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于黑暗当中时,人的其他感官会更加敏感。

    老渔夫下意识的摸了摸耳朵,怀疑自己是不是老的已经出现了幻觉,竟然听到了开锁的声音。

    可锁链泠泠的响动仍没有停止。不是假的。

    赵大成动了动腿,艰难的将身体抬起了一点。他今年六十三岁了,刚被抓时挨过打,又历经了半年之久的牢狱之刑,每动一下,对他的躯体都是刀割火烤般的折磨。

    老人抬起浑浊的双眼向光亮处望去,见来者的是两个身量修长的年轻人,已卸了锁链,推开牢门走了进来。

    “官爷……”赵大成嗫嚅道,“我递的状子,有人看了吗?”

    宁澈走到近前,俯身蹲下说:“老人家,赵远的案子已经查清楚了,他的遗骨……我们也已找到了。”

    查通倭之事时,锦衣卫搜罗的细致,先前的妖书一案,也得以拼上了最后一块缺角。

    赵远,灵山卫小旗。在景熙三年九月倭寇夜袭灵山卫时,身先士卒,带队出击抗击敌军。

    时任灵山卫长官,是韩山岐的亲信。他故意拖延出兵时间,怕事情败露,将赵远秘密杀害于军营之中,并毁尸灭迹。

    故锦衣卫所能找到的赵远遗骨,不过是几片残缺不全的尸骸,但却足以能还原故事的全貌。

    赵大成身子猛颤了颤:“您说的,可是真的?”

    宁澈点头道:“是。我们今日,便是来请您出狱的。赵远是烈士,他的身后事,朝廷会安置妥当,您带他回家吧。”

    老渔夫苍老的双眼渐渐湿润,泪水漫入他脸上被风霜割出的皱纹中,他终是失声痛哭了出来。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海滩上,全都是死人呐。我一个一个的找,一个一个的看,但就是没有我们家远儿。我不能把孩子扔在外面,不论他变成什么样,我都得接他回家啊……”

    倭寇劫掠后的海滩上,全都是死人。连沙滩都是红的。

    年迈的老渔夫佝偻着身子,一具尸体一具尸体的看过去。军营中的人说他的儿子死了,找不到了,可他不信。

    怎么会找不到呢?他的儿子,那个高大壮实的孩子啊。即便死了,爹也得把你接回家去,怎么能让你自己在外漂泊啊。

    一生厚道老实,连鸡都没杀过几只的老渔夫,看遍了海滩上所有的尸体。没有他的儿子。

    他不甘心,只要他还活着,就一定得把孩子找回来。因为他是一个父亲。

    所以一生都没离开过那个小渔村的他,去县衙,去府衙,甚至带上了全部家当,一路告到了京城。

    他下过跪,挨过打,吃过牢饭,但他从没有后悔过。他就是想讨要一个说法,他的儿子,到底去哪了?

    所有的一切,只因为,他是一个父亲。

    宁澈弯下身,将赵大成手脚上的镣铐全都打开。他朝这个普通如草芥的老人伸出手道:“老人家,回家去吧。”

    赵大成皱纹遍布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舒展。片晌后,他颤颤巍巍的抬起手,同宁澈的手紧紧相握。

    如此截然不同的两只手握在了一起。

    一只枯槁粗糙,捕鱼结网只为了一家的温饱。

    一只修长细腻,笔走龙蛇间便能决定万千人的命运。

    百千年历史长河中,这样的两只手,鲜有机会能交握在一起。但耕耘之人无不希冀,有朝一日,上位者也能站到他们中间,怜惜民生之苦,尊重稼穑之艰。

    “来人。”

    宁澈声音不高,但不过须臾间,便有两个锦衣卫千户在暗隐中现了身,抱拳听命。

    “将这位老人家送出去,一路护送回乡,好好安置。”

    两个千户领了命,在左右扶起老人,搀着他缓缓向牢房外走去。

    白发零乱的老渔民佝偻的向外走出了几步,似乎突然又意识到了什么,顿住脚步,回身望向身后长身玉立的年轻人。

    “你……你是?”

    宁澈微一颔首:“走吧。”

    老渔夫嘴唇动了动,终只说道:“谢谢您了。”

    宁澈负着手,目送那个沧桑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他能做的,也仅能到这一步了。日后的丧子之痛,只能靠这老翁自己用余生去消化。

    宁澈看了眼同样在凝视着深渊的钟义寒,浅淡的笑了下:“钟大人,你我之间还有笔账,是不是也该算一算了。”

    他让人多点了几支蜡烛,以看清楚身边这人每一处细微的神情。

    昏黄的烛火映照在两个年轻的脸庞上,一个深邃诡诈,一个苍白狡黠。

    “陛下,何意?”

    宁澈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说:“朕没有证据,只不过是猜到了一些事情而已,钟大人可以选择坦白,当然也可以选择否认。只不过,来而不往非礼也,朕给了你信任,钟大人至少也要拿点诚意出来。你说对吗,兜帽人?”

    钟义寒眼尾颤了颤,唇角终是勾起一抹认栽的自嘲。

    “吾皇圣断。”钟义寒俯身跪拜,彻底摊了牌,“妖书案的始作俑者,正是罪臣。”

    宁澈撩袍坐下,拇指上的玉扳指磕在桌案上,嗒的一声脆响。

    “那倭寇入京的事,也在你的谋划中么?”

    钟义寒摇头否认:“罪臣还没有那么神机妙算,也实没有料到,竟是倭寇帮臣推了这一把。”

    从科举入仕的第一天起,钟义寒便就暗中盯上了韩山岐,害得他幼时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他殿试被点了探花郎,原本可以入翰林,做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学士。但他偏要自请外放,就是为了能同韩山岐有交集,暗中搜集他贪污的罪证。

    他其实并没有将贪墨的事与通倭联系在一起,只是在吏部供职时,韩山岐安插在吏部的亲信对他懂倭文这件事格外在意,这使得钟义寒起了警觉。

    就在这时,他遇到了求告无门的赵大成。

    多年来暗中的摸查,让钟义寒敏锐的意识到,这其中或许隐藏着什么玄机。于是他写了假言有倭寇入京的妖书,扮作兜帽人,让赵大成散发出去。他的本意是想借此给朝廷提个醒,但凡能撕开一个小口,他就有机会探手进去,将韩山岐贪赃的罪证抖落出来。

    不过他也只是在暗中观望,并不期待借一个老渔夫的手就能彻底扳倒一个封疆大吏。可万万没想到,却真的有个小倭贼在此时闯入了京城。

    原本毫无勾连的两件事,竟然以这种奇妙的方式在京城中交织在了一起。

    在之后,事态的发展也大大超出了钟义寒的掌控。他那段时间近乎疯魔,日夜都在思量,究竟什么时机将他手中的罪状递出去才能彻底钉死韩山岐,让他永世翻不了身。

    直到井上三郎的一纸口供,给韩山岐判了死刑。至此,他也理所应当的将自己收集的全部证据拱手呈上,在黄泉路上送他最后一程。

    “皇上,”钟义寒以额触地,坦然禀道,“臣自知,犯了欺君大错,罪无可恕。无论陛下如何责罚,臣都心甘情愿听凭处置。”

    “处置?”宁澈咀嚼着这两个字,“那你觉得,自己当受什么处置?”

    钟义寒心中微叹。

    他探手入怀,在衣襟中摸出一页薄纸,双手呈过头顶。

    “万岁,这是臣在狱中这些时日,反躬自省,写下了罪己疏,劳请圣上过目。”

    宁澈将那一纸罪书接过,在灯下展开来,草草看过。

    书中非但言辞恳切的认下了他抗旨违逆的罪责,还详实细致的写明了利用赵大成缔造出妖书一事,皆是出自他的手笔。与宁澈今日一问,不谋而合。

    “削去官位,革职为民?”宁澈借着光亮,读出了他对自己的判决。

    “是。”钟义寒俯首道:“臣愿以自己头顶的乌纱,向君父谢罪,还无辜之人清白。”

    宁澈玩味的看着手中的纸张:“十年寒窗,金榜题名,却一朝化为乌有,不可惜吗?”

    “可惜。”钟义寒没有否认,“但不可怜。臣自问,所做的这些事,没有愧对自己的良心。若再给臣一次机会,臣仍然会如此做。”

    宁澈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那日后没了功名,你有什么打算?”

    钟义寒想了想道:“臣想去参军,到兵营中服役。”

    “参军,你?”宁澈打量着面前之人羸弱的双肩,不由失笑,“你知道军营是什么样子么,又能撑几天?”

    可钟义寒固执说道:“臣想试试。”

    宁澈笑着摇了摇头,折起手中纸页,探进了烛火中心。

    火舌舔舐,单薄的纸张霎时间被引燃,不过须臾便化作了灰烬。

    钟义寒双目微睁。

    “你这满纸荒唐言,朕就当没见到过。朕只需你答一句实话,先前的所有事,便一笔勾销。”

    宁澈双手搭于膝上,略俯下身,凑近面前的文人。

    “钟义寒,你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钟义寒心中轰然有波涛涌起。

    他最想要的,藏在心里最深处的,在无数个黑夜中独自抚摸的执念。

    他抬起头来,眼眸中的星火再度燃起。

    “臣想以文臣之身,担武将之职,驱鞑虏贼寇,开万世太平。”

    宁澈审视着这双坚毅而干净的眼眸,笑意渐渐漫入了眼底,终是畅快的笑了出来。

    “你的初心,朕今日帮你记下了。之前的事情一笔勾销,但若日后你违背了今日之心迹,朕定会判你个欺君罔上的大罪。”

    钟义寒内心风起云涌,双手覆额拜下,郑重道:“臣,铭记于心。”

    宁澈站起身,习惯性的抚了抚腰间的小金坠子:“行了,换身衣服,跟朕走吧。”

    钟义寒一时没转过弯来:“去哪?”

    “嘁,这诏狱还真让你住上瘾了?”宁澈嫌弃的瞥了他一眼,“你刑期到了,麻利儿卷铺盖走人吧。”

    言外之意,别天天想着在诏狱里骗吃骗喝,赶紧滚到衙门里给朕去干活。

    时隔两个月,再见到自由之地的阳光时,钟义寒竟有些生疏。

    相比于入狱之时,外面的天气已凉了许多。钟义寒跟在宁澈身后走出北镇抚司的大门,他双手插在袖子里,抽着脖子不禁打了个哆嗦。

    “你一会打算去哪?”

    钟义寒揣着手想了一会,答:“刑部衙门吧。”

    抓捕倭寇时的一番折腾,把他租的好好的房子给烧了。关着的这段时日又没法找新住处,除了刑部衙门,他实在想不出哪里还有其他能落脚的地方。

    宁澈真是打心眼里看不上钟义寒这个寒酸样。

    他从自己腰间摸出一把钥匙,转手抛给钟义寒。

    “灯市口那有座一进的小院子,你上那住去吧。”

    钟义寒看着自己手中的钥匙,莫名其妙的望向宁澈。

    “这是朕用自己的内帑买下来的,放心,不收你租金。好歹也是个正三品,别天天抠抠搜搜的给朕丢人。”

    说完,他好像生怕会听到什么感谢的话一样,扯开步子往马车上走去。

    夏绫正坐在车里等宁澈,方才他与钟义寒在北镇抚司门口的拉扯她全都看见了。

    宁澈一探进头来,她便好奇的问到:“你刚才给他什么了?”

    对方答:“一套房。”

    夏绫差点咬了舌头。这个人,自掏腰包,给钟义寒买房了?

    宁澈神清气爽的掸了掸袖子,坐到夏绫身边:“我羞辱他。”

    夏绫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好么,拿钱羞辱是吧。

    “那你咋不羞辱我呢?”

    “噢,是这样。”宁澈慢条斯理的解释道,“虽然这套房是我花钱买的,但是房契上又没法真的写我的名字,于是我就借你的名字用了一下。”

    说着,他从衣袖里摸出一纸房契,递给她看。

    果然,在所属人名字的那一处,明明白白的写着“夏绫”两个字。

    夏绫的嘴角不禁抽搐了一下。真是人在家中坐,房从天上来。

    宁澈插起手臂,一脸小人得志的贼笑:“所以这座院子的门牌上,我写的是——”

    夏宅。

    钟义寒站在屋门口,抬头看着牌匾上的两个大字,脸上浮起一丝无奈的干笑。

    他想起,第一次同景熙皇帝见面时,那人便自称姓夏。这是变着法的在提醒自己,吃他的住他的,自己这条命算是被他买下来了。

    成心膈应人呢。

    只不过,皇帝陛下算错了一点。一个“夏”姓当头,倒是歪打正着了,他欣然受之。

    钟义寒兀自摇头轻笑了下,掏出钥匙开启门锁,推开了两扇门。

    已有许多年,他未居住过这样独立的院落。跨过夏宅的门槛,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十数年前,他在扬州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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