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绫觉得,自己被囚锁在一片黑暗之中。

    她努力想从这片黑暗中挣扎出去,可是手脚却并不听她的使唤。无奈,夏绫只得皱了皱眉,费了好大的力,才终于将眼睛睁开了一条小缝。

    她正躺在一方自己并不熟悉的床帐里,帷帐没有落下来,以至于透窗而入的阳光刚好落在她的眉尾边。

    夏绫适应了片刻久违的光明,微微动了动眼珠,想四周环顾而去。

    在她下首的脚踏上,守着一个人。他侧着脸枕在床沿上,发冠刚好能蹭到她的手指,此时还没有醒。

    夏绫弯唇浅浅笑了一下,努力翘了翘指尖,在宁澈的发冠上戳了一戳。

    只可惜,她的力气太小了,宁澈仍是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要醒的意思。

    夏绫不禁有点生气了。她又自以为“用力”的戳了好几下,终于,宁澈的肩膀耸了耸,有动静了。

    夏绫垂眼瞧着他凌乱的抬起头来,却吓了一大跳。宁澈的一双眼睛红肿的跟两只烂桃一样,连双眼皮都快要看不出来了。

    宁澈迷迷糊糊的从脚踏上坐起来,直愣的瞅着夏绫看,如往日一样,习惯性的将手中伸到她鼻下,探夏绫的气息。

    可手伸到一半,整个人忽而僵住了,嘴唇不住地轻轻颤抖。

    夏绫不知他是在做什么,疑惑的挑了一下眉,用力将眼睛睁的再大些。

    谁知宁澈豁一下站起身,大马金刀的就朝寝阁外冲去。

    何敬正领着一众内侍,端着热水巾帕皂角等物,备着伺候御驾洗漱。乍看见皇上一猛子冲出来,几人正要跪下问安,谁知却见皇上直走到桌边,倒了一整杯的水,紧接着手一扬把满满一杯凉水全泼在了他自己头上。

    宁澈把自己浇了个透心凉,淋淋漓漓的站着清醒了片刻,忽而又转身往寝阁内走去。

    夏绫见宁澈湿哒哒的回来,又呆怔怔的站在自己床前不说话,无奈只能极轻极轻的唤了他一声:“阿澈。”

    宁澈恍然回过神来,一把用力握紧了夏绫的手,似乎想要借此将他手掌里的温度全都传递给这单薄的女孩。

    “乔乔,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想不想吃东西?我,我马上去传太医……”

    “哎。”夏绫看着他这慌乱无措的样子,轻轻拽住了宁澈的衣袖,“阿澈,我想起来坐一会。”

    宁澈立刻给她拿能枕在背后的软靠,却忽而意识到,夏绫虚弱到根本无法靠自己的力气坐起来。

    “阿澈,你……帮一帮我。”

    宁澈点头低嗯了声。他小心翼翼的坐到床边,俯下身子,轻柔的将两手插到夏绫背后,托着她的背慢慢往上抬。

    因躺的久了,脊背与床铺贴合的体温会高些,隔着一层薄若绢丝的中衣,宁澈能清楚的感受到夏绫瘦削的脊骨轻硌在他的掌心上。

    夏绫被宁澈这样抱着,随着他的力道一点点坐起身来。她身上没有力气,只得下巴暂时支在宁澈的肩膀上。

    宁澈的衣料上有股很甜淡的果子香,他的身体散发出一股饱含生命力的暖意,夏绫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在雪地里走久了的猫,忽然看到了一方热气腾腾的炉灶,很想靠上去煨一会。

    “阿澈,你先别松手,能不能抱我一会,我冷。”

    “嗯,好。”

    宁澈像个木头人,夏绫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夏绫没有什么力气,头软软的靠在他肩上,宁澈听着她的呼吸一沉一浮的落在自己耳边,忽然间打了个激灵,好似出窍的魂魄终于回归了原位。

    他抬高了手臂,双臂缓缓合拢,将这女孩呵护于自己宽广的衣袖之下。她很瘦,以致于他已经尽力想要环抱住她,可觉得自己的怀中仍是空空如也。

    宁澈倏忽间泪如雨下。

    “阿澈,你……不要哭。”

    夏绫很着急,她才醒了没多久,并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少日,乍一见到宁澈如此失态,只是想急着安抚他。可是她又没有太多力气,只能用手低低的环住他的腰,在他身上轻缓的拍着。

    “阿澈,我好像一直在一个很冷很冷的地方,那里很黑,很窄,一点光都没有。我好害怕,我好怕自己永生永世都被困在那里,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不会了乔乔,不会了。”宁澈喉咙中满是被泪水堵住后的喑哑,“我什么都不想要了,我只要你平安,只要你好好的。”

    *

    宁澈将太医院最好的大夫都指派到了夏绫身边。醒过来后,夏绫自己也在很认真的吃饭和喝药,身体一天胜过一天,康复的很快。

    宁澈恢复了每日视朝的常例,白日里都在乾清宫处理政务,待到了夕阳将歇后,便会到咸福宫来同夏绫一起吃晚饭。

    待到了天色入晚,宫室里点起了灯,宁澈就会陪夏绫一起在寝阁里。夏绫靠在床头,宁澈坐在床尾,若是她精神好,宁澈就陪她打会叶子牌,若是她精神不好,宁澈就读几页书本给她听。

    日子安宁的就好像他们是从小时候一夜之间到了现在,中间那些年的聚散离合仿佛被新雪倾盖后的地面,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可只有在白天,宁澈不在身边时,夏绫才会长久的偏头望着窗外,没有目的的发呆。

    方苒进来的时候,瞧见夏绫正倚在软枕上,侧着头一动不动的向外看,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她走过去轻轻将窗子合上,轻声道:“坐累了吗?累了我就帮你躺下。”

    “苒苒。”夏绫摇了摇头,浅笑到,“关上窗子做什么?外头的声音我还没听够呢。”

    方苒坐到床边握住她的手,脸上露出些忧色:“绫儿,我总觉得从你醒了之后,就不太对劲。你总是整天整天的一动不动,整个人就跟没有生气一样,而且,而且你还变着法的应付皇上,好像生怕他看出你有心事似的……”

    “我能有什么心事?我是真的没力气罢了。”夏绫无力的将身子靠回到软垫上,“苒苒,我小的时候,看到宫里有树枯死了,都是内侍趁夜班无人之时,悄没声的将枯树铲了,然后再种一颗新的进来。所以等到第二天主子们一看,这宫城里都还是枝繁叶茂的。你说这宫里头的人,是不是也一个理啊?一茬没了,总归会再有新的一茬……”

    “你瞎说什么呢?”没等夏绫说完,方苒就将她的嘴捂住了,“绫儿,你这身子不是一天比一天好了么,怎么净说这丧气话呢?”

    夏绫轻轻叹了口气。

    “苒苒,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五月廿三了。”

    “也就还,二十几天了啊。”夏绫自言自语的默念了一句,低头沉了一会,忽说,“苒苒,我想去外面走走。”

    方苒显得有些为难:“绫儿,还是别了吧?你现在身子还是太虚了……”

    没等她说完,夏绫就拉住了她的手,求她到:“苒苒,屋子里真的太闷了,我不走远,你就带我到西五所那看看吧,好不好?”

    方苒低头想了一会:“那……我得先去向陛下通报一声。”

    谁知这句话说完,夏绫却忽然冷了脸。

    “我想去哪,想做什么,为什么一定要他同意?那我是不是连眨一下眼睛都要先问过他的意思才能闭眼?”

    夏绫这话说的太急,一口气没捯上来,伏在软枕上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绫儿!”方苒连忙去拍她的背帮她顺气,“你这是何苦呢?怪我怪我,是我没说清楚,我是怕陛下担心你的身子,没有要拘着你的意思……”

    “苒苒,对不住,我不是要冲你的。”夏绫喘了几口粗气,哑着嗓子到,“我知道,在宫里头讨日子,谨慎些是应该的。可我刚刚就是没转过这个牛角尖来,怎么我身边的人,有一个算一个,离皇上近了,就会离我远了呢?”

    “绫儿,你怎么就想不开了呢?”方苒捧着她的脸,心疼道,“我永远都是和你站在一边的,你要是想出去,我带你出去便是了。你不要总是瞎想,好不好?”

    夏绫将脸蹭在方苒的掌心间,眼眶忽而有些泛酸。

    “嗯。”

    方苒安排了一顶小轿,又用披风将夏绫裹严实,才跟着她一块往西五所的方向走去。

    被烈火灼烧过后的西五所还没完全被清理干净,焦黑的断梁歪斜的插在垮塌的屋顶上,瓦砾遍地,旧日颜色不复。

    夏绫被方苒扶着,一步一喘的往废墟上走去。小铃铛跟在她身边,四腿并用往深处爬了几步,便蹲在了从前傅薇房间所在的地方。

    夏绫强忍着虚弱带给她的反胃感,深一脚浅一脚的也朝那间垮塌的屋子走去。待她终于走到小铃铛身旁时,力气几乎已经耗尽了,全靠一口气忍着,缓缓坐在了瓦砾堆上。

    “苒苒,我想一个人在这待一会。”

    小铃铛眼睛湿漉漉的,凑到夏绫身边来想舔她的脸。夏绫嘴角向上浮了浮,搂住狗子,轻轻将脸埋入它的毛发间停了一会。

    天气很好。朗朗碧空下,夏绫抬起头,似乎想要在天空中找到些什么。可只有和煦的阳光落在她脸上,让她只能像只猫一样将眼眯成一条狭缝。

    忽而,她觉得自己手指间触到了什么细小的东西,有些瘙痒。

    夏绫低下头,惊异的发现,在被烧灼到面目全非的枯木房梁上,不知何时竟长出了一丝细芽,绿意正新。

章节目录

宫墙之内有恶犬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沙州醉客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沙州醉客并收藏宫墙之内有恶犬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