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绫从睡梦中骇然而醒,满头冷汗的惊坐起来。

    许是宁澈白天又提到了倭寇的事,让那段她拼命想忘掉的记忆,又阴魂不散的进了梦里来。

    她梦见,那个买了她的杭州富商,趁她睡觉时进了她的房间,将手探进了自己衣服中。她拼命挣扎,可忽然间,外面却火光四起,哇啦哇啦的喊叫声连成一片。

    小小的女孩躲在狭窄的缝隙中,眼睁睁的看见一群衣着怪异的人举着刀冲进来。他们见人就砍,见东西就抢,房间中那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却然那群人兴奋到癫狂。

    砰的一声响,有个人正正倒在了夏绫面前。夏绫认得她,那是富商身边的一个侍女,她的眼睛正冲着夏绫藏身的地方,透过细缝直勾勾的盯着她。

    小姑娘捂住嘴,生怕那人喊出声来,让人发现自己藏在这里。可不过方寸,有鲜血从那女子的口鼻中涌了出来。原来她已经死了。

    夏绫就是在这时醒过来的。那双不瞑目的眼睛,却好像依旧在瞪着她,仿佛在对她喊,救命。

    夏绫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双肩,想要将那种冷彻骨髓的恐惧驱散出去。

    过了好一会,夏绫才慢慢意识到,她已经长大了,这里是乾清宫,不会有倭寇到这里来的。

    接着睡肯定是睡不着了,夏绫索性拉开床幔起了床。

    小铃铛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踹了下去,狗子正窝在脚踏边,呼呼睡得香甜。

    夏绫走到窗边,推开窗向外看了看。天色才刚蒙蒙亮,乾清宫大殿的台阶上却已有内侍经过的身影,大概是将洗漱的东西备好要候着圣驾晨起了。

    这一方宫墙中好像有一个又一个看不见的蛐蛐罐子,每个人都在各自的罐子里,日复一日的匆匆忙忙。宫人在罐子里,宁澈在罐子里,夏绫自己也在罐子里。

    夏绫晃了晃脑袋,不知道怎么忽然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

    她拿了衣服给自己穿上,难得起了这么个大早,不如就赶今儿个回浣衣局一趟。

    夏绫领着小铃铛到元武门时,还未到宫门开启的时辰。她在近旁等了一会,到门口记了牌子,赶头一个出了宫门。

    因出了紫禁城怕小铃铛乱跑,夏绫将用布带编的软绳套在狗身上,另一端拽在自己手里,牵着狗往外走。

    出了元武门,过了护城河,便就到了卖货之大市。此处往东是内府各衙门口所在之地,又正好是这个时辰,在这条街市上吃早点的宦官不在少数。

    夏绫觉着新鲜,便也往那一方方冒着炊烟的锅灶间凑去。这一看可不得了,香味一个劲的往她鼻子里钻。

    摊主见她两眼放光,热络的问到:“小公公,要吃点什么?”

    对于在街市上买东西这种事,夏绫其实生疏得很。她朝四周看了看,摊主身后的凉棚里,有好几个宦官都在喝一种褐色的粥,味道看起来很不错。

    “他们在喝的那个,我也想要一碗,可以吗?”

    “得嘞,豆腐脑一碗!”摊主大概从来没见过这样憨直腼腆的小内侍,乐到,“小公公,那油饼也要一个吗?”

    夏绫点点头,觉得那应该也会是很好吃的东西。

    摊主手艺娴熟的很,一块浸了油的面擀个三两下,划上两道口子,拎起来直接往油锅里一丢。

    呲啦——

    白软的面皮瞬时膨胀起来,变成了一个漂在油锅上的棉花团。

    稍等了片刻,夏绫心满意足的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豆腐脑和一个金黄焦脆的炸油饼,也到了后面的棚子里坐下。

    在这里,见到内侍不是什么新鲜事,可见到牵着一条大狗的内侍,就属实有些扎眼了。

    有的人认得这是皇帝的御犬,便知同它在一起的内侍必是乾清宫的人,于是大多对夏绫敬而远之。没过多会,这棚子里吃饭的便只剩了夏绫自己。

    夏绫有些不好意思,没想到竟扰了老板生意。可摊主只是笑着对她摆了摆手,又端了一碟酱菜给她。

    果然是一番咸香可人的好味道。

    夏绫用油饼蘸着豆腐脑,稀里呼噜的把一大碗都吃了下去。她摸了摸肚子,想把腰间的丝绦系松一点,大概到下午都不会饿了。

    临走的时候,夏绫付了摊主双倍的钱。

    这一顿热乎乎的早饭吃下去,让夏绫的心情好了不少,那个噩梦带来的阴影,也终于在她心头消散了下去。

    夏绫牵起小铃铛,同狗子一起往浣衣局的方向走去。

    出了北安门再走一会,有一大片的水。北京城内的水系,在明处暗处都是连在一起的。在这片水东面引了一条河出来,河水悠悠穿过皇城的城墙,环过各内府衙门向南流去,在皇墙东南角再往西拐,便成了承天门前的金水河。

    此时尚未及秋日之暮,水边长着成片的苇子,苍翠未尽,金黄渐染,在风中轻轻荡漾着。

    小铃铛大概是从没到过这里,对眼前这一大片水稀奇的很,撒了欢就想往水里冲。还好有狗绳拽在夏绫手里,她拉住小铃铛,蹲下揉了揉它的脸笑道:“铃铛,现在不行,你要下了水我可就捞不住你啦!”

    这幅明媚清爽的景色,让夏绫的心情也熨帖的起来。

    一人一狗继续往西北方走去,没过多会,远远的便能看见德胜门的门楼,浣衣局就快到了。

    夏绫遮着眼眉看了看天色,日头已经升的很高了。她想,方苒她们若是天天走这一趟到皇城里去上值,这脚程还真是够远的。

    夏绫向浣衣局前守门的小火亮了牌子,对方见是乾清宫的人,不敢加以阻拦,却想找掌事先去回禀一声。

    夏绫可不想再多这一重麻烦。她偷偷踹了踹小铃铛,让狗子把牙呲起来,借着狗的余威,唬住小火切莫要声张。

    这一招倒真挺好用。

    夏绫牵着狗进了浣衣局,避开人多的地方,径直往她从前住的屋子走去。

    房间中此时已经没人了。夏绫倒有些庆幸,不然现在这个样子见了方苒,还真有些不太好解释,不如等回了行宫再一同与她说。

    夏绫挠了挠小铃铛的脑壳,让它不要乱叫。她领着狗进了屋,爬上床打开她放贴身物件的柜子。

    可柜门一拉开,夏绫却傻了眼。

    她的东西是都还在,却被一块白布盖了起来,看着怪不吉利的。

    夏绫不知道这是个什么讲究,小心又尊敬的把白布掀开,将她要拿的东西一样样都清出来。

    可咣当一下,有个什么东西却从她叠好的几件贴身里衣中掉了出来。

    那是块约摸有四指宽,半尺长的木牌子,这并不是她的东西。

    夏绫将牌子拾起来,却见上面刻着几个字。

    【好友夏绫之灵位。】

    这什么玩意?!

    夏绫如五雷轰顶般看着手中自己的牌位。

    门外出了些响动,似乎是有人要进来了。

    夏绫赶紧把白布又铺好,阖上柜门溜下了床,带着小铃铛躲在了门后面。她蹲下身双手把狗子的嘴捂着,让它不要出声。

    小铃铛翻着白眼瞅了夏绫一眼,满脸都写着不乐意。

    进来的人是方苒。

    她穿的衣服很素,头发上也没有同往日一样绑了红绳,而是系了一条黑色的发带。

    方苒爬上床,打开夏绫的柜子门,揭下那块白布铺在床上,把夏绫的东西一样一样都取出来用白布包好。

    待东西都收拾清楚了,方苒最后捧起了那块牌位,看见上面的字,她的眼泪簌簌就落了下来。

    “绫儿,你好好走,下辈子投个富贵人家,有缘的话我还想同你做姐妹……”

    方苒哭的肝肠寸断,听得夏绫脖子后面一阵阵发寒。

    “呃,苒苒,你做什么呢?”

    夏绫实在听不下去了,从门后走了出来。

    方苒肩膀一抖,泪眼婆娑的看向夏绫。她看怔了一会,眼泪却流的更凶了:“绫儿,你这是走的不踏实,让魂儿再回来看一眼么……”

    “什么什么啊!”夏绫爬上床同方苒坐在一块,捏了捏她的手,“苒苒,你看看我,活的,大活人!”

    方苒捧住夏绫的脸,上下左右看了好一会。

    “绫儿,你,没死?”

    夏绫哭笑不得:“这都哪跟哪啊?方小姐,咱能干点阳间的事不?”

    方苒缓了半天,才接受眼前这人真的是夏绫的事实。她盯着夏绫,却忽然在她肩膀上狠狠打了一拳,放声大哭了起来。

    “你这个没良心的!被司礼监的人带走也不知道给我送个消息,我托了好多人打听,他们都说你毁了御用之物,被带到宫里给处死了,死了!”

    夏绫捂着被揍疼了的肩膀,总算闹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那天司礼监的人将她带走,什么都没交代,后面李掌事也被撤了职,更让人难免会猜测其中缘由。这进了宫,又这么久都没消息,别人猜她是凶多吉少,倒也在情理之中。

    夏绫鼻子一酸,觉得太对不住方苒了。

    “苒苒,对不住,都怪我。”夏绫的声音也哽咽了起来,“你别生我的气了。”

    “我生你气做什么?”方苒抱住夏绫,又哭又笑的,“绫儿,你还能活着,就是我最开心的事了,我哪里会怪你!”

    夏绫也抱紧了方苒,被她一惹,自己也忍不住哭了。

    “苒苒,你对我可真好。”

    “那是因为你待我好,我待你才好的呀!”方苒捧着夏绫的脸,替她抹了抹眼泪,“瞧我,本来你挺高兴的,结果还把你惹哭了。”

    两个人在床上哭哭笑笑了这好一会儿,完全忘记了还有只狗在屋里。小铃铛觉得被冷落了很不开心,前爪一翘攀到炕沿上,汪的叫了一声。

    “我的妈呀!”方苒这才注意到床底下竟然有这么大一只狗,吓得一下子缩到了床边。

    夏绫想起来方苒怕狗,在小铃铛下巴上推了推:“铃铛,去,上外边玩会去。”

    方苒看了看狗,又看了看夏绫身上的内侍贴里,犹豫着问:“绫儿,这狗是……”

    夏绫点了下头:“就是你猜的,乾清宫的狗。”

    “这……”方苒小声道,“原来他们嘴里传的,靠讨好御犬钻营进乾清宫那个内侍,就是你啊……”

    啥?

    “这不纯属胡说八道么!”

    “嗯,我也觉得,你哪有那个钻营的脑子?”

    夏绫皱了皱鼻子,这听着怎么那么不像好话呢。

    方苒虽然有一大堆的疑惑想问夏绫,但她还是捡着最要紧的说,眉间不自觉的就染上了忧色。

    “绫儿,不过我得给你提个醒,照顾这御犬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你千万要小心些。”

    夏绫扬眉:“这怎么就不是好差事了?”

    “我都是听甜食房的人说的,你就当个故事听,也别太多心。”

    方苒接着说:“之前也是个小火,故意同这御犬玩的好,但就是想借这御犬能讨主子欢心,往上爬一爬。可是他根本不好好照顾这狗,找膳房要的那些好东西,全都进了他自己肚子里,御犬就时常吃了上顿没下顿。要是御犬要跟他闹,他就给狗喂蒙汗药,让狗睡觉。在旁人看来,那狗对别人都凶得很,就同那人在一起时听话,上面还觉得他这差事办的很好。”

    “后来御犬饿的受不了了,就老是自己跑出去找吃的。那狗倒也是挺聪明的,知道甜食房这有吃的,所以三天两头就往这来。可那狗毕竟不跟人一样会讲道理,吃东西的时候好的坏的一起都糟践了,让甜食房的人苦不堪言。然后掌房就想了个办法,故意往放在外面的食材里掺了辣椒,想给那狗些教训,它就不会再来了。”

    “没想到那御犬吃了之后,难受的直打滚,不小心撞翻了炉子,烧的透红的碳撒出来,身上给烫伤了一大片。这下可瞒不住了,皇上动了好大的怒,直接让东厂去办的案子,很快就查出来是看狗的那个内侍在其中没尽心。听说那个人被打了五十杖,苟延残喘的剩了半条命,给发配到南海子做净军去了。”

    “那回之后,也还有过两三个内侍担过照顾御犬这差事,只是这狗但凡有一点不舒服,皇上就心疼的厉害,总觉得是底下人没照顾好,就要换人。久而久之,谁还敢当这差事?于是皇上索性就让那御犬进了乾清宫,在他自己眼皮底下看着,白天的时候狗愿意在外面乱跑也就随它去了。这样一来,宫里的人都不愿意遇上这御犬,既是害怕这狗会咬人,更是怕会惹了皇上不悦。”

    “所以绫儿,你可千万……”

    方苒还想再说什么,可是夏绫早已经坐不住了。

    “苒苒,抱歉,但我得先出去看看。”

    小铃铛见没人陪自己玩,没意思的很,百无聊赖的趴在地上发呆,连尾巴都懒得翘一下。

    见夏绫出来,狗子眼中却一下子又放了光,立刻站起身来,往她身上凑。

    夏绫抱住它,拨开狗子浅金色的长毛,把它身上仔仔细细的都看了一遍。

    果然,在狗右边身子靠屁-股的地方,有几处被烫伤过后留下的伤疤。那地方光秃秃的,再也长不出毛发,只是因为小铃铛的毛长,不仔细找是看不出来的。

    夏绫心里好像被狠狠戳了一刀。她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小铃铛会在宫里横冲直撞,会在内侍手里抢饭吃。

    为什么,她遛狗时别人看她的眼神里都透着怪异,甚至鄙夷。

    为什么,谭小澄一定要她把养狗的这差事交出去,说这是为她好。

    或许这一切都能归结为一句话。

    没娘教的孩子,都离它远点。

    小铃铛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一个劲的往夏绫身上蹭,哈着舌头想要舔她的脸。

    夏绫在狗身上拍了拍,站起身来对方苒说:“苒苒,谢谢你今天对我说这些,不过我拿了东西就该回去了。其他的事,等回了行宫我再一同跟你讲。”

    方苒忙点头:“绫儿,你在宫里规矩肯定比这里大的多,快回去吧,知道你好我就放心了。”

    夏绫收好了自己的东西,告别的时候,同方苒抱了抱,还会再见面的。

    这天晚上,夏绫趴到狗身上,双手环住小铃铛的脖子,将脸埋在它细密的长毛中。

    她抽了抽鼻子,闷声说:“铃铛,对不起啊。虽然可能不能陪你很久,但我在宫里的这段日子,一定会好好养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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