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制敕房拟好了诏书,由三辅卢英呈交至御前。

    诏书用的是馆阁体,誊写在烫金的纸张上,又装裱在了绸织的卷轴中。无论从着墨、落笔、遣词造句来看,这份诏书都精美的仿若一件工艺品,可宁澈却只觉得它刺眼。

    宁澈垂着眼,只是木然端坐在书案前,任由日暮西垂后的暗夜蔓延爬满他的周身。有内侍前来点起了灯,光亮将宁澈的眼睛晃得一眨,倒是将点灯的小内侍吓得手抖,连带着烛火也摇动了起来。

    宁澈的手顺着案沿滑过,直至落在了侧旁的抽屉上。他拉动勾环,将抽屉中卷折的那沓稿纸拿出来,铺展在了自己面前。

    夏绫交给他的这些文书,自己答应过她会看的。可每当触及到那些尘封的往事,宁澈又本能的畏惧,但拖到如今,是到了不得不看的时候了,他不能食言。

    宁澈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展开了第一页。可当他真的看进去后,思绪又跟着文字一同飘远,久久无法挣脱。

    宣明十六年,家里来了两个新人,大橘和乔乔。可是他对乔乔似乎并不怎么友好,总是像只护食的小狗挡在她与傅薇之间,生怕自己的娘偏爱她更多些。

    宣明十七年,那年冬天很冷。傅薇生了一场病,夏绫怎么换冷帕子敷在她的额头上,烧都退不下来。宁澈在大雪天,跑出去找住在西边的几位婆婆帮忙,她们忙活了一整夜,为傅薇搓背擦身子,才终于把人给救了回来。

    事后,傅薇领着他与夏绫,去同几位婆婆道谢。几个老宫女轮流把他搂在怀里,脸都险些被亲到爆皮。

    宣明十八年,到了夏天,床上了褥子换成了草席子。他们三人都穿的轻薄,傅薇躺在中间,左手打着蒲扇,右手拿着一卷不知道从哪淘换来的书。他与夏绫一边一个,听傅薇读书中的故事。宁澈还记得,那故事讲的是岳元帅精忠报国,他当时心中便想,等到长大了,也要做岳元帅,保护他想要保护的人。

    宣明十九年。这一年间的着墨不多,大多都是围绕着那件楼塌户垮的大事。

    夏绫的记述方式很巧妙,她并未作为一个角色出现在故事中,而更像一个在高空中的俯瞰者,详实而冷静的记录着一室之内的烟火悲欢。

    宁澈借着这些文字,也好似能看见,他被带入宫中后,傅薇坐在老屋窗边清瘦而疏落的剪影。

    在那之后,故事中便少了一个人。宁澈同夏绫一样,变成一个旁观者,就好像在西五所的院墙上开了一道窗,他站在窗外,注视着里面人的一颦一笑,却无力上前打扰。

    这些绵延的文字,一直叙述到宣明二十五年秋,在那个人能渴盼着回到家乡的深夜,戛然而止。

    宁澈几乎都要忘记了呼吸,他自己也跟着停留在了那一年的秋天,久久不愿回到现实中来。

    在那一年之前,无论如何,他都仍能称得上是个父母双全的孩子。

    可在夏绫写的这些稿子之后,竟还附着一页纸,是一张长卷。这并非是出自夏绫的手笔,字迹很不相同。

    当开篇“海涛涩涩天际茫”那句落入宁澈眼中时,他的睫毛不由得颤了一颤。这篇文章他诵读过多次,对其中的一字一句都格外熟悉,可是为什么,夏绫会将这篇文章一并放在这里?

    宁澈向后翻看去,直到落款处“傅薇”两个字,如山呼海啸般令他轰鸣震颤。

    这竟然……是那个人的亲笔遗迹。

    是在他参与那个人的生命之外,他从未认识过的母亲。

    一个如此有才气与高志的女子。

    骤然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了长卷上“傅薇”那两个字。

    紧接着有闷雷声滚滚而过,宁澈却恍然未闻,指尖轻轻从那两个字上划过。

    “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外面应当是起了大风,即便窗户都闭合着,仍能听到疾风被树枝割破后的呼号。

    就在这时,珠帘微响,紧跟着裙摆袭地,有人走进了殿内。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宁澈将桌上的稿纸胡乱一折,迅速塞进了抽屉里。

    夏绫端着一盏茶进来,轻放到宁澈手边,垂眸道:“他们说你在这坐了好几个时辰了,我来给你换杯茶。”

    宁澈却像个偶然被抽查了功课的孩子,双手拙劣的挡在桌上平铺的那纸诏书上。可夏绫还是看到了。

    她并没有说话,只是端起案上已经凉透的那盏旧茶,沉静的向门外走去。

    “乔乔!”宁澈促急的出了声,“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夏绫停下了脚步,双手端着茶盏,却并没有转身。

    “阿澈,我想对你说的话,都写在纸面上了。你还想我对你说什么?”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吹不动云的微风。

    “只要我在这诏书上落了印,你就会离开,是吗?”

    “是。”

    宁澈缓缓站起身来,手因为太过用力,在广袖下攥得有些发颤。

    “若是,我不答应呢?”

    夏绫转过身来。俊冷深邃的帝王站在摇曳灯火当中,因玄色的衣袍上绣了金线,不时会将光亮折射出一丝锋利。

    因为太过熟悉,夏绫时常会忘记,面前这人手中的权力,随时都可以轻而易举的捏碎她的一生。

    “阿澈,如果你执意要将我扣留在这里,那我半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她的眸色缄默如静水寒潭,“可那样的话,留在你身边的,也不会是你期待的我,而只是一具将情感都封印起来的空壳。阿澈,虽然这很残忍,但我希望你能明白,既有我,又有薇姨的日子,不可能再有了。”

    宁澈的眼睫眨了眨,好像有数把锋利的刀,从夏绫背后的暗影中刺出来,将他割的鲜血淋漓。

    “乔乔,我们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以至于此啊?”

    “你我都没有做错什么,只不过,我们走的路太不相同了。”夏绫说着,竟泄出了一丝浅笑,“你知道么,我为了将薇姨带走,顶撞过先帝,同你做过交易,甚至想过干脆找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我拿铁锹直接将她的坟茔破开,带她回家。我也曾一遍一遍的问自己,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一个故去多年的人,我这样做究竟值不值得。后来我想明白了,我就是想在这个的世道里,为一个女子讨个公道。”

    在宁澈迷茫且凌乱的目光中,夏绫继续道:“阿澈,在做小乔的那段日子里,我真的特别开心,因为这是第一次,我有了一种能同你平起平坐的踏实感。我整理书,翻译倭文,去抓倭寇,这些在你看来或许是小打小闹,但对于我来说却不是的。我永远都不可能拥有与你等同的财富与权力,但只要我还有点能养活自己的能力傍身,我就可以用自己的一份真情去平等的交换你的心意。若你愿意给我呵护,那我自然受之欣然,但你若不愿,我自己也能活得下去,而不是……只能巴望着你的垂怜与豢养。”

    “但是薇姨不一样,她不如我幸运,她根本不可能获得你父亲的半分真情。所以她只能通过那种方式,以守住她的尊严和活下去的底线。阿澈,我想要离开,不是因为我对你有怨,而是因为我对薇姨有愧。造成今天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你的父亲。凭什么施暴者可以以宽容者的身份享受万年福泽,而受害者明明受了伤害却必须还得感恩戴德?没有这样的道理。”

    宁澈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的言辞是如此的苍白无力:“可是我爹他,他不是……”

    “没有人否认他是一位好皇帝。”夏绫的语气中有股难以撼动的坚定,“我知道,在先帝接手时,朝廷是一个什么样的烂摊子。他是扶大厦之将倾的帝王,我也同样敬仰与尊敬他。但是阿澈,事情一码归一码。我其实真的很不能明白,为什么世人会觉得,一个位高权重的男人侵犯一个穷苦低微的女子的身体,是理所当然的,甚至是……恩赐。可你看看现在的你我,这个代价,难道不大吗?”

    大啊。这样的代价,在事情发生时浑然不显,却在几十年过后,仍能让人痛彻心扉。

    宁澈喉咙间涌起一股委屈的酸涩:“乔乔,谁家孩子不希望娘亲能陪在身边,我只是……只是不想做个没娘的孩子,为何就这样难?”

    “阿澈。”夏绫轻声唤他,“可是薇姨她,也不是天生就来做娘的。她也该有自己的人生。”

    宁澈垂下眼,五指轻轻点在那纸诏书上:“但我好像……也没有退路了。”

    夏绫看着他,声音也不由得哽咽:“你不是说,到了我们不得不分离的时候,再好好道一次别吗?阿澈,这个时候已经到了,我们都……醒醒吧。”

    *

    出了乾清宫,夏绫在大殿前的石阶上茫然站了一会,好像突然就不认识了路。

    乍一道闪电将夜空割的四分五裂,也让隐匿在黑夜中的巍巍宫城显了一瞬的形迹。

    周遭弥散着一股大雨将至的潮气,裹挟着泥土味的夜风将夏绫身上轻薄的罗衫吹得翻卷飘飞。

    她想了一会,带上小铃铛,往乾西五所走去。

    宫禁中的西五所,沉寂的仿若一池被遗失在旷野中的深潭。自夏绫在宣明二十七年离宫后,这里已多年未有人居住,只是会有洗扫的宫人,在秋暮之时来清一清满庭的落叶。

    夏绫推门进去,旧梦扑面而来,一切未变。

    小铃铛似乎也认出了这个地方,在喉咙中呜呜咕哝了两声,跑去了屋檐下夏绫从前为它搭的小窝中。

    夏绫走到傅薇的房间前,摸出钥匙,打开了门上的锈锁。

    八年了。

    因过久无人踏足,房间中压抑着一股被封印已久的霉味。夏绫找出蜡烛,将灯一盏一盏的点了起来,直到将屋内照耀的亮如白昼。

    从前,她们都不舍的这样奢侈的点烛火,以至于人不在了,竟还遗留下如此多未用完的灯蜡。

    桌椅上皆落了一层沉寂的灰尘,夏绫去打了水来,挽起衣袖开始打扫。

    她洗扫的很细致,当整个房间内纤尘不染时,桶里的水也已污浊到看不见底。夏绫并没有休息,而是取来一张包袱皮铺展到床上,打开床边的立柜,将傅薇存留在这里的遗物一样一样都清出来。

    柜中堆叠的衣物皆浆洗的柔软干净,即便是在生命中最后的日子,她也不曾让傅薇失过半分体面。

    这是她的坚持。

    夏绫将衣物取出,弯身放到包袱皮上,可就在她低头的那一瞬,一大滴泪水破睫而出。

    之后,便如同决了口一般,夏绫双手撑在床沿上,低着头汹涌却无声的啜泣了起来。

    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以至于此啊。

    这一刻,夏绫无法再欺骗自己。在这条路上,她唯一走错的一步,大概就是在她初识少女心事时,对那个人无可救药的动了真心。

    一直以来,夏绫都在拼命压抑着内心的情感,她不断的告诉自己,宁澈是他的家人,所以同他只寻常相处,让心绪平和的如浣衣局老屋外那一锅没有什么味道的白粥。

    可是。

    是谁,将已看过许多遍的书信压于枕下,日日期盼着从南边寄来的那一纸相思。

    是谁,在针工局的姐姐们说笑着要给她撮合一个对食的内侍时,却红着脸推辞到,自己已经有一位干哥哥了,他在东宫。

    是谁,在皇太子大婚的那个晚上,枯坐在两人时常吃饭的屋檐下,一夜不眠。

    那是在她年少之时的万千重心思,澎湃过,悸动过,哪怕到了今天,也未曾褪色过半分。

    夏绫是如此的……喜欢宁澈啊。

    但是,她不可能任由自己安睡在傅薇用血泪堆叠的温床之上。

    作为一个女子,去守护另一个女子的尊严,已是她决意要选择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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