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熙三年的初夏,日头已初显毒辣的端倪。

    京城九门以里,有的人家已架起了凉棚。而在京师西北方几十里外的昌平行宫,还残存着丝丝沁爽的凉意。

    夏绫将用脏了的抹布丢进水桶中揉洗干净,双手在长时间的擦洗中已有些发红。她是行宫藏书库的洗扫宫女,自辰时起,已在这里忙活了两个时辰,终于得空舒了口气。

    夏绫提起裙摆,爬上了书库的最高层。这是一座三层高的阁楼,由于常年存放书籍,浸染了久久不散的墨香。

    推开窗,初夏的清风扑面而来,混着黄栌特有的清苦味。

    今日的云要厚些。层云叠着青翠的草木向远方绵延而去,一直连绵到远处一座和缓的山头。

    那座山头名为枫露岭,山岭上草木萋青。

    夏绫望着枫露岭愣了会神,不知今日是否会有场大雨来袭。

    “绫丫头,下来吃些东西吧。”有声音从楼下传来。

    夏绫应了一声,掐断了思绪。

    “王监丞。”夏绫颔首浅笑,向来人见了个礼。

    王平笑呵呵的答应了,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楼梯边。他年逾三十,在宦官中的职位不高不低,如今是昌平行宫的管事。

    两人在木梯上坐了,王平从食盒中取出碟青菜馅的包子,递给夏绫。

    “趁热吃。”

    纸张易燃,书库严禁明火,是以在这里当差的宫人没法自己搭炉子,只能吃些冷食。王平知道夏绫这差事清苦,得空时便给她送些还温热的吃食。

    “您近日在忙什么?”夏绫不疾不徐的吃着手中的包子,与王平闲聊起来。

    “嗐,东边的花圃里生了虫,正领着几个小子打理呢。我说绫丫头,等这阵子忙过去,要不给你这加个人手?”

    夏绫抿嘴笑了下:“不碍的,我这一个人还顾得过来。”

    王平不做声,将这话头揭了过去。夏绫这样回答他并不意外。

    自老管事过世后,王平接手了行宫中的诸项杂事,与夏绫熟识起来。

    初见夏绫时,他难掩惊讶,行宫中竟还有个眉眼这样秀气的丫头。这姑娘做事条理分明,很是招人喜欢,但却不是个好热闹的性子,与谁都客客气气,从不深言心事。

    王平不由在心中叹息一声。但凡她会钻营些,若是在皇城里,定能谋个比现在好的前程。

    昌平行宫虽也是皇家宫所,但自先帝起,已近三十年未有御驾在此驻跸。因此这行宫里的人,大多是些没门路的洗扫杂役,即便如他这样有个一官半职的名头,见了皇城里的宫人,总还是要低上一头的。

    饭还没吃完,便听见有嗒嗒的声响打在窗棂上。雨真的下起来了。

    书库内的光线在风雨中晦暗了下来,可在纸墨味道的包裹中,又有一份独特的安宁。

    夏绫打趣道:“王监丞,您可是先走不成了。”

    王平哈哈一笑:“偷得浮生半日闲,倒也妙。”

    年少时,王平曾是在内书堂读过书的。能在书库这种地方多待一会,他也觉得惬意。

    两人坐在台阶上,互不言语,只是安闲的听着窗外的雨声。

    可偏有人要在此时弄些刺耳的声音出来。

    雨幕中冲出落汤鸡似的一人,连滚带爬从书库门口一跤滑到了王平跟前。

    夏绫认出来,那是王平手下的一个小火者。

    王平脸色不太好看,方想开口斥他毛躁,便听到这小阉开口喊到:“干干干干爹,方才有个缇骑来传令,说是御驾正往行宫这边来,马上就到宫门口了!”

    *

    雨中山道上,一队人马正在打马疾行。

    为首一人头戴着直檐帽,墨绿色的窄袖曳撒上,用金线勾勒有淡淡的龙纹。

    前方突然出现的泥水坑迫使他骤然勒紧了缰绳。

    骏马一声长鸣,前蹄高高扬了起来。

    宁澈刮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眯眼在密得发白的雨帘中辨识着方向。这场雨来的突然,他与随行的锦衣卫没有一点防备,从头到脚给浇了个透。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前方的山路上积水渐深,再这么跑下去,只怕人和马都吃不消。

    “陛下,”庄衡停在宁澈身侧,提高声音禀道,“雨太大了,前面就是昌平行宫,不如您且去避一避,等雨停了再回京吧!”

    昌平行宫。

    这几个字落在宁澈心头。

    不过思索片刻,宁澈简短的说了一个字:“好。”

    昌平行宫为大燕朝太宗文皇帝所建,用以出京巡察或谒陵时暂歇。因行宫位于山间,景色清幽秀丽,后世帝王或内眷也不时来此处消夏。

    不过自先帝起,这行宫已空置多年。前朝贵妃体弱虚寒,不喜清凉庇荫之处。贵妃病逝后,先帝再无意流连山水,是以宣明一朝,从未有帝王临驾过此处。

    若非今日这场大雨,宁澈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才会到这地方来。

    晌午过后,雨势才渐歇了下来。

    宁澈阖目倚在床上,他虽然累,但却总也睡不着。殿阁中很安静,静的过了头,就显得有些冷清。

    这里与皇城到底是不同的。整座行宫都是一股冷冽的味道,少了人气,就多了些草木本身的幽寂。

    殿外有些轻微的响动。宁澈知道,是行宫的那个内侍来了。方入行宫时,他伺候过沐浴更衣。

    行宫里的内侍,连脚步声与乾清宫中的人都是不同的。声音虽然小,但并不从容,好像每落一步都担着千斤的心惊胆战。

    王平这一天,心就没放进肚子里过。

    他没有在御前当过差,根本不知道怎么伺候,甚至连什么时候该去伺候,他都拿不准。他大着胆子向寝殿内瞥了一眼,皇上正倚在床头上,双手交叠在身前,似在思考着些什么。

    在陷入沉思时,这位俊朗的少年帝王,清冷的像一座覆雪的山峰。

    王平不敢打扰,只轻声将茶水放置在宁澈身侧,打算退到殿外侍候。

    宁澈的确在思索着一件事情。他想见位故人,但又不知道究竟该不该见。

    “王平。”宁澈叫住正在躬身往外退的人。

    王平心头一跳,腿一软当即就跪下了,他没想到皇上竟记得住自己的名字。

    宁澈皱了下眉。王平跪的有些远,让他说起话来有点费劲。但他只是不动声色的趿上鞋子,负手站了起来。

    “庄衡那边,都打理好了么?”

    “是,奴婢给指挥使大人送了几碗姜汤,几位大人烤干了衣服,现下已无碍。”

    宁澈嗯了一声,沉默的时间有些长。

    王平心里打起了鼓,忽听皇上问道:“有什么人想要见朕么?”

    这个问题并不在王平的意料之内。他在心里琢磨的片刻,犹豫着说:“并未。陛下若是要见什么人,奴婢这便去传唤。”

    咔的一声脆音,宁澈把手指骨捏出了声响,听得王平心惊肉跳。

    宁澈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他飞速在纸上写下了几行字,将字条递给王平。

    “这几本书,天黑之前拿给朕。如果找不到,就让管书库的人自己来跟朕说。”

    王平不敢迟疑,捧着字条退了出去。可一出殿门,他脸上却犯了大难。

    纸条上这几本书,显然不是什么脍炙人口的著述。要真是藏在哪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别说天黑之前,怕是让人在书库里翻个通宵都未必能找到。

    他只能先去找夏绫。

    天空中还飘着零落的雨丝,恰如王平此时的心情,没着没落的。

    “绫丫头,”王平将字条递给夏绫,苦笑道,“这几本书你且先找着,我再去寻几个识字的,尽量给你搭把手。”

    “王监丞,不忙的。”夏绫快快扫了一眼书目,温声说,“您在这稍等我片刻。”

    阁楼中响起一阵上上下下的脚步声,不过一会,夏绫就抱着几本书回来了。

    “监丞您看,这三册是有的,这一册我猜是写错了一个字,应当是这本书。”夏绫对着字条向王平讲到,“其余的这两本,书库中确实没有,您在这怕是拿不到了。”

    王平目瞪口呆,这比他预想的结果已经好太多了。

    “绫丫头,你这是,怎么做到的?”

    夏绫很淡的笑了下:“您先回去复命吧,等回头,我给您讲讲。”

    重华殿内,宁澈已换好了燕居服。这件衣服是几年前的旧衣了,大概是他初登大宝那年,尚衣监置办了一批御用的贴身衣物,行宫这边也放了几件,以备不时之需。

    衣服还是当时的尺寸。御极这些年,他自觉自己清减了些,这衣服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

    宁澈的身量本就颀长高挑,这样一来,更显得他骨相清瘦。

    已经过了有半个时辰了。宁澈背着手踱步到窗前,抬眸望向窗外的天色。

    天就快黑了。

    “陛下。”

    宁澈恍然回神,是王平回来了。他手指一紧,刻意向王平身后多看了一眼。

    没有其他人一起回来。

    王平恭恭敬敬的跪下,将几本书双手捧高过头顶:“陛下请过目。但还有两册,行宫书库中确实没有。奴婢……”

    话还未说完,王平手中骤然一轻,宁澈已然将书接了过去。

    宁澈潦草的看着那几本书的封皮,心中有种味同嚼蜡般的失落。

    她难道就真的看不出来,自己想要的并不只是这几本晦涩的书么?

    宁澈将几本书往床头一掼,大步往外走去:“王平,前头带路!”

    天色已然黯淡,此时雨已经完全停了。

    下过雨的初夏夜晚,风是湿润的。宁澈只带了王平,踏着潮湿松软的地面,向藏书阁走去。

    王平打着灯,提着胆子在前面带路。皇上不太高兴,他是看得出来的,只是不知道,这怒从何来。

    难不成就为了那两本没找到的书?

    宁澈在藏书阁前停下了脚步。他站在楼下向上望去,隐约有点点跳抖的荧光从阁楼内透出来。在阁楼的最高层,有个清秀的人影,映在窗格上。

    心中百转千回,全映在了他的眉心上。

    宁澈看到的事,王平同样也看到了。他忙解释道:“皇上,书库内严禁灯火,那亮光是值守宫人想出来的法子,在楼梯两侧绑上放了萤火虫的笼子,借以照亮。”

    见宁澈久久不语,王平又扎着胆子问道:“陛下,奴婢是否要将书库中的宫人传召下来?”

    良久,宁澈轻叹一声:“还是我进去吧。”

    书库的最高层,夏绫仍坐在窗边。

    这是她长久以来的习惯,每日离开书库前,都会打开西向的窗户,望着远方的枫露岭,安静的坐上一会。

    可楼下忽然响起了脚步声,踩得楼梯吱呀轻响。

    夏绫起身,顺着楼梯也往下走去。萤火虫闪烁的微光中,来人的身影她看不真切,只知道那人似乎并没有戴冠。

    “是谁?”夏绫低声问道。

    脚步声停了下来。

    熟悉的音色落在宁澈耳边,他的气息跟着一窒。

    他停在了二楼的转角处,夏绫就在转角的另一侧,两人之间近在咫尺。

    樊笼中的荧光恬淡的忽明忽暗,静夜中的两人在墨香中默然而立。

    宁澈忽然犹豫了。

    他不确定,再往前一步,与她的距离,到底是会更近,还是会更远?

    宁澈闭上眼,上次分别前,夏绫对他说的那句话,还毫不褪色的扎在他心上。

    “阿澈,我真的会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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