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短短几言,却字字泣血。夏绫同是苦过倭乱的人,还未阅及全文,便已共情到几乎湿了眼眶。

    宁澈见夏绫这样,知道她是看进去了。他思量片晌,忽问到:“乔乔,你觉得倭寇该打吗?”

    夏绫抬起头,几乎没有犹豫:“当然该打。”

    没有一个受过倭乱之苦的百姓,不期待着能将这群盗贼永远赶离自己的土地。

    宁澈点了点夏绫手中的书卷:“那你与这写作之人的观点是一样的。我姑且认为,在老百姓里,想打的人是大多数。”

    夏绫反诘:“不然呢?”

    “但是在文官中,有很大一部分人是不想动兵的。”宁澈的指节轻轻在桌面上点着,“打一场仗,这其中牵涉的利益太多了。他们就像隔在中间的一块板子,上头我想打,底下老百姓也想打,可这块板子若是穿不透,那这场仗注定打不赢的。”

    夏绫垂眸看向手中的卷文:“对倭寇有多恨,这里面已经写的够清楚了,不用我在你面前再哭一遍苦。朝廷的事我不敢置喙太多,但只知道,若倭患不除,东南便永远会有我这样的人流离失所。”

    “所以我不时就会将这卷文拿出来读一读。”宁澈将书卷在夏绫手中抽离,又看了看这上面他已无比熟悉的文字,“乔乔,我真的也很恨倭乱,但你知道,大多数时候,我对于倭患的认知,不只是单单的一腔仇恨,更多的时候是来自于州府呈上来的各类奏报。看到的信息越多,要考虑的事情就越庞杂,里面有兵马,有钱粮,有人情,更有各层级之间的利益瓜葛。这些东西看多了,就越觉得这件事情就不仅仅是靠一腔豪情就能做成的,所以也会不自觉的去衡量,越拖反而却越犹豫不决。”

    “但这篇文章,却时时在提醒我,倭患不是几个不疼不痒的数字,而是万民所泣,是大燕东南的一块毒疮。”

    说及此,宁澈忽忆起来一些从前的事。

    那时他在南边,隐了身份到军营中住过一段时间。

    军营中的兵勇多是一些村镇征召来的武夫,说话又有口音,宁澈总是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休息的时候就时常自己一个人坐在一旁研究舆图。

    几个兵痞子见他是个小白脸,时常明里暗里挤兑宁澈,找他麻烦。

    直到有一回,宁澈实在是被惹火了,跟那几个人在军营中打出手,还将领头的打掉了一颗门牙。

    从那之后,他倒是一战成名,许多军营中的兄弟都开始愿意带他一起了。

    这件事,恰好让时任宁波卫的长官戚嵩看到了。打了几回照面后,戚嵩愈发看重他,时常拍着他的肩膀爽朗笑道:“小兄弟,你有这力气和头脑,日后在战场上可要多杀敌军啊!”

    他常年手拿刀枪,力道没个轻重,经常把宁澈拍到想吐。

    后来,毫无预兆的一次,倭寇来犯。戚嵩一马当先,杀进了倭贼的阵营中。那场仗打的很惨烈,也让宁澈第一次见识到了,史书上所载的流血漂橹,究竟是何等人间地狱。

    燕军极艰难的赢得了那场战役,可戚嵩却被倭贼围困,血战至死。在他牺牲前,宁澈眼睁睁的看着那满身是血的军人,面朝北方高喊道:“皇上!臣,为国尽忠了!”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宁澈突然就明白了作为皇帝所肩负的责任到底是什么。

    夏绫问:“阿澈,那这篇卷文是谁写的?这位大人,或许能是位抗倭的良将。”

    宁澈却摇摇头:“这文章的作者早就找不到了。”

    夏绫诧异:“为何?写出这样磅礴的志向,却不留名姓吗?”

    “这也是听我爹说的,或许是怕被扣上言政帽子,这文章在传至御前时,便已是经翻录过的,并未署作者姓甚名谁。”宁澈若有所思,“我爹读后也觉得此文甚好,他也去查过这篇文章出自谁手,但似乎写作之人已经病故,就不了了之了。后来这文章又让人抄录封存,几经传抄,就更不知作者究竟为谁了。”

    夏绫不禁有些惋惜:“这样的才学与气度,若是还在世,只怕也会是位国之良才。”

    宁潇刚好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跑出来朝宁澈挥了挥他手中的书:“哥,我拿走了啊?”

    宁澈拿过来翻了两页,心里头管孩子那股火死灰复燃,腾一下又烧起来了。宁潇找的竟是本倭文书,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收进来的。原想着是开卷有益,可这小子能看懂什么啊?

    他气的将书往桌案上一拍:“这东西你能看得懂?”

    宁潇拿起书来展开给他哥看:“字看不懂,画还看不懂吗?我不用看字,看上面的画就行。”

    宁澈真是快被这玩物丧志的小崽子给气厥过去了。

    夏绫好奇的将那书拿过来,偏头看着封面上奇形怪状的东瀛文字,慢慢读了出来:“室町船舶勘造纪要……”

    宁澈猝然转头看向她,眼中的惊异却慢慢凝成了惊喜。

    “乔乔,这上面的字,你能认得?”

    夏绫点头道:“能看懂一些,但是认不全的。”

    “你怎么,怎么能看懂倭文的?”

    夏绫同他解释:“你知道,我爹从前就是打倭寇的。小时候家里有些从东瀛那边缴过来的东西,我就跟着他认了一些。后来是在行宫,书库里有好几本同东瀛相关的书籍,我闲来好奇,就自己跟着也学了一些。”

    宁澈从他书案的暗格里取出一封信递给她:“那你看看,这上面的意思你能看得懂吗?”

    夏绫展开信纸,皱着眉仔细看了一阵,颔首说:“大概能看明白个意思。好像是写这信的人在向收信的人打听,是否知道一个姓‘平野’的人的下落。但我是根据前后句半猜半蒙出来的,若是要我可丁可卯的译过来,暂时还做不到。”

    “你猜的倒是不错。”宁澈难掩心底的兴奋,“这是北镇抚司从南边截获的往来文书,有倭贼同一些有利益瓜葛的商人暗通款曲。对海那边的那块土地,我们的了解还是太少了,因此我十分需要身边有一批能看得懂倭文的人。”

    夏绫问:“那这封信你是怎么译出来的?”

    “还能怎么译出来?”宁澈失笑,“这是通倭的罪,传信的人落在锦衣卫手里,还怕刑讯不出来?”

    “唔,那这效率是低了点……”夏绫插起手臂,“那大燕朝这么多文官,就没有个你能用的人了?”

    “首先,科举又不考倭文,所以会的人的确不多。”宁澈说的有些无奈,“其次,这事我也不能大张旗鼓的贴榜招人去?否则,不光是那一堆花花肠子的文官,只怕连海那边都知道朝廷是怎么想的了。所以这事还是先得捂着干,且得是心腹来干,等时机成熟了,再慢慢往外推。”

    夏绫点着下巴想了一会:“阿澈,如果你需要我做什么的话,我肯定是不遗余力的。只不过我也是三脚猫的功夫,就怕误了你的事。我倒是可以现在就上手学,但肯定也是需要时间的。”

    “乔乔,你先不用太紧张。杨阁老倒是给我荐了个人,但此人现在还在地方上任职,最快要等一个月后到了任期,才能来京赴任。可我不想就这么干等着了,你说的行宫中的那几册书,我想先拿来看一看。”

    夏绫说:“如果你要得急的话,我明天就到行宫去取一趟。”

    宁澈思量片刻道:“我倒是更想自己去一趟。行宫的书库我从没好好看过,但听你这样说,我总觉着那里头有不少好东西,没准能翻到些有用的。”

    夏绫眉眼弯了弯:“那什么时候去?我都行。”

    “怎么一说起行宫你就那么想去?我都有点不敢带你了。”宁澈酸了她一句,倒也笑了,“那我得想想怎么安排,坐车过去就得小半天,你觉得找书要多久,只住一晚的话来得及吗?”

    夏绫却说:“不用那么麻烦的,骑马去就行。找书我也快得很,不会耽搁你什么事情的。”

    “你会骑马?什么时候学的?”宁澈满脸讶异,这不是他印象中的乔乔。

    夏绫眉毛反一扬,傲气道:“嘁,你不知道的事多了。”

    两天后,宁澈下了朝议,便匆匆换好了衣服,叫上夏绫一同往宫门走去。

    御马监早已备好了马匹在元武门外恭候。宁澈此行轻装简从,贴身的近侍便只带了何敬,另有庄衡点了几个心腹的锦衣卫护驾。因都是熟人,随行的锦衣卫又被庄衡下了严令,不许探及内府事宜,夏绫同宁澈说话时便也无需有什么顾忌。

    宁澈一袭窄袖曳撒,腰带本就系得紧,再往马背上一跨,更显出他身姿之苍劲来。他将缰绳缠在手心,仍有些不放心的回头看了看夏绫。但夏绫却早已在马背上坐定了,她拍了拍身下枣红色的骏马,文秀中又透了一股飒爽出来。

    宁澈允许她的英姿在自己心头脆生的撞了一下,而后扬鞭策马,踏着飞尘往西北方奔去。

    天色和畅,衣袂纷扬。道路两旁的景致在马蹄疾奔中飞快向两旁退去,从街巷民房变成了山间弯路。

    在行至半山腰时,宁澈却忽然紧勒缰绳,冲夏绫喊到:“乔乔,回头!”

    夏绫应声回首。他们此时正行至山间一开阔处,回过身来便看到,整个北京城都已在脚下。

    夕阳映照下的城市被笼了一层柔和的纱,房屋上的积雪尚未融化,屋舍与纵横的街道编织在一起,织成一张密网,便也承载住了凡尘世的许多人间烟火,离合悲欢。

    宁澈爽朗一笑,却没有更多停留,马鞭一打继续朝前奔去。

    天地广阔着呢,想不开的事终有一天也能找到答案的。

    夕阳未尽之时,昌平行宫便出现在了眼前,王平早已带着一众内侍在宫门口跪迎。

    宁澈先到重华殿换了衣裳,他知道夏绫这么念着来行宫,是想找人叙旧的,于是没再缠她,只让何敬留了几个行宫的内侍在跟前,放了王平跟夏绫出去。

    一出大殿,夏绫松泛下来,冲王平笑道:“王监丞,许久未见,您一切可都还好?”

    “好,我哪有不好的。”王平遮掩不住重聚的欢喜,但又有些不放心的往殿内瞟了一眼,“不过绫丫头,你这样出来行吗?我看万岁爷带的人也不多,你可千万别为了见我们出了岔子。”

    上回皇上在行宫染了风寒的事,他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没事的监丞,方才皇上不都说让我出来了么,我还能硬搁里头杵着不成?”夏绫爽快的一笑,“再说了,您信不过我,还信不过何掌印吗?”

    “绫丫头,你出息了啊。”王平上下打量了夏绫一番,觉得她是变了一些的。从前总觉着这姑娘冷清,可如今在这春寒里,倒仍透着股热乎劲儿。

    夏绫同他边走边说:“苒苒呢?晚上咱们一块聚聚。”

    王平却一抚掌:“嗨,绫丫头你还不知道吧,苒丫头马上也要到宫里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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