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凛七十五年十月初八，朔风凛冽，挟雨带雪，京城上下一白。
云箬往年最喜冬雪，大凛七十三年她女扮男装混进百花宴，在一众吟诗作对的学子间倾然出列，盈盈笑着打出“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的词谜，众人茫然有之、疑惑有之，她探身攀折下眉间覆雪的梅枝：“若雪芊芊，洁白致芳”。
笑靥胜新雪。
圣上大悦，抚掌赞叹，众人皆以为妙绝
百花宴原为新科学子崭露头角之所，圣上钦点，荣光无上，云箬这般肆意妄为，堪称大不敬。
然而在场群臣没一个敢说“有违礼数”。
只因云箬是堂堂长公主。
封号嘉胤，荣宠在身，昔日章台寻柳，当街纵马，圣上都不舍得责怪一二，纵容至此，几位皇子都要暂避锋芒。
云箬见身份被父皇识破，俏皮地眨眨眼，恰此时发髻为树梢勾住，动作间发簪松脱，青丝如瀑垂落——
新科的榜眼讷讷自语：“这便是嘉胤公主么……”
她一双桃花目，两弯柳叶眉，乌发衬雪肤，朴素的蓝罗袍都没遮挡她通身光彩，难怪有人曾控诉公主顽劣，见其人时又喃喃“凛朝风貌俱其中”。
这样性子热烈、颦笑昳丽的女子，总是会叫人恍惚大凛正如旭日东升，常怀希冀。
在十月初八大雪覆城的这天，云箬换上礼部依着祭天大典备制的青色宫装，发髻间缀着稀世的金镶玉歩摇，最后一次登上了素日赏雪的城墙。
家户紧闭，全城死寂，唯大雪如柳絮，无休止地飘落苍茫大地。
“公主！”侍女竹桃扑通跪拜在地，“陛下已决心南迁，尊驾已启程，此事尚有转圜余地！”
热泪打湿雪地，竹桃再三叩首：“奴婢求公主摆驾！”
纷扬大雪落在云箬眉眼间，睫毛微一颤动便絮絮飘散，她的鼻尖冻得通红，视线却漫过缟素的京城。
她冷不丁开口：“听闻今年多瑞雪，来年是个顶好的丰年。”
竹桃还跪着：“求公主摆驾！”
云箬叹了口气：“竹桃，旁的人都能走，但本宫不能走。”
“倒是你，主仆一场，现下京城大乱，不如趁此离去。”
“你不是一直想回家吗？”
竹桃这才抬起头，泪水滚烫地从眼眶冒出，又在雪风中渐凉、凝固。
“公主对奴婢有大恩，奴婢不愿见公主受辱！”
“这荣辱是非，”云箬轻呵一团白雾，又似是轻笑，她绕开了跪地的竹桃，留下缥缈一句，“走吧。”
她漫步走下城墙，踏出城门，宫装裙摆逶迤在雪地里，有如青蛇，又似青鸟。
远处兵马烈烈，如黑云席卷而来，轰隆声响彻京郊。
云箬轻颌双目，半晌，从宽大袖口中取出布帛锦书，缓缓跪地。
领兵是西月猛将塔格尔，西月百年难得一遇的天生将才，文韬武略，颇善攻城。
但是西月的百年一遇，却成了大凛的劫难。
恰值大凛皇帝昏庸、奸佞当道，崇文抑武、兵力孱弱，大凛百年基业到今朝被蛀成摇摇欲坠的朽木危楼，被顽厉的嘉胤公主一推，终于坍塌在今日。
塔格尔遥遥看见城墙前跪下的身影，待到近前，不由仰天大笑。
他身高九尺，肌肉虬结，骑在高大的血马上型如小山，阴影覆在嘉胤公主身上，更衬其娇弱单薄。
塔格尔的目光贪婪地在嘉胤冻得通红的玉手上舔舐：“嘉胤公主昔日当面羞辱，末将可一直日思念想、不敢忘怀。”
“嘉胤公主可有想过今日？”
马蹄不耐烦地在嘉胤身边踏步，偶有几下险些踩踏在她身上，嘉胤却目光下垂、面容冷淡，并不为所动，她保持着手捧锦书的姿态，肩背挺得笔直：
“大凛降。”
塔格尔以长枪挑过锦书，展开草草扫过两眼，他余光瞥着雪肤姿妍的嘉胤，内心的淫邪愈演愈烈：“这不够吧？大凛想要投诚，必得献上美人。”
“嘉胤不敢不从。”嘉胤低垂着眼眸，似是羞涩，塔格尔舔了舔嘴唇，兴奋地翻身下马擒住嘉胤下巴。
玉质天成。
嘉胤身上能嗅见幽冷夜昙香，这味道源于公主府中大片昙花，西月终年只见荒土沙尘，从不见鲜花芳华，塔格尔在一年前的万国宴上初见嘉胤公主，便为这滋味神魂颠倒，当场下跪求亲，叫嘉胤公主反手夺过侍从的鞭子狠辣破了相，面上留下狰狞伤疤，从左耳贯穿全脸。
后来西月意图扩张疆土，私心作祟的塔格尔立时怂恿西月王，剑指大凛。
昔日高高在上的夜昙美人成了战利品，塔格尔一时着了魔，擒着嘉胤下巴就要在众军前亲下去，嘉胤柔若无骨，如轻云迎合而上——
塔格尔身形却猛然一顿。
他不可置信地“赫赫”出声，却说不出话。
一把精巧的缅刀深深没入他的喉管。
他目眦具裂，嘴里大把涌出血沫，转瞬倒瘫在地没了声息。
一切只发生在转瞬之间。
塔格尔自负，军队俱停留在数丈之外，如今将领惊诧，骑马狂奔而来。
云箬直起身，塔格尔的鲜血淋湿她的宫装，深深浅浅地渗出印迹。
她嫌弃地摆摆衣袖，整理好容貌，冷淡地瞥了眼不远处的硝烟与兵马，又抬头看了眼天色。
她从袖中取出另一把匕首，皮质的刀靴磨损得毛毛糙糙，远比不上杀塔格尔的缅刀精致华丽、镶满宝石。
唯有刀锋暗藏锋芒，最普通的钢刃却被人精细地磨过成千上百遍，足以吹毛断发。
在刀尖刻着两个小字，不是大凛文字，乍一看像是弯绕的紫藤花纹。
云箬的目光在那两个小字上停留了很久，或许也只是微末毫秒，下一瞬，她生硬地割开了自己的纤长脖颈，泉涌的鲜血一下子没过整匹匕首，模糊掉她的视线，飞溅到空中，染红天宇。
云箬早知道这天会到来。
她苦心孤诣良久，死亡却轻快得超出想象。
一瞬之间，红尘俗事，好似昔日玩闹着跌落庭院间的低矮杏树，尽数抽空了。
尘归于尘、土归于土。
照说她是没什么遗憾的，十八年嘉胤公主，享尽了这世间所有的荣华富贵，如今不过是潦草模仿着“君王死社稷”，头一回担起公主的责任罢了。
可是、可是……
她干涩的眼里倒映着茫茫的雪与灰白的天，渐渐地黯淡了。
*
云箬在喉间窒息的剧痛间醒来，几乎以为自己是诈了尸。
然而喉间大手如同铁铸，死死扼住动脉气管，云箬眼前发白，面色发青，挣扎的双手凭空打到身旁的坚硬物体。
云箬回神的意识里兀地生出一股狠劲，抄起硬物反手砸向凶手。
硬物远比想象中长且重，来人一声闷哼，双手间力道一松——
云箬咬牙，重重一通连砸，凶手反应不及，立时被砸晕在地，她唯恐凶手反扑，又接连补上几下，直到凶手彻底没有声息，才脱力地靠在身后的石头上，捂着脖颈闷声咳出几口血沫来。
饶是如此，她也不肯松开手里物件，像是紧紧攥住了唯一保障。
有人想杀她？
不对……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自缢城墙的记忆顿时潮涌，云箬捂着脖颈，却没摸到那道入骨的伤疤，唯有温热皮肉下血液汩汩涌动，脉搏隔着薄薄肌理急促跳动。
云箬心下惊诧，但眼前昏暗漆黑，她只能向着视线里疑似大门的光亮寻去，途中跌跌盼盼撞到不少硬质石块与僵紧皮革，她愈发惊疑，待到摸出了门借着月色回头一看，寒毛顿起——
屋中密密麻麻陈列着若干尸身！
所谓石块，是摆放尸身的石床；所谓皮革触感……
云箬胃中顿时一阵翻滚，连声干呕。
“丫头，怕了吧？”空寂旷野突兀响起老人声音，云箬一个激灵，哧溜拎起手中持了一路的——
一把石刀。
“哎、哎？”老人从另一头的林子间走出，“这是做什么？你在里面顺了个什么东西出来？”
老人蓄着山羊胡，破布衣衫，手脚却精练，不一会走到云箬近前，见云箬依然一脸警惕，叉腰怒目道：“你个丫头，进义庄一趟不认师父了？”
义庄？
云箬心下一动，一些不属于她的记忆才缓缓进入脑海：
一个姑娘，一支毛笔，成日在城南的地砖上涂涂画画。
那毛笔早已散峰粗钝，也不见沾过笔墨，只日复一日在地砖上磨涂，一日路过的乞丐好奇细瞧，才见地砖上铺有薄薄细沙，是在沙上作画。
那丫头寥寥数笔勾出行人面貌，又草草抹去重来，如此反复数次，画技惊人。
乞丐大喜，连声称要收姑娘为徒。
姑娘母亲在一旁经营松花红豆糕点铺子，听之也大喜，连连摆手将姑娘送出了去：“这丫头没大名，就叫阿云，跟您学门手艺，也算有个活路了！”
阿云目光透亮，神志却朦胧似雾，乞丐说什么都答应，乖乖收拾了画笔跟着走了。
才迈出几步，乞丐便听母亲在后头和客官报喜：“可算是把这赔钱的傻子送走了！”
一声叹息。
却知这乞丐本不是乞丐，身怀独门的技艺，善于作尸身妆面，正缺帮工传人。
“这世上啊，横死者众，不是所有人都走得体面的，”张为礼捋着山羊胡絮絮叨叨，“做我们这行的，就是给尸身端整遗容，叫人走得体面些。”
世人多避讳死生，张为礼这行一脉单传，旁人俱嫌晦气不肯学，偏偏谁也离不了他，隔三差五就有人找上门来求张为礼做活。
他也不缺钱，只是常年奔走，形容邋遢，比乞丐更像乞丐。
“哎！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张为礼见着阿云目光单纯，拍拍自己脑门，“你这丫头神智未开，说什么也听不进去。”
“要不趁早拉你去义庄练练手？近日有一桩生意上门，”张为礼嘀嘀咕咕，又问阿云，“小云儿，你想去画画么？虽然是在别人的‘脸’上……”
“画画！想！”
……
谁料一朝遭人暗杀，天真的阿云壳子里换成了嘉胤公主。
云箬消化掉这些陌生记忆，心念电转间缓缓放下石刀：“……师父。”
此时林风骤盛，吹拂开重重黑云，弯月似银钩，洒下清辉。
张为礼轻咦一声，借着月芒仔细端详起云箬面庞：“……小云儿这是开窍了？”
同样是那副面容，跟着张为礼四处奔波还沾惹灰土、蓬头垢面，眉目却兀地舒展开，若说先前的阿云还是不谙世事的孩童，如今却双目澄澈有神，光华内蕴，仿佛一夕间长大成人。
只是唯一格格不入的，就是眸光清澈却黯淡，有如明珠蒙尘、郁郁其中。
“这义庄还有这功效？”张为礼探头朝云箬身后看去，石屋门庭破败，门廊正上悬着“义庄”两个古字。
“我……”这具身体刚刚横遭扼喉，声带受损，沙哑难言：“有人要杀我。”
“原是如此，”张为礼惊愕，当机立断摆手回身：“快快快，先走先走，路上慢慢说来。”
“那人如何了？跑了还是怎的？怎么叫你逃出来了？”
张为礼走起夜路熟门熟路，目能夜视似的披荆斩棘走在幽深树林里，步履生风。
云箬低声道：“……跑了，没看清。”
张为礼思索一番：“坏了，一定是前两天揽下的生意，那县丞一家果然面和心不和，连咱们手艺人都不放过！”
“但生意接了便是接了，那县丞背靠黎世子，凭咱俩这老朽弱女的定是逃不掉。”张为礼焦虑地啃上手指，“徒儿啊，这劫难叫咱师徒俩碰上了。”
“黎世子？”云箬忽而开口问道。
“可不是。”张为礼踢开脚边杂草，带着云箬左拐右拐便出了郊外的低矮树林。
此时约莫是夏末，炎夏的炙热潦草收了尾，只待秋风一阵秋雨一场，成七月的流火消逝在莽莽苍林中。
“黎世子呐，是这江南最尊贵的人，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云箬目光在路边楼房装饰上一顿，木质的楼屋崭新发亮，看得出是新造不久，屋檐下的大红灯笼绣满古怪扭曲的夜昙花纹。
她是最熟悉夜昙花的，大凛皇族纹饰，云箬贵为公主，所有服制礼当绣满银色的夜昙暗纹。
但她却没见过这种灯笼装饰。
“我却忘了问……”此时街上无人，偶尔蹿过一些老鼠虫类，知了嘶哑声调响在空荡的街道上，“现下是何年何月了？”
“是了。”张为礼一拍脑袋，“你才寻回神智，想必这十余年记忆罔若一梦。”
“现下是乙初二年七月，这些年战火连绵、民不聊生，好不容易局势平稳，民生将将好转不久。”
“那大凛呢？”
“大凛是早翻篇的老黄历了，想当年嘉胤公主为国捐躯、同贼人同归于尽，可惜却没能给大凛换来多少气运，国之倾颓有如大厦将倾，不能为人力所挽，三皇子虽然借兵来救，却还是迟了一步——
“主将战死城门楼，麾下将领士卒悲愤不已，冲进燕京一路杀至了金銮殿下，屠杀了正启程亟待迁都南方的大凛皇帝和后妃，头颅至今高悬，”张为礼摇头，“三皇子鏖战不休，终于还是败走，逃窜至江南自立为帝，从此北为西月南为禀楚，隔江而据……”
“短短几年间王朝兴衰更替，那几年你神智未开，那也算是件好事，老夫过去没问过你，徒儿，现下你神智俱全，可还想随老夫做这为人收尸的事儿？”
张为礼猛地住了嘴。
只见难言的悲恸一瞬在云箬身上流淌，她今晚一直是副淡然出尘的样子，张为礼只以为是她神智初开、不谙世事，现下依然直着腰杆，眸间似有若无的黯然却一下涨了潮，成彻骨的痛苦与沧桑狠狠打来，一下击垮了她的脊骨。
但那种奇怪的感觉下一瞬又如潮水退去，云箬直起腰杆，挑了挑嘴角：“师父，我想的。”
张为礼莫名，只当是自己看错了，朝云箬朝了朝手：“得嘞，咱们明日早去早回，要有不对跑为上策。”
云箬跟在张为礼身后，茫然地想：原来费尽心机，到头来俱是一场空么？
国之颓然如大厦之将倾，她以为自己以命换命足够力挽狂澜，原来只是朽木难支，落得个亲友死绝、流离失所的狼狈下场。
如今她飘落荒郊野岭，比孤魂野鬼更无家可归。
云箬往年最喜冬雪，大凛七十三年她女扮男装混进百花宴，在一众吟诗作对的学子间倾然出列，盈盈笑着打出“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的词谜，众人茫然有之、疑惑有之，她探身攀折下眉间覆雪的梅枝：“若雪芊芊，洁白致芳”。
笑靥胜新雪。
圣上大悦，抚掌赞叹，众人皆以为妙绝
百花宴原为新科学子崭露头角之所，圣上钦点，荣光无上，云箬这般肆意妄为，堪称大不敬。
然而在场群臣没一个敢说“有违礼数”。
只因云箬是堂堂长公主。
封号嘉胤，荣宠在身，昔日章台寻柳，当街纵马，圣上都不舍得责怪一二，纵容至此，几位皇子都要暂避锋芒。
云箬见身份被父皇识破，俏皮地眨眨眼，恰此时发髻为树梢勾住，动作间发簪松脱，青丝如瀑垂落——
新科的榜眼讷讷自语：“这便是嘉胤公主么……”
她一双桃花目，两弯柳叶眉，乌发衬雪肤，朴素的蓝罗袍都没遮挡她通身光彩，难怪有人曾控诉公主顽劣，见其人时又喃喃“凛朝风貌俱其中”。
这样性子热烈、颦笑昳丽的女子，总是会叫人恍惚大凛正如旭日东升，常怀希冀。
在十月初八大雪覆城的这天，云箬换上礼部依着祭天大典备制的青色宫装，发髻间缀着稀世的金镶玉歩摇，最后一次登上了素日赏雪的城墙。
家户紧闭，全城死寂，唯大雪如柳絮，无休止地飘落苍茫大地。
“公主！”侍女竹桃扑通跪拜在地，“陛下已决心南迁，尊驾已启程，此事尚有转圜余地！”
热泪打湿雪地，竹桃再三叩首：“奴婢求公主摆驾！”
纷扬大雪落在云箬眉眼间，睫毛微一颤动便絮絮飘散，她的鼻尖冻得通红，视线却漫过缟素的京城。
她冷不丁开口：“听闻今年多瑞雪，来年是个顶好的丰年。”
竹桃还跪着：“求公主摆驾！”
云箬叹了口气：“竹桃，旁的人都能走，但本宫不能走。”
“倒是你，主仆一场，现下京城大乱，不如趁此离去。”
“你不是一直想回家吗？”
竹桃这才抬起头，泪水滚烫地从眼眶冒出，又在雪风中渐凉、凝固。
“公主对奴婢有大恩，奴婢不愿见公主受辱！”
“这荣辱是非，”云箬轻呵一团白雾，又似是轻笑，她绕开了跪地的竹桃，留下缥缈一句，“走吧。”
她漫步走下城墙，踏出城门，宫装裙摆逶迤在雪地里，有如青蛇，又似青鸟。
远处兵马烈烈，如黑云席卷而来，轰隆声响彻京郊。
云箬轻颌双目，半晌，从宽大袖口中取出布帛锦书，缓缓跪地。
领兵是西月猛将塔格尔，西月百年难得一遇的天生将才，文韬武略，颇善攻城。
但是西月的百年一遇，却成了大凛的劫难。
恰值大凛皇帝昏庸、奸佞当道，崇文抑武、兵力孱弱，大凛百年基业到今朝被蛀成摇摇欲坠的朽木危楼，被顽厉的嘉胤公主一推，终于坍塌在今日。
塔格尔遥遥看见城墙前跪下的身影，待到近前，不由仰天大笑。
他身高九尺，肌肉虬结，骑在高大的血马上型如小山，阴影覆在嘉胤公主身上，更衬其娇弱单薄。
塔格尔的目光贪婪地在嘉胤冻得通红的玉手上舔舐：“嘉胤公主昔日当面羞辱，末将可一直日思念想、不敢忘怀。”
“嘉胤公主可有想过今日？”
马蹄不耐烦地在嘉胤身边踏步，偶有几下险些踩踏在她身上，嘉胤却目光下垂、面容冷淡，并不为所动，她保持着手捧锦书的姿态，肩背挺得笔直：
“大凛降。”
塔格尔以长枪挑过锦书，展开草草扫过两眼，他余光瞥着雪肤姿妍的嘉胤，内心的淫邪愈演愈烈：“这不够吧？大凛想要投诚，必得献上美人。”
“嘉胤不敢不从。”嘉胤低垂着眼眸，似是羞涩，塔格尔舔了舔嘴唇，兴奋地翻身下马擒住嘉胤下巴。
玉质天成。
嘉胤身上能嗅见幽冷夜昙香，这味道源于公主府中大片昙花，西月终年只见荒土沙尘，从不见鲜花芳华，塔格尔在一年前的万国宴上初见嘉胤公主，便为这滋味神魂颠倒，当场下跪求亲，叫嘉胤公主反手夺过侍从的鞭子狠辣破了相，面上留下狰狞伤疤，从左耳贯穿全脸。
后来西月意图扩张疆土，私心作祟的塔格尔立时怂恿西月王，剑指大凛。
昔日高高在上的夜昙美人成了战利品，塔格尔一时着了魔，擒着嘉胤下巴就要在众军前亲下去，嘉胤柔若无骨，如轻云迎合而上——
塔格尔身形却猛然一顿。
他不可置信地“赫赫”出声，却说不出话。
一把精巧的缅刀深深没入他的喉管。
他目眦具裂，嘴里大把涌出血沫，转瞬倒瘫在地没了声息。
一切只发生在转瞬之间。
塔格尔自负，军队俱停留在数丈之外，如今将领惊诧，骑马狂奔而来。
云箬直起身，塔格尔的鲜血淋湿她的宫装，深深浅浅地渗出印迹。
她嫌弃地摆摆衣袖，整理好容貌，冷淡地瞥了眼不远处的硝烟与兵马，又抬头看了眼天色。
她从袖中取出另一把匕首，皮质的刀靴磨损得毛毛糙糙，远比不上杀塔格尔的缅刀精致华丽、镶满宝石。
唯有刀锋暗藏锋芒，最普通的钢刃却被人精细地磨过成千上百遍，足以吹毛断发。
在刀尖刻着两个小字，不是大凛文字，乍一看像是弯绕的紫藤花纹。
云箬的目光在那两个小字上停留了很久，或许也只是微末毫秒，下一瞬，她生硬地割开了自己的纤长脖颈，泉涌的鲜血一下子没过整匹匕首，模糊掉她的视线，飞溅到空中，染红天宇。
云箬早知道这天会到来。
她苦心孤诣良久，死亡却轻快得超出想象。
一瞬之间，红尘俗事，好似昔日玩闹着跌落庭院间的低矮杏树，尽数抽空了。
尘归于尘、土归于土。
照说她是没什么遗憾的，十八年嘉胤公主，享尽了这世间所有的荣华富贵，如今不过是潦草模仿着“君王死社稷”，头一回担起公主的责任罢了。
可是、可是……
她干涩的眼里倒映着茫茫的雪与灰白的天，渐渐地黯淡了。
*
云箬在喉间窒息的剧痛间醒来，几乎以为自己是诈了尸。
然而喉间大手如同铁铸，死死扼住动脉气管，云箬眼前发白，面色发青，挣扎的双手凭空打到身旁的坚硬物体。
云箬回神的意识里兀地生出一股狠劲，抄起硬物反手砸向凶手。
硬物远比想象中长且重，来人一声闷哼，双手间力道一松——
云箬咬牙，重重一通连砸，凶手反应不及，立时被砸晕在地，她唯恐凶手反扑，又接连补上几下，直到凶手彻底没有声息，才脱力地靠在身后的石头上，捂着脖颈闷声咳出几口血沫来。
饶是如此，她也不肯松开手里物件，像是紧紧攥住了唯一保障。
有人想杀她？
不对……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自缢城墙的记忆顿时潮涌，云箬捂着脖颈，却没摸到那道入骨的伤疤，唯有温热皮肉下血液汩汩涌动，脉搏隔着薄薄肌理急促跳动。
云箬心下惊诧，但眼前昏暗漆黑，她只能向着视线里疑似大门的光亮寻去，途中跌跌盼盼撞到不少硬质石块与僵紧皮革，她愈发惊疑，待到摸出了门借着月色回头一看，寒毛顿起——
屋中密密麻麻陈列着若干尸身！
所谓石块，是摆放尸身的石床；所谓皮革触感……
云箬胃中顿时一阵翻滚，连声干呕。
“丫头，怕了吧？”空寂旷野突兀响起老人声音，云箬一个激灵，哧溜拎起手中持了一路的——
一把石刀。
“哎、哎？”老人从另一头的林子间走出，“这是做什么？你在里面顺了个什么东西出来？”
老人蓄着山羊胡，破布衣衫，手脚却精练，不一会走到云箬近前，见云箬依然一脸警惕，叉腰怒目道：“你个丫头，进义庄一趟不认师父了？”
义庄？
云箬心下一动，一些不属于她的记忆才缓缓进入脑海：
一个姑娘，一支毛笔，成日在城南的地砖上涂涂画画。
那毛笔早已散峰粗钝，也不见沾过笔墨，只日复一日在地砖上磨涂，一日路过的乞丐好奇细瞧，才见地砖上铺有薄薄细沙，是在沙上作画。
那丫头寥寥数笔勾出行人面貌，又草草抹去重来，如此反复数次，画技惊人。
乞丐大喜，连声称要收姑娘为徒。
姑娘母亲在一旁经营松花红豆糕点铺子，听之也大喜，连连摆手将姑娘送出了去：“这丫头没大名，就叫阿云，跟您学门手艺，也算有个活路了！”
阿云目光透亮，神志却朦胧似雾，乞丐说什么都答应，乖乖收拾了画笔跟着走了。
才迈出几步，乞丐便听母亲在后头和客官报喜：“可算是把这赔钱的傻子送走了！”
一声叹息。
却知这乞丐本不是乞丐，身怀独门的技艺，善于作尸身妆面，正缺帮工传人。
“这世上啊，横死者众，不是所有人都走得体面的，”张为礼捋着山羊胡絮絮叨叨，“做我们这行的，就是给尸身端整遗容，叫人走得体面些。”
世人多避讳死生，张为礼这行一脉单传，旁人俱嫌晦气不肯学，偏偏谁也离不了他，隔三差五就有人找上门来求张为礼做活。
他也不缺钱，只是常年奔走，形容邋遢，比乞丐更像乞丐。
“哎！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张为礼见着阿云目光单纯，拍拍自己脑门，“你这丫头神智未开，说什么也听不进去。”
“要不趁早拉你去义庄练练手？近日有一桩生意上门，”张为礼嘀嘀咕咕，又问阿云，“小云儿，你想去画画么？虽然是在别人的‘脸’上……”
“画画！想！”
……
谁料一朝遭人暗杀，天真的阿云壳子里换成了嘉胤公主。
云箬消化掉这些陌生记忆，心念电转间缓缓放下石刀：“……师父。”
此时林风骤盛，吹拂开重重黑云，弯月似银钩，洒下清辉。
张为礼轻咦一声，借着月芒仔细端详起云箬面庞：“……小云儿这是开窍了？”
同样是那副面容，跟着张为礼四处奔波还沾惹灰土、蓬头垢面，眉目却兀地舒展开，若说先前的阿云还是不谙世事的孩童，如今却双目澄澈有神，光华内蕴，仿佛一夕间长大成人。
只是唯一格格不入的，就是眸光清澈却黯淡，有如明珠蒙尘、郁郁其中。
“这义庄还有这功效？”张为礼探头朝云箬身后看去，石屋门庭破败，门廊正上悬着“义庄”两个古字。
“我……”这具身体刚刚横遭扼喉，声带受损，沙哑难言：“有人要杀我。”
“原是如此，”张为礼惊愕，当机立断摆手回身：“快快快，先走先走，路上慢慢说来。”
“那人如何了？跑了还是怎的？怎么叫你逃出来了？”
张为礼走起夜路熟门熟路，目能夜视似的披荆斩棘走在幽深树林里，步履生风。
云箬低声道：“……跑了，没看清。”
张为礼思索一番：“坏了，一定是前两天揽下的生意，那县丞一家果然面和心不和，连咱们手艺人都不放过！”
“但生意接了便是接了，那县丞背靠黎世子，凭咱俩这老朽弱女的定是逃不掉。”张为礼焦虑地啃上手指，“徒儿啊，这劫难叫咱师徒俩碰上了。”
“黎世子？”云箬忽而开口问道。
“可不是。”张为礼踢开脚边杂草，带着云箬左拐右拐便出了郊外的低矮树林。
此时约莫是夏末，炎夏的炙热潦草收了尾，只待秋风一阵秋雨一场，成七月的流火消逝在莽莽苍林中。
“黎世子呐，是这江南最尊贵的人，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云箬目光在路边楼房装饰上一顿，木质的楼屋崭新发亮，看得出是新造不久，屋檐下的大红灯笼绣满古怪扭曲的夜昙花纹。
她是最熟悉夜昙花的，大凛皇族纹饰，云箬贵为公主，所有服制礼当绣满银色的夜昙暗纹。
但她却没见过这种灯笼装饰。
“我却忘了问……”此时街上无人，偶尔蹿过一些老鼠虫类，知了嘶哑声调响在空荡的街道上，“现下是何年何月了？”
“是了。”张为礼一拍脑袋，“你才寻回神智，想必这十余年记忆罔若一梦。”
“现下是乙初二年七月，这些年战火连绵、民不聊生，好不容易局势平稳，民生将将好转不久。”
“那大凛呢？”
“大凛是早翻篇的老黄历了，想当年嘉胤公主为国捐躯、同贼人同归于尽，可惜却没能给大凛换来多少气运，国之倾颓有如大厦将倾，不能为人力所挽，三皇子虽然借兵来救，却还是迟了一步——
“主将战死城门楼，麾下将领士卒悲愤不已，冲进燕京一路杀至了金銮殿下，屠杀了正启程亟待迁都南方的大凛皇帝和后妃，头颅至今高悬，”张为礼摇头，“三皇子鏖战不休，终于还是败走，逃窜至江南自立为帝，从此北为西月南为禀楚，隔江而据……”
“短短几年间王朝兴衰更替，那几年你神智未开，那也算是件好事，老夫过去没问过你，徒儿，现下你神智俱全，可还想随老夫做这为人收尸的事儿？”
张为礼猛地住了嘴。
只见难言的悲恸一瞬在云箬身上流淌，她今晚一直是副淡然出尘的样子，张为礼只以为是她神智初开、不谙世事，现下依然直着腰杆，眸间似有若无的黯然却一下涨了潮，成彻骨的痛苦与沧桑狠狠打来，一下击垮了她的脊骨。
但那种奇怪的感觉下一瞬又如潮水退去，云箬直起腰杆，挑了挑嘴角：“师父，我想的。”
张为礼莫名，只当是自己看错了，朝云箬朝了朝手：“得嘞，咱们明日早去早回，要有不对跑为上策。”
云箬跟在张为礼身后，茫然地想：原来费尽心机，到头来俱是一场空么？
国之颓然如大厦之将倾，她以为自己以命换命足够力挽狂澜，原来只是朽木难支，落得个亲友死绝、流离失所的狼狈下场。
如今她飘落荒郊野岭，比孤魂野鬼更无家可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