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怜本想直接提出让周祈年听命于她的，但眼下他母亲的尸身还在一旁，提这个要求不合适。
而且这个要求不轻，仅是帮他寻回了母亲的尸身，应该还不足以让他答应。
她还得做更多。
周祈年因宋怜直白的话语和坚毅的眼神而失了神。
“为何……”
为何她要留在他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废物身边？
宋怜微微一笑：“我无父无母，亦居无定所，向来孤身一人，只求能找到一处容身，一人相伴，你我有缘，不如在这芸芸众生中互为陪伴。”
周祈年低下头，用衣衫重新盖住母亲的尸身，哑声道：“宋姑娘，周某身上负罪累累，留在我身边，绝非好事。”
若说他还是曾经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或许还有利用价值。
可如今他是个藏在阴暗角落里苟活的罪人，见不得光，还会有追兵追杀，看不见未来。
宋怜抿了抿唇，思索片刻，认为还得再加一剂猛药，便伸手握住了周祈年的手，眼神真挚无比：“不管未来如何，我都无悔，因为我需要你。”
这可是实话，宋怜说起来毫不心虚。
周祈年无措地一顿，抽出手也不是，任由宋怜握着也不是。
昨日他做噩梦，宋怜好像也是如此握着他的手。
一样的柔软和温暖。
“宋姑娘……周某……”周祈年嘴巴张张合合，却不知该说什么。
“叫我宋怜，或者阿怜。”宋怜抓着周祈年不肯放手，用水汪汪的一双杏眼凝望周祈年，“让我留下可好？”
她仰着脸，使劲挤出一些泪花来，在清冷的月光下衬得有些楚楚可怜。
“你……你别哭……”周祈年彻底慌了，再顾不上思考宋怜的目的，苍白的脸色因为害羞和不知所措，染上了些许红晕，“我……宋姑娘若不嫌弃，留下便是。”
宋怜假惺惺地抹了抹快被吹干的那点眼泪：可算答应了，怎么比想象中还要难……
*
今日的夜里少了许多哭声，村民焚烧纸钱和尸体的火光，将窗外苍凉的景色照得很亮。
宋怜用周祈年打来的水，清洗身上的污泥。
望着周母昔日洗漱的用具，她不禁想起了周母最后的表情。
是笑着的，并没有怨恨。
而且周母还拜托她照顾周祈年。
如此想来，应是自己在失忆前，就同周母解释清楚了一切，既然周母能够接受，说明她让周母了结性命并非出于恶意。
即便如此，此事也绝不能让周祈年知晓。
她挤干头发的水，低头时看到地上被水冲洗出来的泥沙。
这次，她一眼便看出来了。
泥沙汇成了数字“十四”。
宋怜在数字前抱膝蹲下，陷入了沉思。
昨日是十五，今日是十四，莫非这是倒计时？
她随即联想到自己记得的第一件事，顿时想通了。
距离末日来临，还有十四日。
自想起末日一事后，她又记起必须让周祈年听命于她，这两件事定有联系。
看来周祈年，是她在末日中求生的助力。
她是一定要活下去的，既然如此，她得在末日来临前，尽快取得周祈年更深的信任。
而当下可以利用的……
宋怜望着窗外的火光，心生一计。
末日来了，世间必乱，钱财定是无用了，那便不用省着花了。
宋怜走到门外，对坐在地上的周祈年说道：“从此处去最近的县城，大约需要多久？”
周祈年抬眼问道：“大约行走一个时辰，宋姑娘可是需要什么？”
“我们去买一副棺椁，安葬你娘亲吧。”宋怜望向外面点燃了半边天的火光，“用火烧，也许会疼。”
周祈年喉间的涩意在翻腾，他并非没有想过此事，可家中的钱财不足以买下一副棺材。
他实在是无用，为此羞愧难当：“宋姑娘，并非周某不愿，只是我……”
“那便天亮出发吧。”宋怜掩嘴打了个哈欠，折腾了一天一夜，她要累坏了。
宋怜回了仅剩的房间里，而周祈年坐在门前，看着外边的火光和浓烟，看了很久。
他晓得宋怜是要花自己的钱为母亲买棺椁，他的自尊心一直在催促他拒绝。
可他宁愿做个卑贱的乞讨者，也想换来母亲体面的安息。
反正他已决意安葬好母亲后便了结自己，弃了那自尊心，又有何难？
周祈年悄声回到房间，发现宋怜在地上铺了一张被褥，就这么躺着睡着了。
可她的半个身子已经跑到了被褥外，可以说是睡得四仰八叉，还有轻微的呼噜声。
这睡姿，与她出奇冷静的性格甚是不符。
周祈年望着宋怜精致的五官和养得极好的长发，心想这样贵气的姑娘，有着如此胆魄的姑娘，身份必然不简单，为何偏要留在他这个不知来历的陌生人身边？
但他不想细究。
若是谋财，他没有财，若是害命，他亦无所谓，他如今了无牵挂，早已厌倦为了赎罪而活。
周祈年将床上的被褥盖在宋怜的身上，俯身靠近的瞬间，再度闻到了清凉的梅花香。
房中的血腥味和腐朽的味道，好像因为宋怜的存在而消散了。
“因为我需要你。”
宋怜的声音忽然在周祈年的耳边浮现，犹如温柔的风拂过他的心间。
周祈年失神一瞬，随即自嘲笑笑，关上房门离开了。
需要这般不堪的他？绝无可能。
*
【因我对死亡习以为常，所以才选择了我吗？】
是谁在说话？声音为何如此熟悉？
宋怜隐约看到一个身影站在屋檐下，这个屋檐，跟周祈年家的屋檐有点像。
她欲靠近，却发现自己离得越来越远。
那个身影伸手去接屋檐滴落的雨水，水落在掌心的瞬间，化作一朵绽放的冰花，随之如轻烟般消散。
宋怜猛地睁开眼，从地上坐起来，看到窗外的天已经亮了。
她细细回味着方才的梦，梦中的声音，和先前在脑中响起的那道声音，似是一样的。
都像是她自己的声音。
这么说，那个身影是失忆前的她？她会术法？
此前也是她自己在给自己下达命令？
宋怜因这寻回的记忆碎片，隐隐有些兴奋，意欲躺下再睡片刻，或许能梦到多一些过往，可转念想到周母的尸身还在厅堂中，还是爬了起来。
她叫醒倚在门外睡着的周祈年，和他一同步行至县城。
两人一路无言，但在崎岖的路上，周祈年把宋怜照顾得很好，路经泥泞难行之道，他都会主动将宋怜背过去。
宋怜本以为镇上会热闹些，却不承想，镇上亦是死气沉沉。
她与周祈年寻到了售卖棺椁的店铺，然而被告知所有棺椁都卖光了。
宋怜颇为意外，村里的村民绝大多数都无力买上一副棺椁，为何偌大的店铺，竟连一口棺材都没有了？
“姑娘有所不知，近日附近所有村庄都遭受了可怕的天灾！有山火烧死人的，有洪水溺死的，还有被雷劈死的，死的人太多了！”掌柜说着便红了眼，连连摇头，“这是触怒了神明，我们才会遭受如此天罚啊！”
宋怜听着掌柜的描述，脑中竟随之浮现出一幕幕类似的画面。
山崩地裂，烈火燎原，巨浪滔天，无数的人们惨死，他们凄厉的惨叫和哭喊，仿佛要将她淹没。
是末日。
末日来临，毁灭了天地一切生灵。
宋怜因为窒息感而一时没站稳，周祈年忙将她扶住，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一丝慌张，她在险些落入泥洪之时，都未曾表露过半分惊慌。
周祈年轻声问她：“你怎么了？”
宋怜缓了过来，因周祈年低哑的声音，得以脱离方才脑中的炼狱，她摇了摇头：“无碍。”
周祈年不再追问：“我们回去吧。”
宋怜没有走，她掏出一个金元宝递给掌柜：“掌柜的，您可还有能用的棺材？旧的也好，我们真的很需要。”
掌柜望着那金灿灿的元宝，眼都看直了，伸手去接。
周祈年也被那金元宝吓到，赶紧握住宋怜的手腕，用眼神示意不可：“宋姑娘……”
“有！仓库中还有一副上好的棺材，那客人定了之后迟迟没有来取，想必是后悔了，我这就给姑娘搬来。”掌柜生怕宋怜把钱收回去，连忙拿过金元宝，带着人一溜烟跑去了仓库。
周祈年羞惭不已：“宋姑娘，这金元宝，周某实在是受不起，亦还不起。”
“钱财乃身外之物，我亦无须你还我。”宋怜朝周祈年微笑，“你在此处稍候，我还需要采买一些东西，待会回来寻你。”
宋怜看出周祈年是个嘴笨之人，没给他时间琢磨推辞的话，转身离开了。
约莫一个时辰后，宋怜牵着两匹浅骝色的马折返，马拉着一辆简易无顶的马车，上面堆放着许多包裹盒子，还有大包小包的粮食和肉，看起来够吃半年了。
采买一些东西？
周祈年惊讶得已说不出话来。
宋怜摸了摸马的鬃毛，对周祈年笑笑：“你会骑马吧？”
*
回程时虽物品众多，还有一副棺材，但因为有了马，两人只用了半个时辰便回到了村子里。
周祈年将所有东西卸下，但并未搬入屋内。他在院中安顿马匹，宋怜拎着其中一个包裹，去了停放周母尸身的厅堂。
她依照周母的体型，给她买了一身丝质团锦绣花裙，又为其梳妆好，穿戴上首饰。
周祈年进来见母亲时，因她的衣着装扮而瞬间红了眼。
母亲这般端庄，像极了家族还未出事时，当家主母的模样。
不管年幼的他如何顽皮，母亲从来不曾厉声责骂，而是晓之以理，以身作则，她的温柔无人能及。
“你的母亲真的很美。”宋怜轻轻握起周祈年的手，拿出一块用手帕包起的洁白蝉形玉琀，放到他手中，“口含玉蝉，虽肉身已逝去，但灵魂不灭，她会重生于明媚的日子，与你再度相遇。”
此时宋怜的声音，与周祈年印象中母亲的声音像极了。
如流水般舒缓，似春日暖阳般柔和。
他发现自己竟贪恋着宋怜的安抚。
“多谢宋姑娘。”周祈年忍着泪水，将玉琀放入母亲口中，随即抱起尸身，小心地放进棺材中。
他在院子里挖了一个坑，在合上棺材前，他请求宋怜等待一会，走进了房间。
宋怜摸着低头吃草的马，看着太阳逐渐收敛光芒，一点点往西边落下。
当太阳变成了橘红色时，周祈年从房中出来了。
他换了一身宝蓝色的鎏金衣袍，白玉腰封紧扣着他的腰身，昔日散乱的头发被整齐束起，配上了一个简单的银冠。
长身玉立，面容英气俊朗，与方才那乡间野夫的模样大相径庭。
恰逢夕阳西下，落日余晖映在周祈年的侧脸和衣袍上，衬得他多了几分柔和。
“我想让母亲再看看……我曾经的模样。”周祈年低声道。
他曾经，令母亲深感骄傲的模样。
宋怜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看着周祈年走到棺材边，低头对母亲说话。
她昨日为昏迷的周祈年更衣时，柜子里只有粗麻深色的衣裳，这件显然布料昂贵的衣服，应是被藏了起来，且其上折痕明显，应该许久没被穿过了。
周祈年的过去，看来也不简单。
宋怜陪着周祈年安葬了母亲，静静地看他跪拜，听他隐忍地哭泣。
双眼所见及双耳所闻，令宋怜产生一瞬的迷糊。
她仿佛看到，在遥远的某一天，周祈年也是这般趴在棺边，红着眼对母亲说话，伏在地上跪拜，眼泪滴湿了一片泥尘。
只是那个周祈年，处于某片荒郊，身受重伤，一袭白衣已被鲜血染红。
他死在了母亲的坟前。
这是记忆，还是幻想？
宋怜拧眉思索，忽见跪在地上的周祈年红肿着眼，转头看向她，朝她深深一拜。
她跪下去扶他起来：“这我可受不起。”
周祈年看上去极为憔悴，脸色差得与尸体无异：“周某如今一无所有，宋姑娘做的一切，我此生恐无以为报……姑娘……你可否告诉我，我该如何是好？”
沦落至此，母亲还能如此体面地下葬，于他而言，是极大的恩赐。
他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宋怜望着周祈年毫无血色的脸，垂眸想了片刻，伸手倾身将他抱紧。
她跪坐着不够高，只能立起上半身，圈住周祈年的脖子，将下颌垫在他宽厚的肩膀上。
她感觉到被拥入怀中的人猛地颤了一颤。
周祈年瞬间被宋怜的柔软和香气包裹起来，他那已然麻痹的心脏，似乎开始重新跳动，强撑着的身体顷刻崩溃，眼皮越来越沉重。
能不能，再抱久一点？
再抱一会儿就好……
宋怜抱着周祈年沉默了半晌，她看着天边即将落去的红日，情不自禁地再次想起方才周祈年在夕阳下的模样。
淡天琉璃，光影流转，其下俊朗青年衣衫飘然，温文俊逸，宛若一幅极美的画。
失忆前的自己倒有几分眼光，还挺会挑人的。
宋怜的底气其实还不算很足，但感觉气氛到这里了，正是提出那个过分要求的好时机。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在周祈年的耳边轻语：“周祈年，你是否愿意成为我的人？”
而且这个要求不轻，仅是帮他寻回了母亲的尸身，应该还不足以让他答应。
她还得做更多。
周祈年因宋怜直白的话语和坚毅的眼神而失了神。
“为何……”
为何她要留在他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废物身边？
宋怜微微一笑：“我无父无母，亦居无定所，向来孤身一人，只求能找到一处容身，一人相伴，你我有缘，不如在这芸芸众生中互为陪伴。”
周祈年低下头，用衣衫重新盖住母亲的尸身，哑声道：“宋姑娘，周某身上负罪累累，留在我身边，绝非好事。”
若说他还是曾经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或许还有利用价值。
可如今他是个藏在阴暗角落里苟活的罪人，见不得光，还会有追兵追杀，看不见未来。
宋怜抿了抿唇，思索片刻，认为还得再加一剂猛药，便伸手握住了周祈年的手，眼神真挚无比：“不管未来如何，我都无悔，因为我需要你。”
这可是实话，宋怜说起来毫不心虚。
周祈年无措地一顿，抽出手也不是，任由宋怜握着也不是。
昨日他做噩梦，宋怜好像也是如此握着他的手。
一样的柔软和温暖。
“宋姑娘……周某……”周祈年嘴巴张张合合，却不知该说什么。
“叫我宋怜，或者阿怜。”宋怜抓着周祈年不肯放手，用水汪汪的一双杏眼凝望周祈年，“让我留下可好？”
她仰着脸，使劲挤出一些泪花来，在清冷的月光下衬得有些楚楚可怜。
“你……你别哭……”周祈年彻底慌了，再顾不上思考宋怜的目的，苍白的脸色因为害羞和不知所措，染上了些许红晕，“我……宋姑娘若不嫌弃，留下便是。”
宋怜假惺惺地抹了抹快被吹干的那点眼泪：可算答应了，怎么比想象中还要难……
*
今日的夜里少了许多哭声，村民焚烧纸钱和尸体的火光，将窗外苍凉的景色照得很亮。
宋怜用周祈年打来的水，清洗身上的污泥。
望着周母昔日洗漱的用具，她不禁想起了周母最后的表情。
是笑着的，并没有怨恨。
而且周母还拜托她照顾周祈年。
如此想来，应是自己在失忆前，就同周母解释清楚了一切，既然周母能够接受，说明她让周母了结性命并非出于恶意。
即便如此，此事也绝不能让周祈年知晓。
她挤干头发的水，低头时看到地上被水冲洗出来的泥沙。
这次，她一眼便看出来了。
泥沙汇成了数字“十四”。
宋怜在数字前抱膝蹲下，陷入了沉思。
昨日是十五，今日是十四，莫非这是倒计时？
她随即联想到自己记得的第一件事，顿时想通了。
距离末日来临，还有十四日。
自想起末日一事后，她又记起必须让周祈年听命于她，这两件事定有联系。
看来周祈年，是她在末日中求生的助力。
她是一定要活下去的，既然如此，她得在末日来临前，尽快取得周祈年更深的信任。
而当下可以利用的……
宋怜望着窗外的火光，心生一计。
末日来了，世间必乱，钱财定是无用了，那便不用省着花了。
宋怜走到门外，对坐在地上的周祈年说道：“从此处去最近的县城，大约需要多久？”
周祈年抬眼问道：“大约行走一个时辰，宋姑娘可是需要什么？”
“我们去买一副棺椁，安葬你娘亲吧。”宋怜望向外面点燃了半边天的火光，“用火烧，也许会疼。”
周祈年喉间的涩意在翻腾，他并非没有想过此事，可家中的钱财不足以买下一副棺材。
他实在是无用，为此羞愧难当：“宋姑娘，并非周某不愿，只是我……”
“那便天亮出发吧。”宋怜掩嘴打了个哈欠，折腾了一天一夜，她要累坏了。
宋怜回了仅剩的房间里，而周祈年坐在门前，看着外边的火光和浓烟，看了很久。
他晓得宋怜是要花自己的钱为母亲买棺椁，他的自尊心一直在催促他拒绝。
可他宁愿做个卑贱的乞讨者，也想换来母亲体面的安息。
反正他已决意安葬好母亲后便了结自己，弃了那自尊心，又有何难？
周祈年悄声回到房间，发现宋怜在地上铺了一张被褥，就这么躺着睡着了。
可她的半个身子已经跑到了被褥外，可以说是睡得四仰八叉，还有轻微的呼噜声。
这睡姿，与她出奇冷静的性格甚是不符。
周祈年望着宋怜精致的五官和养得极好的长发，心想这样贵气的姑娘，有着如此胆魄的姑娘，身份必然不简单，为何偏要留在他这个不知来历的陌生人身边？
但他不想细究。
若是谋财，他没有财，若是害命，他亦无所谓，他如今了无牵挂，早已厌倦为了赎罪而活。
周祈年将床上的被褥盖在宋怜的身上，俯身靠近的瞬间，再度闻到了清凉的梅花香。
房中的血腥味和腐朽的味道，好像因为宋怜的存在而消散了。
“因为我需要你。”
宋怜的声音忽然在周祈年的耳边浮现，犹如温柔的风拂过他的心间。
周祈年失神一瞬，随即自嘲笑笑，关上房门离开了。
需要这般不堪的他？绝无可能。
*
【因我对死亡习以为常，所以才选择了我吗？】
是谁在说话？声音为何如此熟悉？
宋怜隐约看到一个身影站在屋檐下，这个屋檐，跟周祈年家的屋檐有点像。
她欲靠近，却发现自己离得越来越远。
那个身影伸手去接屋檐滴落的雨水，水落在掌心的瞬间，化作一朵绽放的冰花，随之如轻烟般消散。
宋怜猛地睁开眼，从地上坐起来，看到窗外的天已经亮了。
她细细回味着方才的梦，梦中的声音，和先前在脑中响起的那道声音，似是一样的。
都像是她自己的声音。
这么说，那个身影是失忆前的她？她会术法？
此前也是她自己在给自己下达命令？
宋怜因这寻回的记忆碎片，隐隐有些兴奋，意欲躺下再睡片刻，或许能梦到多一些过往，可转念想到周母的尸身还在厅堂中，还是爬了起来。
她叫醒倚在门外睡着的周祈年，和他一同步行至县城。
两人一路无言，但在崎岖的路上，周祈年把宋怜照顾得很好，路经泥泞难行之道，他都会主动将宋怜背过去。
宋怜本以为镇上会热闹些，却不承想，镇上亦是死气沉沉。
她与周祈年寻到了售卖棺椁的店铺，然而被告知所有棺椁都卖光了。
宋怜颇为意外，村里的村民绝大多数都无力买上一副棺椁，为何偌大的店铺，竟连一口棺材都没有了？
“姑娘有所不知，近日附近所有村庄都遭受了可怕的天灾！有山火烧死人的，有洪水溺死的，还有被雷劈死的，死的人太多了！”掌柜说着便红了眼，连连摇头，“这是触怒了神明，我们才会遭受如此天罚啊！”
宋怜听着掌柜的描述，脑中竟随之浮现出一幕幕类似的画面。
山崩地裂，烈火燎原，巨浪滔天，无数的人们惨死，他们凄厉的惨叫和哭喊，仿佛要将她淹没。
是末日。
末日来临，毁灭了天地一切生灵。
宋怜因为窒息感而一时没站稳，周祈年忙将她扶住，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一丝慌张，她在险些落入泥洪之时，都未曾表露过半分惊慌。
周祈年轻声问她：“你怎么了？”
宋怜缓了过来，因周祈年低哑的声音，得以脱离方才脑中的炼狱，她摇了摇头：“无碍。”
周祈年不再追问：“我们回去吧。”
宋怜没有走，她掏出一个金元宝递给掌柜：“掌柜的，您可还有能用的棺材？旧的也好，我们真的很需要。”
掌柜望着那金灿灿的元宝，眼都看直了，伸手去接。
周祈年也被那金元宝吓到，赶紧握住宋怜的手腕，用眼神示意不可：“宋姑娘……”
“有！仓库中还有一副上好的棺材，那客人定了之后迟迟没有来取，想必是后悔了，我这就给姑娘搬来。”掌柜生怕宋怜把钱收回去，连忙拿过金元宝，带着人一溜烟跑去了仓库。
周祈年羞惭不已：“宋姑娘，这金元宝，周某实在是受不起，亦还不起。”
“钱财乃身外之物，我亦无须你还我。”宋怜朝周祈年微笑，“你在此处稍候，我还需要采买一些东西，待会回来寻你。”
宋怜看出周祈年是个嘴笨之人，没给他时间琢磨推辞的话，转身离开了。
约莫一个时辰后，宋怜牵着两匹浅骝色的马折返，马拉着一辆简易无顶的马车，上面堆放着许多包裹盒子，还有大包小包的粮食和肉，看起来够吃半年了。
采买一些东西？
周祈年惊讶得已说不出话来。
宋怜摸了摸马的鬃毛，对周祈年笑笑：“你会骑马吧？”
*
回程时虽物品众多，还有一副棺材，但因为有了马，两人只用了半个时辰便回到了村子里。
周祈年将所有东西卸下，但并未搬入屋内。他在院中安顿马匹，宋怜拎着其中一个包裹，去了停放周母尸身的厅堂。
她依照周母的体型，给她买了一身丝质团锦绣花裙，又为其梳妆好，穿戴上首饰。
周祈年进来见母亲时，因她的衣着装扮而瞬间红了眼。
母亲这般端庄，像极了家族还未出事时，当家主母的模样。
不管年幼的他如何顽皮，母亲从来不曾厉声责骂，而是晓之以理，以身作则，她的温柔无人能及。
“你的母亲真的很美。”宋怜轻轻握起周祈年的手，拿出一块用手帕包起的洁白蝉形玉琀，放到他手中，“口含玉蝉，虽肉身已逝去，但灵魂不灭，她会重生于明媚的日子，与你再度相遇。”
此时宋怜的声音，与周祈年印象中母亲的声音像极了。
如流水般舒缓，似春日暖阳般柔和。
他发现自己竟贪恋着宋怜的安抚。
“多谢宋姑娘。”周祈年忍着泪水，将玉琀放入母亲口中，随即抱起尸身，小心地放进棺材中。
他在院子里挖了一个坑，在合上棺材前，他请求宋怜等待一会，走进了房间。
宋怜摸着低头吃草的马，看着太阳逐渐收敛光芒，一点点往西边落下。
当太阳变成了橘红色时，周祈年从房中出来了。
他换了一身宝蓝色的鎏金衣袍，白玉腰封紧扣着他的腰身，昔日散乱的头发被整齐束起，配上了一个简单的银冠。
长身玉立，面容英气俊朗，与方才那乡间野夫的模样大相径庭。
恰逢夕阳西下，落日余晖映在周祈年的侧脸和衣袍上，衬得他多了几分柔和。
“我想让母亲再看看……我曾经的模样。”周祈年低声道。
他曾经，令母亲深感骄傲的模样。
宋怜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看着周祈年走到棺材边，低头对母亲说话。
她昨日为昏迷的周祈年更衣时，柜子里只有粗麻深色的衣裳，这件显然布料昂贵的衣服，应是被藏了起来，且其上折痕明显，应该许久没被穿过了。
周祈年的过去，看来也不简单。
宋怜陪着周祈年安葬了母亲，静静地看他跪拜，听他隐忍地哭泣。
双眼所见及双耳所闻，令宋怜产生一瞬的迷糊。
她仿佛看到，在遥远的某一天，周祈年也是这般趴在棺边，红着眼对母亲说话，伏在地上跪拜，眼泪滴湿了一片泥尘。
只是那个周祈年，处于某片荒郊，身受重伤，一袭白衣已被鲜血染红。
他死在了母亲的坟前。
这是记忆，还是幻想？
宋怜拧眉思索，忽见跪在地上的周祈年红肿着眼，转头看向她，朝她深深一拜。
她跪下去扶他起来：“这我可受不起。”
周祈年看上去极为憔悴，脸色差得与尸体无异：“周某如今一无所有，宋姑娘做的一切，我此生恐无以为报……姑娘……你可否告诉我，我该如何是好？”
沦落至此，母亲还能如此体面地下葬，于他而言，是极大的恩赐。
他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宋怜望着周祈年毫无血色的脸，垂眸想了片刻，伸手倾身将他抱紧。
她跪坐着不够高，只能立起上半身，圈住周祈年的脖子，将下颌垫在他宽厚的肩膀上。
她感觉到被拥入怀中的人猛地颤了一颤。
周祈年瞬间被宋怜的柔软和香气包裹起来，他那已然麻痹的心脏，似乎开始重新跳动，强撑着的身体顷刻崩溃，眼皮越来越沉重。
能不能，再抱久一点？
再抱一会儿就好……
宋怜抱着周祈年沉默了半晌，她看着天边即将落去的红日，情不自禁地再次想起方才周祈年在夕阳下的模样。
淡天琉璃，光影流转，其下俊朗青年衣衫飘然，温文俊逸，宛若一幅极美的画。
失忆前的自己倒有几分眼光，还挺会挑人的。
宋怜的底气其实还不算很足，但感觉气氛到这里了，正是提出那个过分要求的好时机。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在周祈年的耳边轻语：“周祈年，你是否愿意成为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