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知道了名字,夏绫与小汤不再用小倭贼来指代这个倭国女孩,又因平野秋鹤这个名字过于冗长,二人便就叫她秋鹤。

    夏绫本想趁热打铁,从她嘴里多问出些什么来,可只要一问到她为什么会来大燕这件事,她就遮遮掩掩,总是不愿意开口。这更让夏绫确信,她应该是知道些什么的。

    但夏绫也并不着急,她这一身伤且得养些时日,可徐徐图之。

    秋鹤被夹棍伤了手指,手脚上又戴了镣铐,许多事情不能自理,夏绫与汤圆就轮流喂她饭吃。

    夏绫对秋鹤仍是冷冷淡淡的,每次喂饭时,只是垂着眼,也不多说话。可她总会让秋鹤吃的很体面,不会烫着她,也不会凉着她,且在吃过饭后会帮她把嘴擦得干干净净,再去把碗筷收拾整洁。

    但小汤就不一样。她对这个异国女孩更多的是好奇。她总是会在吃饭前告诉秋鹤今天吃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可这两个人,一个听不懂汉话,一个听不懂倭话,连说带比划半天,但还是相对迷茫。

    夏绫其实心里早就已经悄悄笑了,但只是面上不表露出来。可到最后,还是会心软,给她二人当一当翻译。

    久而久之,秋鹤心里是有些怕夏绫的。她有时会在单独同小汤在一起时,露出些笑意,可只要夏绫进屋来,又赶忙低下头显得很安静。

    小汤想要试图教会秋鹤念她的名字,但那个“圆”的音,秋鹤怎么也说不准。到最后,小汤放弃了,秋鹤也放弃了。后来,几人也习惯了对彼此的称呼,秋鹤管汤圆叫汤,管夏绫叫姐姐。

    半个月后,秋鹤可以下地了。

    可她的身体实在太虚弱,需要夏绫和小汤一起帮着才能坐起来。

    因一直戴着镣铐,秋鹤的脚腕上被生铁蛰脱了皮,夏绫给她缝了两只能套在脚铐上的软布套子,防止皮肤直接接触到寒铁。

    秋鹤垂着双脚坐在床边,夏绫半跪在地上,弯着身子将软套子套在她的脚镣上。

    秋鹤安静的看了她一会,忽然喊夏绫道:“姐姐。”

    夏绫抬起头,随手向耳后挽了挽滑落下来的碎发。

    秋鹤小声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讨厌。”

    夏绫淡淡扬了扬眉:“我是弄疼你了吗?”

    “不,不是。”秋鹤立刻摇头,垂下眼说,“我是觉得,你这样高贵的小姐,来照顾我这种人,心里一定是不乐意的。所以,所以才很不喜欢我……”

    “高贵的小姐?”这个词用在自己身上,让夏绫觉得有些滑稽。

    秋鹤点点头:“你看起来,像是读过很多书的人。在我们那里,只有有钱人家的小姐,才能去读书。”

    不用说夏绫也知道,眼前的这个倭国女孩,必定是长于乡野的。她的手掌并不细腻,双脚也并不白嫩,一看便知道是长期劳作的穷苦人家的女儿。

    “那你看错了。”夏绫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情绪,“我不是高贵的小姐,也只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要靠干活养活自己的。”

    “那你为什么……”

    “秋鹤。”夏绫打断她,“你就当我是生性冷漠,不愿与人亲近吧。你我只是萍水相逢,互取所需而已,你没有必要讨好我,也讨好不到。”

    秋鹤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夏绫叫了小汤过来,两人一左一右架起秋鹤,扶着她站起来。

    秋鹤身上没力气,仅手上的铁镣便坠得她直不起身子来。所以要让她站稳,几乎要全部倚靠夏绫与汤圆的支撑。

    秋鹤很瘦,身量也不高,可毕竟是个人,当力道压下来时,仍是十分沉的。夏绫与小汤一手揽住秋鹤的腰,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臂,用肩膀将她的身子向上顶。这样势必会牵动秋鹤身上的伤口,疼得她几乎带了哭腔。

    “秋鹤,迈步,迈步啊!”

    秋鹤咬住牙,抱紧怀中的铁链,用尽全身力气,拖着脚上的镣铐向前挪动了一小步。

    秋鹤走的很慢很慢,从床到门口那么近的距离,却又那么远。

    铁链划过地面泠泠作响,房间中只有三人粗重的喘息声。秋鹤脸色苍白,却突然对夏绫说了句:“姐姐,我没有害过你们的人。”

    “什么?”夏绫抬头看她。

    汤圆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只觉得夏绫忽然松了力道,忙一把抱住秋鹤,叫到:“小乔姐,你别松劲儿!”

    “噢。”夏绫赶紧也抱住秋鹤,防止她摔倒。

    三个人互相搀扶着,一步,一步,终于走到了房门口。

    一拉开门,明媚的阳光一下子溢了进来。

    秋鹤苍白的面庞映在阳光下,竟好似有些透明。她痴痴的微扬起头,迎接着阳光落在她的脸颊上,有些呆住了。

    似乎已经有好久,她没有肆无忌惮的享受过阳光照在身上的暖意了。

    走到这里,秋鹤脚上的铁链已近乎要拉直。夏绫拿了个软垫子,让秋鹤坐到门槛上。

    她另搬了两把竹编的小椅子,同小汤一起坐在了树荫下。

    夏绫拿了把蒲扇,悠悠打着风。不时会有夏日的微风簌簌吹过,头顶时而是树叶浮动的碎响,时而是鸟儿穿梭的悦鸣。

    小汤坐在夏绫身边,在做针线活。她手上正缝着一件给秋鹤做的贴身中衣,因秋鹤身上有伤,要用浆软了的布料,她的衣服都是夏绫寻来旧料子,两人动手做的。另外,绣筐里还有两副给谭小澄纳的鞋底。

    汤圆时不时会抬头看看夏绫。这并不是因为她做活不认真,而是她单纯的觉得,夏绫好看,总想多看几眼。

    换回女儿装之后,夏绫身上平添了几分柔和。小汤觉得,夏绫真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孩子,不止因为她清丽的眉眼,还有她身上透露出的一股书卷气,文秀温良,就像是仲夏薰风中飘过的一丝茉莉香。

    夏绫觉察到小汤的目光,抬头瞧她:“你看什么?”

    小汤一下子羞红了脸,遮掩道:“唔,小乔姐,我是在好奇你看的是什么书。”

    夏绫的膝上正放着本倭文书,这其实是之前钟义寒送给她的那本倭国民谣,她还没来得及看完。夏绫拿起书,浅浅笑道:“我看到这段歌谣,还蛮有趣的,给你读一读。”

    “小草复萌发,天地行将绿[1]。童歌曲未变,白发忽及膝。”

    小汤听不懂她说的这异国语言,只觉得这节律很好听:“小乔姐,你读的这是什么意思啊?”

    夏绫解释道:“这首歌谣的意思是,春天到了,小草又发了芽,天地很快就要变绿了。有个老婆婆,在听田野里的孩子们唱童谣,曲调同她小时候唱的还是相同的,可她却忽然发现自己的满头白发已长及膝盖了。”

    “姐姐。”

    夏绫听到秋鹤叫她,回头看到小姑娘坐在门口,对她露出了些许笑意。

    “姐姐,这首歌谣在我们那不是这样读的,我们是要加调子唱的。”

    “哦?”

    秋鹤抿了抿嘴,将夏绫方才念过的歌谣加了调子又缓缓唱了一遍。

    许是不太好意思,她的双颊微微泛红,可被镣铐锁住的双手,即便受伤的手指上裹满了白布,却忍不住在膝上轻轻打起节拍。

    她似乎在戴着镣铐起舞。

    夏绫忽有一瞬看失神了。

    她开口问到:“秋鹤,你想回家吗?”

    这个问题让秋鹤怔愣住了。女孩子的眼睛竟变得有些湿润,片晌后,安静的慢慢点了下头。

    夏绫说:“如果你能把你知道的跟倭寇有关的事都告诉我,我就想办法让你回家。”

    秋鹤犹豫了片刻,问:“真的,可以吗?”

    夏绫嘴角微微向上扬了一下:“你当然可以不信我的话。可你记得上回被你咬伤的那个人吗?他说的话作数,如果他能答应放你回家,你就一定能回去。”

    秋鹤当然记得那个人。虽然那天屋子里很暗,她的神智也不是很清楚,但那个人让人见过之后却很难忘记。

    那是个长得很英朗的男人。他的身上有冷冽,有矜贵,但并不会让人觉得他是个坏人。相反,秋鹤无端觉得那人一定有一份自藏于心的温和,只是那温和太难企及,反倒让人对他先生了畏惧。

    秋鹤小声问:“是因为他是个大官么?”

    夏绫笑:“是,他是个很大很大的官,没有比他更大的了。”

    秋鹤抱着膝盖低下了头,没有再回答夏绫。

    夏绫知道,她仍在挣扎。可是这个种子已经在她心里种下了,夏绫并不着急,她肯花时间等。

    “秋鹤,你不用立刻给我答案。什么时候你想说了,方才的事依旧作数。”

    说什么就来什么。也是巧了,那个很大很大的官,在夏绫念叨他的时候,正好冒出来要证明自己的存在感。

    字条是在外值守的宦官递给夏绫的。上面的字迹她太熟悉不过,只写了一句话:“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夏绫低头轻笑,这段时日为了照顾秋鹤,的确太忽略他了。

    待夜色沉静,秋鹤睡下之后,夏绫才换衣服出门去。

    她更偏爱女儿衣装,又不见外人,穿裙子出去便好。夏绫挑了件颜色明快的衣服,是件鹅黄色的衫子,正是初春之时宁澈送她的那一件。

    出了浣衣局,夏绫在旁侧的胡同口等了一会。此时夜幕已深,外面鲜有人至,附近的人家都点起了灯火,温声软语,小扇流萤。

    忽而,夏绫听得自己背后传来一声狗叫。那声音一听便就是人学出来的。

    夏绫背着身子,就已经笑了。

    宁澈从巷尾现出身来,手中牵着小铃铛,夏夜的晚风温柔的浮动着他的衣袍。

    夏绫蓦然回首,漫天星河的荧光仿佛都落入了她的眼眸中。

    一见生欢。

    夏绫抬手向宁澈挥了挥,笑道:“阿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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