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是个男儿,为父自会放心将毕生所学教与你,可世上从未有做雕花匠的女子,以后也不会有的。”

    苏江蓠倚在软榻上出神,因尚在为父守孝,身上仅着银白素缎长裙,一头乌发用玉簪子挽起,浓密长睫低垂,掩住一双剪水秋瞳,细看去,只道她面如桃花含露,身态风流匀称,此时眉间凝着轻愁,恰如画上含愁的美人。窗外头春光正好,一只粉蝴蝶翩翩飞过。

    苏江蓠无心赏景,耳中盘旋着这一句爹爹病中对她说的话,她记得清楚,爹爹的眼光满是遗憾,她亦明白,要做雕花匠,就得能在各式各样的材质上雕出精美的花纹,非天长日久的积累是不能够做成的,更何况,是做天子家的雕花匠。

    但她是喜欢的,自她记事起,无人不夸她有才能,可从没人提过让她传承手艺一事,苏闲霜曾以为是自己不够努力,随着年岁渐长,她才明白,她从一开始就绝了这份希望,因为她是女子,于是哪怕爹爹膝下仅有她一女,他宁愿无人接手,也从未考虑过她。

    爹爹去了,苏江蓠心底的不解却愈发深重,两年半来,时时困扰。

    为何不行?为何她不能做雕花匠?哪怕她能刻出让身为天家雕花大师的爹爹都赞叹的玉石镂空花朵,也仍比不过一名仅有男子身却毫无能力的人。

    丫鬟绿梅一进屋,她家小姐发怔的模样映入眼帘,她见怪不怪一步上前轻声道:“小姐,夫人吩咐过,小姐该准备婚事了,等一到五月份出了孝期,岑家的人就会上门商量的,听说那岑四郎样貌极好,岑家又是世代书香之家,准是个好的。”

    被绿梅唤回神,苏江蓠听她提起与自己从小订下婚约的岑四郎,脑海中下意识浮现出一张眉眼俊秀的稚嫩脸庞,不过这是幼时的记忆,还记得两人都是娃娃时,因娘亲与岑家娘子交好带她去玩,她只缠着少言的岑四郎,他倒也肯顺她,由此订下婚约。

    一晃眼,她已十六,他亦十七,竟也到了成家之时。

    不知为何,想到成亲后相夫教子的生活,苏江蓠心头似压上一块重石,教她喘不过气,但这确实是世间女子的归宿,众人皆如此,千百年来,尽是如此。

    兴许,是她妄念了,苏江蓠叹了一口气,正要起身,外头忽然一声巨响,紧接着是纷乱的脚步声,她与绿梅惊惧得面面相觑,绿梅正要出门察看,突一老嬷嬷扑进来,一幅吓破胆的模样,望着苏江蓠哭叫道:“小姐,来人抄家了!说老爷贪污宫里头的财宝,夫人昏过去了,该怎么办您拿个主意吧!”

    恍若晴天一声霹雳砸在她头上,苏江蓠浑身一软失了力,远远还传来仆人们的惊叫声。

    五月份的头一天,京城夜里下了场暴雨,偏僻的小巷子尽头一处破旧的小屋里,苏江蓠的娘亲咽了气。苏闲霜着粗布衣裳,握着娘亲瘦削苍白的手,听着隆隆的雷声,她半滴泪也流不出。

    短短一个月里,她流尽了泪,先是宫里派人抄了所有家产,街里邻坊之间因着苏父贪污的罪名一心避嫌,无人肯帮她俩母女,最后还是娘亲典当了首饰才寻得落脚之处,一切发生得那般迅速,她甚至有种不真实感,她爹爹那般磊落的人,怎会做这种事?

    直到晚上娘亲在苏江蓠面前呕出一口血来,刺目的红触痛了她,苏江蓠像从幻梦中醒来,哀叫一声抱住唯一的亲人,似乎只要抱得够紧,娘亲便不会离她而去。

    结果还是守不住,还是只剩她一人。苏江蓠之前听仍顾念旧情来探望她们的人提过,岑家听闻此事,当即宣称婚约作废,正忙着重新寻个良家姑娘,只是岑四郎似是不情愿。

    心底似有钝痛传来,说到底,也与她苏江蓠无关了。

    一道照亮半个天空的闪电划过,森冷光芒里映出苏江蓠木然憔悴的脸,她此时脑子里仅有一个念头,怎么凑到娘亲的丧葬钱。外面雨终歇,月出。

    视野边缘,一个在黑暗里仍莹莹发光的东西引起苏江蓠注意,她伸手一揽,抓住一支未作雕饰的木簪子,看其成色,木头是上好的,只是太过平常,毫无引人注目之处。

    苏江蓠无神的双眼中,渐渐燃起星辰般的光亮,她爬起身旋风一般出门,没过一会拿着把小刀子进来,借着皎洁月光,她一刀刀刻出祥云花纹。

    四下寂静,唯满地流泻的月华陪伴着她,她仿佛能听见爹的温声教导:“心要静,手要稳,眼要一,脚踏实地才能雕出好东西。”

    这是唯一不会离她而去的事物了,她的雕花,一经雕琢,便是永久。

    苏江蓠只觉得夜晚的月光很凉,幸好很亮。

    翌日,她拿上经过雕琢的木簪子走出家门,回来时身上揣了几两银子,安葬了娘亲后,她来到苏父的墓前,她跪在地上,心里百感交集,思忖许久方才吐出一句:“爹你放心,我有将娘好好安置,等以后有时机,我会将娘迁过来让你们团聚的,委屈你们等上些许时日了。”

    停顿一下,不知不觉已哽咽起来:“娘亲她一直叫我去找岑家四郎,但我不愿去,我不要去乞求他人可怜,爹你知道吗,娘亲她走的时候还担心我怎么办呢,她的眼睛都闭不上,还是我盖上的。”

    苏江蓠淡淡一笑,逼退泪意,她重重磕了三个头后起身,在心里说着:“你说这世上不会有做雕花匠的女子,爹,你跟娘亲在天上看着女儿,看着女儿是如何成为这世上第一个,如何胜过许多男子,我要洗刷你身上的污名。”

    她身后,是光芒万丈的太阳,耀眼阳光为她披上一件金子披风,苏江蓠抬头,天空碧蓝如洗,浮云万朵。

    “徐兄,不如一同走?”秦与正刚买完雕花要用的工具,想着回客栈,一眼瞧见同住于客栈的徐浮云,无他,这徐兄唇红齿白,置于人群如同鹤立鸡群显眼异常呐,不像他,扔人群里亲娘都找不出。

    被唤住的青年立于原地,他一身雨过天青色衣衫,肌如凝脂,眉眼似画,俊秀非常,活脱脱一个佳公子,秦与正几步赶上来,两人同行,一路上闲聊着宫里选拔的事,要说京城最引人注目的事,无非即将举行的雕花匠选拔了,谁叫一年前上一任雕花大师死后还闹出了丑闻,惹得龙心不悦,连带着迁怒其他的雕花匠。

    但宫里头又不能缺这行当,于是便举办此次盛会了,从四海八方汇聚来的雕花巧匠皆欲选上,从此进入宫中任职,还能得见天颜,这是何等尊荣。

    秦与正从小地方来到京城,先前也还抱着鲤鱼跃龙门的雄心壮志,但自从亲眼见过那么多的能人,已焉了一半,再结识这堪称神人的徐兄,彻底焉巴,只要有人见过徐浮云半柱香用玉雕出一朵含苞的芙蕖,秦与正不信有人不拜服。

    好在他也看得开,抱着见世面的心情也算玩得舒心。

    两人回到客栈互相告别,徐浮云关上门,转身取下束胸后,胸部弧度明显。苏江蓠坐在椅子上斟了杯茶,浅啜一囗。

    徐浮云是她取的假名,扮男是为进入选拔的不得已之举,她虽多番恳求并展示成果,但负责此事的官员看她是女子根本不予理睬,眼看报名要截止,苏江蓠一咬牙,化作徐浮云,毫无阻碍顺利参加了。

    她终于明白过来一个道理,不是世上没女子做雕花匠,是世间根本不给女子选择与机会。眼下既已成了徐浮云,她不愿被人识被落个罪名不说,还前功尽弃。

    这一年来,苏江蓠刻苦到极点,她靠着手艺品性闯出名声,百姓们叫一她声“苏娘子”,无人知晓她曾是宫里头雕花大师的女儿,日子虽安稳,但苏江蓠总也忘不了在苏父墓前的誓言。

    忘不了,人人提起苏父时,那满脸嫌恶鄙夷的神色。

    苏江蓠拿出几块石头,作日常的练习,雕一花一鱼一鸟,她要保持手感,这种练习从未断过。

    夜深人静,苏江蓠刻完最后一下方才洗漱安置,躺在床上时,被刻意压制许久的思绪挣脱束缚,堂而皇之占据她所有心神。

    秦与正先前闲聊时,冷不丁说了这样一句话:“话说太子殿下最近跟一个青年关系匪浅呐,陛下也看重他,竟让他做了京城禁卫军都督,听说是叫什么,岑觅锦,这人听说竟还未娶亲嘞。”

    听到这个名字,苏江蓠不动声色地僵了一瞬,心底似投进一粒石子,搅乱一池湖水,当时不便做他言,此刻万籁俱静,她才容许自己想起他来。

    听闻岑家当时找好了一户人家,什么都商量好只差嫁过来了,奈何岑觅锦死活不同意,闹了好大一场才作罢,苏江蓠听到这个消息时,不可否认的是,她确实心生欢喜,以为他是为了她,毕竟曾有过一段婚约,甚至于动过去找他的念头。

    可惜后来,传出岑觅锦在寻找其旧情人一事,苏江蓠便断了此念头,此后好久未在意过他,直到秦与正忽然提了一嘴。

    他竟还未娶亲?旧情人还没寻到么?倒也是可怜,苏江蓠控制不住地瞎想着,尔后,一个念头惊得她险些坐起来。

    日后进宫,会相见吗?随即又安慰自个,只怕岑四郎早把她抛到九霄云外,哪里会记得幼时的婚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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