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城田医生按例询问。

    眼前这个叫栗原优的女人眼神还有些放空,显然意识还没有完全回笼,这是治疗结束的正常现象,在场的人都见怪不怪,护士已识趣地轻手轻脚离开,去重新倒了一杯不加冰块的温水——这是栗原优一贯的偏好,大家也习渐渐惯了她喜欢喝热水的偏好。

    随着瞳孔的焦距慢慢固定,栗原优晃了一下头,半长的头发甩动了一下,不知为何她先被自己的头发吸引了注意力,抬手摸了一下,才回答:「感觉很不错。」

    她浅浅喝了一口水,补充道:「我可以接受评估。」

    两个研究员于是和善地引她到旁边的静室接受访谈,栗原优又摸了一下头发,安静地跟随他们离开。

    研究后评估流程非常长,从最简单的调查问卷和访谈,到最为复杂的脑电波检测和大器械测量,并不是一天能够完成的,但无论如何,也不会比起初建立信任关系的流程更长,研究员们有充足的耐心。

    首先交给栗原优的是一个相当长的调查问卷,一开始的问题都是个人信息,栗原优用手机慢慢打字「姓:栗原 」「名:优」「年龄:25」「驾照编号:xxxxxxx」,后面则是一些诸如「你认为这个项目改善了你的情绪问题,从1 strongly agree到5 strongly disagree,打分」「你仍然不愿意面对当初的情景,从1 strongly agree到5 strongly disagree打分」的问题,基本上和在研究开始前的答过的问卷一模一样,栗原优填得很快,但明显很认真,之所以速度快,只是因为不太需要思考就知道自己的情况。

    在此过程中,两个研究员打量着她,他们的观察也是实验数据的重要部分。这是最后一次治疗,与一开始的观察结果相比,栗原优的改变是巨大的,现在她的神态称得上安宁,低头看自己的衣服和头发时,神态会流露一丝不自在,但看得出来她是坦然和从容的。

    「填完了。」她笑笑,放下手机。

    研究员在纸上记录了这个笑容,这有力地证明了主人情绪的好转。

    「栗原小姐辛苦了。」研究员也露出笑容,以寒暄开始访谈,「栗原小姐现在最想做什么?」

    「我想剪一下头发。」她又笑笑,「发梢好像有点枯,感觉不太妙。」

    「听起来很有趣。」访谈的时候,访谈人员并不能说出「好」「不错」或者「坏」「嗯?」之类的价值判断词,会潜移默化地影响被访谈者的表达,因此研究员只是说了比较中性的「有趣」,进一步追问,「还有什么想做的吗?」

    「换一身衣服吧。」栗原优又笑笑,短短几分钟内,她就笑出了之前整个疗程里笑容的频次,「颜色有点沉闷了,款式也不好看。」

    研究员敏锐地记下了「沉闷」和「不好看」,好鲜明的两个价值判断词。

    栗原优身上此时穿得是宽松的黑色卫衣和宽松的黑色牛仔裤,这种打扮给人一种她似乎十分想要隐身的感觉。对外貌的在意本身就是自我效能感,或者说自信心提升的标志,研究员回忆起了在治疗时,栗原优为高中时的自己构筑的服装——规规矩矩的校服裙,浅色的针织外套,半高的白袜子和黑色的皮鞋,看起来整洁美丽,显然这才是此时的栗原优认同的自我外在形象,而不是这个一身黑。

    研究员笑了一下,缓和她的情绪,准备开始访谈:「栗原小姐,在再次开始访谈前,我再次重申一下我们的伦理承诺书,您可以随时选择退出实验研究,无需承担任何后果,您的数据仅会用于研究,不会泄露给任何人。」

    ——————

    访谈结束的时候,栗原优已经有些疲惫,她从前台顺了两颗话梅糖含在嘴里,酸酸咸咸的味道让她精神一振。她按下了下楼键,等待电梯带她离开,墙壁上贴着「需要治疗心理问题?参与研究人员可获得八次免费治疗与每小时2000日元的报酬」的海报。

    栗原优兴致不大地扫了一眼,这份报酬她还没有拿到,需要等到整个评估结束后一起支付给她。明天她要去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接受更复杂的机器检查才能完成评估。她打了个呵欠,走进电梯,不管怎么样,头发还是要剪的,衣服还是要买的。

    她参与的是医科大学心理学系最新的大型研究项目,目标参与者是存在心理问题的人(这会通过实验前的评估确认),帮助参与者们缓解心理问题,实验的手段是通过「回溯」,以评估前访谈确认对参与者心理影响最大的创伤事件,并在八次治疗中,通过回溯过去的方式,在研究员(都是经验丰富的心理咨询师)的帮助下,通过改变过去的创伤事件来缓解心理问题。

    回溯不是个新治疗方案,但是这个研究项目之所以成立,靠的是一项重大科技进步——通过外接脑机读取思维,再以vr设备构筑参与者想要的场景,实现完美的回溯。因此这个研究项目耗费巨大,仅仅还原参与者的过去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过更大的问题时,这种还原是有限度的,即使是最大运算功能的量子计算机也很难十全十美地还原「真实」,因为人眼和人脑可以接受到的信息比想象中多太多,只是绝大多数会被优化掉,只存在于潜意识,而不真正在人脑中进行思考,这是大脑节约功率的手段,这也就导致无论如何努力还原,还是无法避免让参与者有一定程度的虚假感,研究者索性模仿全息游戏的形式,为回溯的参与者设置「游戏目标」,给他们以一种似真又假的体验,检测这种体验下能否改善参与者的心理问题。

    参与栗原优的实验的指导医生就是城田枫医生,她是资深精神科医生,也是资深的心理咨询师。指导医生的任务,如上文所述,就是帮助参与者改变过去,在栗原优的实验中,她扮演的就是「相马枫」这个本不存在于栗原优过去的角色,而相马枫的人设和行动,自然也是三方共同决定的。于是在相马枫的干涉下,栗原优的过去不知不觉发生了改变。

    对于参与者栗原优来说,这个实验的改善显然是巨大的。从美容院出来时,她已经换了一个发型——非常精致的短发。已经有了精致的发型,那穿着自然也要改变,不然会让人感觉很奇怪,于是白毛衣、蕾丝腰带黑色短裙、黑色长靴,米色毛呢大衣就穿在了身上。自然而然地,她决定去吃一顿好的。

    等待上菜时,她进了卫生间洗手,抬起头静静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

    25岁的自己。一事无成的栗原优。

    治疗时的她还是高中生,离开治疗的她已经25岁,过去的时间让人总是在治疗结束时产生一种奇异的恍惚感,例如:现在的一切是真实的吗?

    洗手液芬芳的柚子香唤回她的神志——这当然是真的。

    我不是一事无成,我只是暂时遇到了点困境。她笑笑,打起精神。会好起来的,只要努力地继续生活,一切当然会好起来的。

    16岁的栗原优,或者以本名称呼她,李钰,跟随父母来到了日本,转到了日本的青道高中。作为一个中国人,即使已经读过了语言学校,她的日语也只是勉强进行日常交流,至少不足以支撑她进行自由的,或者学术的表达。于是她变得沉默,绝大多数时间,她只能听。她的沉默阻碍了她融入同学圈子——虽然很让人生疑的是,即使她不沉默,她是否能够顺利融入这个日本高中——巨大的文化差异则加重了她的不适应和无所适从。

    接下来的遭遇,很难说是怎么开始的,但是如果定性,这可以算作一种程度的校园霸凌。被排挤、取笑、无视,最尴尬的是她甚至听不懂,听不出来这是在嘲笑她,只是能够从其他人的表情中判断这不是一件好事。

    无数次午夜梦回,这都是她最觉得恐怖的场景——一群人聚在一起,其中一个人说了句什么,于是所有人都看向她,笑了起来,这笑容绝称不上友好,可她没有听懂,她愣住了,于是她笑,她尴尬地、无奈地、别无他法地自以为自然地陪笑,唇角扬起的每一个弧度都让她感觉到自己在被燃烧,她吸进身体每一寸骨肉肌肤的根本不是空气,是火焰,是永不熄灭只为把她灼烧殆尽的火焰。

    在某个似乎可以是转折的时刻,她遇到了那个人,在整个治疗中被放在核心角色的人——小凑亮介。治疗时研究员发布给参与者的任务都是以提取参与者的个人执念而定的,她的执念稳稳地锁定在了小凑亮介身上。并不是爱对方爱到了这种程度,甚至很难说有多少「爱」,但是一定寄托的,是满满的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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