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鹤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

    可她的伤口长的并不好。尤其是手指上的伤,上夹棍时指骨断了两根,伤处一直在反反复复发炎,连带着这两日又发起烧来。

    夏绫很担心这样会对她和孩子不好,所以镇抚司衙门跑的勤,请官医多过来看看。

    秋鹤烧的双颊泛红,睡得很不踏实。她在睡梦中深深锁着眉头,忽然喊了一声:“哥哥。”

    不知道是梦到了什么,她双脚踢踏,连带着铁链子也响了起来。

    夏绫怕她是被梦魇住了,连忙拍拍她:“秋鹤,秋鹤?”

    秋鹤微弱的咳了两声,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看到面前的人是夏绫,眼神中闪过稍纵而逝的失落。

    “姐姐。”

    夏绫坐到床边,摸了摸秋鹤的额头:“方才是做梦了吗?”

    秋鹤点了点头。

    “我听到你喊了哥哥。”夏绫轻声问,“秋鹤,你哥哥是什么样的人?”

    秋鹤垂下眼,抱住自己的双肩,没有回答。

    夏绫知道自己套不出话来,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她去换了衣服,要再往北镇抚司去一趟。

    秋鹤虽是从诏狱中挪了出来,但仍是北镇抚司的人犯。镇抚司给犯人用药,有那么几家指定的药铺,药只能从那里出,且一定得过镇抚司衙门的手,以防出了什么差错无迹可寻。

    夏绫在镇抚司的值房里等着办事的缇骑将秋鹤的药取回来。正巧,她见到庄衡刚骑了马回来。

    “庄大人。”夏绫上前施常礼,打了招呼。

    “夏姑娘。”庄衡拱手回敬,知她是过来取药的,伸手引夏绫往里走,“一起喝杯茶?”

    夏绫点头应下。她与庄衡已算是熟人了,见了面便少了许多客套。

    “庄大人,我见您这段时日似是清减了些,可是公事繁忙?”

    庄衡轻拢着杯中茶沫,淡笑道:“前些日子审那小倭贼时出了纰漏,这段时日自是要严格束己,其他地方不能再出岔子,惹陛下烦忧。”

    夏绫知道他是在指没发现秋鹤是女子这件事,他还真是往心里去了。

    “庄大人,您对自己未免也太严苛了些,这件事,皇上也没有怪您。”

    庄衡颔首道:“臣出身寒微,幸得陛下提携,才得以忝居如今这个位置。自当勤勉自持,不敢有负皇恩。”

    夏绫看向他:“庄大人,您已经做得很好了,您是我见过最好的指挥使大人。”

    庄衡拢茶沫的手滞了滞。

    夏绫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她这句话说的好像有点不太合适,毕竟她也没见过别的锦衣卫指挥使,若是听者有心,难免觉得她是在揶揄。

    夏绫脸红的笑了一下:“您别介意,我这人不太会夸人。我的意思是,您真的是位很好的大人。”

    庄衡却难得温和:“夏姑娘,谢谢您。”

    他这人,如果不那么无聊的话,倒也算个俊俏公子。顶着这样的样貌和官职,二十四五了还没个家室,真不是没有原因的。

    茶杯见底时,夏绫的药也回来了。在告辞时,庄衡另同她说:“对了,钟大人让臣给您带句话。他说想请您吃顿酒,请您务必赏光。”

    同钟义寒吃酒这事,夏绫又不是没做过,于是笑道:“行,我晚上的时间会松快些。具体定在哪天,全凭二位大人安排。”

    仲夏,傍晚,小巷间。

    钟义寒是同庄衡一起来的,一见到夏绫仿佛看到了亲爹,眼泪几乎要落下来:“小乔公公,您快救救微臣吧!”

    夏绫纳闷:“怎么了这是?您到底是升官了还是被贬职了?”

    这一问才知道。钟义寒虽是调任了刑部,但翻译倭文文书的事,宁澈却没有放过他。因这段时间夏绫不在宫中,中间少了个传话的人,宁澈便直接把钟义寒拎到了跟前来,让他御前奏对。

    前日钟义寒翻译的那几页文书,宁澈刚好有不懂的地方,便想让钟义寒给他讲讲。但由于做举子时念书念得太狠了些,钟义寒伤了眼睛,虽不太严重,可离远了看东西就有些模糊。他看不见皇上指的那张纸上写的什么,就想挪近点看。谁知一不小心,把御案上的一盒徽墨扫地上了,当场就碎了八瓣。

    宁澈当时脸就绿了。

    钟义寒现在想起皇上的表情仍心有余悸。皇上是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来个滚字。

    夏绫听得一愣一愣的,这都什么事啊。

    她诚恳的说:“钟大人,您信我,皇上真的已经很克制了。”

    想当初,宁潇就用醋磨了点墨汁,宁澈都差点揍孩子一顿。那是一整盒上好的徽墨啊,他没把钟义寒拉出去打一顿廷杖泄愤,真的已经算是好脾气了。

    钟义寒垂头丧气的从怀里掏出一只信封递给夏绫:“皇上说了,让臣没事最好少出现在他老人家跟前。以后这些文书,还得劳烦小乔公公您往宫里送。”

    夏绫接过信封,心情有些复杂。她算是看明白钟义寒是怎么逃过那顿板子的了。宁澈在这里面也有小心思,他这是嫌自己回宫的次数少,这回可以堂而皇之的让她往宫里跑了。

    很明显,钟义寒把这个包袱甩出去之后,立刻轻松了很多,就差把不用面圣的开心写脸上了。夏绫真想,哪天要了两人的八字到庙里算算去,看看到底是哪犯冲。

    酒菜都上了桌,三人共举起酒杯,夏绫道:“恭喜钟大人高升。”

    钟义寒忙把杯沿放低了些:“不敢。臣有今日,还要多谢小乔公公。”

    夏绫怔了一下,方明白他是在说那一百两银票的事。可当着庄衡的面不好开口,日后找个合适的机会,那些钱她是一定要还给钟义寒的。

    酒过三巡,几人自然而然说到了秋鹤的事情上。

    听夏绫说罢,钟义寒抵着额角冷声道:“我倒是相信这小倭贼手上没沾过人血。但她那个哥哥可不一定了,看她这遮遮掩掩的样子,只怕她哥多半是个倭寇,这才不敢说出来的。”

    这一点夏绫也同意。虽然她已向二人说了秋鹤的名字,但庄衡和钟义寒显然更愿意直接喊她小倭贼,夏绫觉得倒也没必要要求他们改口。

    她有点发愁:“那可怎么办呢?眼见这丫头的肚子越来越大了,真要把她提回诏狱再上一遍刑么?”

    钟义寒喝了口酒道:“至少我们刑部干不出来这事,对一个孕妇下手,也太有违天道了些。”

    “这就你们刑部了?”庄衡挑了下眉,慢条斯理的夹了口菜吃,“这事我们北镇抚司也干不出来。”

    夏绫无语的看着这两个人,什么莫名其妙的胜负欲。

    最后她只能说:“这事我们内府也干不出来。”

    还是得靠庄衡来说句正经话:“不过说真的,如果这小倭贼硬不开口的话,等她把孩子生下来,苦头必定还是要吃的。”

    夏绫点下头,她觉得宁澈也是这个意思。但她私心还是想,最好能劝动秋鹤自己把实情都交代出来。身处两个阵营,夏绫对她有仇怨,可同为女子,对她又有怜悯。

    回想起当日审讯时的场景,夏绫好奇道:“钟大人,您是怎么做到对倭寇如此熟悉的?不但倭文说得好,对于倭国的风土人情似也是颇为了解。”

    “了解算不上,不过略知一二罢了。”钟义寒同两人讲到,“家父从前在对倭作战的海防营中供职过,他会说一些倭话,下官幼时照猫画虎学了一些,所以有些底子。后来在外任职,地方上的牢里也抓到过几个倭寇,下官抱着去套话的心,时常到牢里去找他们聊些有的没的,这一身看倭文的本事也就是在那时候练出来的。”

    这是个相当务实且干练的人,夏绫这样想。他所提到的父亲,想必就是早早牺牲在海防营中的。想到此,她对钟义寒倒忽生出了些同病相怜的情谊来。

    夏绫轻声道:“钟大人也算是忠烈之后。”

    钟义寒无声点了下头。

    三人举杯相碰,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各自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杯酒,敬先辈,敬英魂,也敬他们这些还活着的后世儿女,在先辈的庇护下生生不息。

    这顿酒一直吃到了月上中天。

    有了送文书的事,夏绫不得不往宫里边跑。见了宁澈,将他好生埋怨了一顿,多大个人了,还搞这种把戏。

    宁澈笑嘻嘻的,认错,但是不改。

    可夏绫也不能老这样啊。钟义寒那边三天两头就送一沓稿子过来,她要每回都进宫出宫折腾一通,半天时间都折在这上面了。秋鹤那边又离不了人,她哪能这样耗费自己的功夫。

    后来她同宁澈说好,每隔几天她会回来一趟,但其余时间,她就直接把稿子送到司礼监,让何敬给带进宫来。

    这天清早,夏绫便乘车到了司礼监衙门,想赶着何敬进宫之前把稿子给他,顺便在大市上买些早点给小汤与秋鹤带回去,这宫外的东西对她俩来说都是新鲜玩意。

    因时辰尚早,宫门还未开启,在宫中值宿的内侍还没有回来,换班要进宫的内侍也还没有上值,于是衙门里仍很安静。

    夏绫直接往掌印值房走去,却忽发现有个人在廊庑下跪着。

    宫中规矩严苛,有犯了错的小内侍被大太监责罚,倒也不是稀奇事。只是跪着那人,看衣着官阶应该并不低,穿的是秉笔的衣服。

    夏绫走近了些,越看越觉得那人眼熟。

    竟然是谭小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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