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澈拔了酒壶塞子,同钟义寒轻碰了一下杯,仰头饮下一口。

    辛辣冲喉而入,呛得他甚至有些想流泪。

    宁澈缓缓旋转着手中的酒壶,有些惨淡的扯了下唇:“你说,酒这东西,真是怪异。一个人喝的时候,越喝越愁,多一个人喝,却能借酒浇愁。”

    钟义寒浅淡一笑:“白日里喝酒,喝的是豪情万丈,深夜里喝酒,喝的却都是孤影惆怅。臣亦觉得,这东西实为怪异。”

    “呵,看来你也没少独饮,是懂行的。”

    宁澈嗤声一笑,懒散的抬起手,同钟义寒又碰了下杯。对面的人并没有戴官帽,如此一来,便真的像是坐在了茶坊酒肆间,几口杜康撩拨,似乎就能交上一个朋友。

    “我呢,没什么朋友。王侯相府里的公子哥,有他们自己的圈子。从前也有年龄相仿的入宫伴过读,但锦绣堆里长出来的人,要么阿谀奉承,要么事事顺从,总让我觉得,跟他们聊不到一起去。”

    “从小到大,能称得上朋友的人,除了她之外,庄衡算一个。但是庄衡这个人呢,原则性太强,做朋友的时候能为你两肋插刀,但做了君臣,便只是君臣了。”

    钟义寒并未来得及细思,皇帝口中的“她”,究竟指的是什么人,便就又听得对面人说道:“你呢,算是半个。至于为什么是半个,是因为我私心里单方面的把你当个朋友看,但我知道,在你心里头,不定怎么烦我烦的要命呢。”

    这话若是别人听了,只怕会立刻战战兢兢,伏地请罪。可钟义寒只是微扬了下眉毛,旋即坦然一笑:“陛下慧眼如炬,臣的心思果然瞒不过您。”

    “嘁。”宁澈睨了他一眼,又喝了一口酒,眼底却泄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宽慰。

    两人相视一笑,倒多了那么丝惺惺相惜的意味。

    “钟义寒,”宁澈将酒壶磕在了台阶沿上,哒的一声轻响,“之前京中百官联名上的那封奏请追封圣母为皇后的折子,你为什么没在上面签名?”

    钟义寒垂眸看着手中的酒壶,忽然就明白了,皇上今夜叫他来喝的这顿酒,究竟意欲何为。

    “臣自幼失怙,又年少失恃,人情冷暖看得多了,便养成了这样寡淡孤僻的性子,既不喜欢他人对臣置喙过多,也不喜欢刻意干涉他人之事。虽说君王之事皆为国事,但臣私心里还是觉得,圣母的去留,还是应当由陛下自己做这个决断。”

    宁澈抬起手,以手背轻轻覆了覆自己的额头。

    “其实我心里明白,她……就是我娘,一直过得都不是很开心。”他向后倾倒下身子,单肘拄在更高一级的台阶上,“钟义寒,你不是最喜欢抽丝剥茧么?那你帮我分析分析,我到底怎样做,才是对的?”

    钟义寒把玩着手中的酒壶,浅浅摇了摇头,道:“家母临终时,曾留遗言给臣,希望臣能让继父写一封和离书,后将她的遗骨迁回老家,同臣的生父合葬。但臣,没有照办。”

    宁澈眉尾微挑,面前这人所说之事,引起了他的一丝兴味。

    “家母这一生,过得很是辛苦。就为了能赚一点糊口的银钱,她卖过儿女,讨过饭菜,直到她去世,臣都未在她脸上见过一丝真正的笑容。在改嫁了继父后,为了让臣能在继父族中站稳脚跟,逼臣改了姓氏,入了钟家的宗族。”

    “臣心中也曾怨恨过母亲,何必为了那一口吃的不断的委屈求全,甚至连名姓都要舍弃,就算饿死了又能如何。可得到的只有家母给臣的一记耳光。对于这一生当如何度过,每个人的想法都很不一样。就如臣并不畏死,可臣的母亲却又竭尽全力想让臣活下来。”

    每个人的人生,都太不相同了。听到此处,宁澈的心间竟微有风动。你为何要生下我,相似的话,宁澈也曾同自己的母亲质问过。

    钟义寒继续道:“但所幸的是,继父为人良善,待母亲相敬如宾,待臣亦视如己出,是臣人生中的第一位引路人。家母故去后,臣曾同继父商议过她的遗愿,可继父并不同意,臣几番衡量后,仍是尊重了继父的意愿。”

    说到此,钟义寒抬起头,看向面前的帝王:“臣说了这许多无关紧要的话,其实只是想告诉陛下,逝去之人即便生前留下再重的痕迹,身后事也得由活着的人来决定。而活着的人,既然手中有了掌控的权力,那便该依照自己认为对的方式去做。可至于什么才是对的,而什么又是错的,并没有一把尺子能来衡量,个中滋味,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知晓,他人都无权置喙。”

    “你这些话,并不是无关紧要的话。”宁澈逆着性子喝酒,醉的快了些。他缓缓抬起手,在自己的心门处叩了叩,“可我就是,这个地方过不了这一关。”

    “她哪怕,哪怕只给我留一句话,说她不恨我,我即便去油锅里滚一圈,她想做的事,我也一定会帮她做到。可她一边要恨着我,一边又要我送她离开,我这里不痛快,不痛快啊!”

    他将自己的胸口捶得砰砰作响,似乎想借由此,让里头的疼痛缓解哪怕一瞬。

    “那陛下就同自己和解!”钟义寒脱口而出,语调却又慢慢放缓下来,“背负着另一个人的情感活着,太累太累了。臣恳请陛下,对自己宽容些,为了您自己而活吧。”

    “谈何容易。”宁澈仍维持着半躺半倚的姿势,抬头看向殿顶,泄出一丝苦笑。

    沉了片晌,宁澈扶着台阶站起身,绕到御案后拉开抽屉,将其中的一沓稿纸取了出来。

    “朕记得,你似乎很能懂得女子的苦楚,还为此同朕争执过。”

    那是两人第一次相见之时,在北镇抚司,因为云湘和她的孩子,钟义寒曾劈头盖脸的狂怼过彼时尚不知身份的帝王一回。

    钟义寒此时也已站起身来,拱手道:“陛下恕罪。只是因为臣的母亲和妹妹,皆遭遇过这世道给予女子的恶意与疾苦,故而格外能同女子共情些。”

    宁澈似笑非笑的揶揄了句:“钟大人为女子写的花间词,词藻风流倒是声名远扬。朕读了,亦是觉得香艳的很。”

    钟义寒低头道:“微臣惭愧。那些不过是为了交游攀附的附庸风雅之作罢了。真正的凄苦,是永远无法摆到台面上,也无人乐意去观摩品读的。”

    宁澈敛了神色,将手中那摞稿纸递给他:“那你看看这个吧。”

    钟义寒双手将纸接过,低头翻看下去。多年间在书墨间浸润的积累,让他看东西很快,可手间的这摞稿纸,却让他越看越慢了下去,额头上也不知不觉起了一层薄汗。

    这些宫闱秘事,是他们这些做外臣的,一生不得触碰的禁地。

    “陛下,这是……”

    宁澈摆了摆手道:“无妨。你看下去,朕恕你无罪。”

    钟义寒复又向下看去,并不厚重的纸张上,记述的却是一个女子在宫禁中被困顿的一生。

    书写之人娓娓道来,用一种舒缓而温和的语气,讲述着那些在岁月中已褪了颜色的故事。钟义寒却不禁揣测起笔者的身份来,能如此详细的记录下圣母生平的,必是一位在宫廷中生活多年的人,或是内侍,或是宫女。

    及至翻看到最后,当看到另一幅完全不同的字迹时,钟义寒却如恍然挨了一棒一般,又将纸页又翻回到了前面,仔仔细细的再次辨认了一番。

    他忽而想到了一个人。他看那人的字迹并不多,大多数时候只是草草掠过,只知那人写字规整秀气,字如其人,但并未留下过深的印象。可此时再看落在纸面上的文字,回忆中的痕迹竟一丝丝变得清晰可触。

    这分明就是小乔公公的字迹。

    钟义寒捏着纸张的手不由得用力到有些发白。朦胧间,对于小乔同皇上之间关系的诸多疑惑,似乎有了一个逐渐明晰的答案。

    “钟义寒,”帝王的声音适时响起,“朕想让你,帮朕一个忙。”

    宁澈复坐回了御座之上,镌刻有“勤政观贤”的匾额之下,是一代帝王不可撼动的威严。

    钟义寒忙拱手揖礼道:“陛下请讲。”

    “朕要你上一道奏本,反对将我娘的灵柩迁入皇陵与先帝合葬。”这句话并不长,却似乎耗费了宁澈很大的力气。他缓了一会后才继续道,“在这之后,朕会找人声援你,借势在朝廷上烧一把火出来。一旦这把火烧起来,剩下的事……朕便好做了。”

    “但朕也知道,这件事于你无益。你若与整个朝堂唱反调,会被攻讦,会被弹劾,甚至还会留下沽名钓誉的骂名。你如果不愿意,朕并不强迫你。今夜之事,朕就当没有发生过,只是醉后说了些胡话,睡一觉便都忘了。”

    钟义寒沉默了片晌。至于是否会被同朝之人疏远,他其实并不在乎,因他本就决意要做独行者,并未奢求能在官场中得到何人的垂怜。只不过他心中还有一个疑惑,不得不问个明白。

    “陛下,”钟义寒拱手道,“臣斗胆请问,陛下究竟是为何,改变了要将圣母灵柩安葬于帝陵的心意?”

    为何。

    宁澈惨然一笑。

    “在黑夜里走路的人,不管别人怎么劝说,都不会意识到自己脚下的路是错的。直到有个人,拼尽性命点亮了一盏灯,行夜路的人才知道,原来再往前一步便是悬崖峭壁。”

    站在悬崖边的行路人以迷途知返,可为他照亮夜路的那个人,又身在何处呢?

    这话说的很隐晦,但钟义寒还是听懂了帝王话语中的含义。是有人以死上谏,逼迫君王改变了主意。

    “陛下,这封奏本,臣愿意写。”钟义寒深深弯身行拜礼,“只是陛下,臣该如何解释这些宫闱秘事的来处,才能让朝中同僚相信臣所言并非无稽之谈?”

    宁澈默了须臾,方开口道:“你便说,是内廷中一个姓乔的内侍,说给你听的。”

    此言一落,寂寂无言。

    宁澈觉得有些累了,没有力气再多说什么寒暄的话。他摆摆手道:“你退下吧。”

    钟义寒行礼后告退,就要快走出御书房时,却忽又听背后人喊道:“钟义寒。”

    “陛下。”他站定脚步,回身拱手。

    “朕……今日欠了你个人情。”宁澈站起身来,微冲他点了下头,“多谢。”

    钟义寒低头踟蹰了片刻,忽又快步走回了御案前,俯身跪下道:“微臣身为臣子,即便为君父赴汤蹈火,也万不敢言承君父的人情。可是陛下,臣斗胆,想跟您求个情。”

    他目光恳切的凝视着御案后卓然而立的帝王,后双手触地,俯身拜道:“内廷之事,臣自知不能过问,亦不敢过问。可念在臣与小乔公公尚有几分同僚之谊的份上,臣想向陛下求个情,不论他如何触怒了陛下,臣恳请您能留他一条性命。他……不是个恶人,臣期盼他能好好活着。”

    宁澈垂眸看着那赤红色官服上绣着的孔雀补子,忽而感受到一丝透顶的荒诞。

    “钟义寒,你是觉得,是朕要了她的性命?”

    宁澈无声的泄出一丝苦笑。

    似乎也没错。

    如果不是他一意孤行,如果他能早一点改变心意,夏绫或许就不会在烈火中被压在废墟之下。

    钟义寒低着头,看不见帝王的眼眸中,隐隐凝聚了泪光。

    “你求朕要放过她。可是朕又该去求谁,才能留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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