泥的寒碜样,不由掩唇忍笑,忍得辛苦至极,哪知萧别突然又茫然地冒出来一句“本官的箫呢”。

    登时忍不住,跑到边上,两手叉腰哈哈狂笑,今日的憋屈一扫而空。

    笑了十秒,林溦突然住口,若无其事地走回去,对着那目送悲催,郁闷至极的人伸出手:

    “对不起,我太佩服贤兄这被摔得神魂出窍,都不忘扮那龙官的敬业精神了,佩服佩服,愚弟简直五体投地。”

    萧别自如地借着她的手,站起来,风轻云淡地拍一拍身上灰尘,又有了仙气飘飘的神仙范儿,林溦一见不由得又想笑,忙抿住嘴唇,肃了肃脸。

    萧别轻咳一声,睨了她一眼:“五体投地,投呢?怎么不见你投?”

    林溦一整日的火气散了大半,又因这人到底为自己做了人形肉垫,便不大好意思,转移话题道:“先前你身边那个黑脸朋友,唤作伏堤的,怎不见他去向?”

    萧别也不追究,笑了一声,望了望黑漆漆的一片天:“他,大概是出去耍,找不着家了。”

    说着,指端暗暗酿起一点蓝光,轻轻一弹,两人身上的衣衫干净如初。

    此时夜色已深,林溦要再往房顶上去睡,身边这人又开始“吭吭坑”咳起来了,偏说方才一摔摔破了肺腔子,林溦只得又随着他,去灵鬼客栈要了一间房。

    翻窗出去不久,却几次三番地被萧别叫下来,一时头昏脑胀了,一时胸腹又疼,要喝水,要吃茶,折腾得半夜下去,林溦一盏茶拍在案上,“当”得一响。

    气势汹汹道:“你,睡榻,我,打地铺。我不去房顶上睡了,你莫再折腾,行不行?”

    萧别微笑:“自然是行的。”

    月凉如水,半夜好眠。

    *

    日上三杆,林溦一梦醒来,却又睡在榻上。

    她蹬鞋下榻,见昨日打地铺的行头早已收起来,那人着了件印着蓝色暗花的素袍,头发拿一根蓝簪别着,正抿一杯茶,默默望着窗外。

    林溦走过来,未及开口,萧别漫不经心道:“我为兄,你为弟,你睡地上,不妥。”

    已是将林溦的话堵了回去,她早见梨木案上的五色环亮起蓝光,便道:“你传音环亮了,应是有人找你。”

    萧别“哦”了一声,似是刚看见这亮着的五色环,刚按下旋钮,未及发言,那边一个十万火急的粗嗓门儿便冲了过来:

    “首领?您又搁哪儿唠去啦?我寻遍了整个晏康城都寻不到你,明天咱们就该去——”

    “你已经是一只大乌龟了,”萧别倦倦地打断,“你要学会独立,不要一天到晚和你的劳什子首领腻在一块儿。”

    “我,我——”那边的粗嗓门儿瞠目结舌。

    林溦插嘴:“他在灵鬼客栈,三层,奎字号房。”

    话音刚落,萧别猛得将五色环掐断,两人目光一时对上,林溦不由得缩了下脑袋,恰在此时,几声震摇整个客栈的步声,“咚”“咚”,一步一步,朝这间房走来。

    林溦拿嘴努了努门,示意他开:“你的朋友。”

    萧别静静地看着她,一时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笑了一笑,便就不紧不迫地起身。

    趁这功夫,林溦迅速将纸往烛台下一压,捞起地上青猴,翻窗跃走。

    奎字号房里,伏堤一眼看见木桌上“给伏堤”三个墨色大字,便大声嚷嚷:“首领首领,这里有个信给我!”

    他乃巨鼋所化,生得铁面黑须,眼神却憨憨的,毛手毛脚,随便搞出点什么动静便是天翻地覆。

    他翻开信纸,却见上面写道:

    卿那首领,身娇体弱,步若虚狗,弟意甚怜,甚爱,奈弟杂事繁多,不得朝夕与共,侍奉在侧。烦伏堤兄朝暮为其掖被沃汤。

    留此一书,权表弟意。

    林溦  按

    伏堤看了又看,傻傻地抬头,望一眼自家悠闲喝茶,浑然不知其然的首领,喃喃道:“身娇体弱,步若虚狗?”

    萧别本就知晓,这信必然写不了一点好的,抽过伏堤手里信纸,慢条斯理地张开观望:“容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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