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箬才知晓，张为礼在明知礼部侍郎府邸有异时还自投罗网，并不是毫无倚仗的，他最大的倚仗就是黎汾。
一别多年，黎汾俨然在云京站稳了脚跟，不再是当年那个无依无靠的孤弱质子摸样，仿佛已有官职傍身，却不知晓具体官位高低。
云箬默默观察着黎汾挺拔背影，未果，复又低眉敛目，待在一旁不出声，将自己存在感缩到最低。
他们这厢动静不小，引来不少提着灯笼的仆从，走动间刀刃之声脆响，黎汾却置若罔闻，提着他那把长刀站定在金丝楠木的棺椁前。
半晌，他出手如电，重重劈开了整幅棺椁！
“贼人擅闯夫人灵堂！——”
仆从叫喊声在黎汾侧过身时戛然而止。
云箬心下却掀起惊澜大波！
这幅穷奢极欲的棺椁，里头竟然是空的！
张为礼却不见多少惊诧，只悠悠感叹了句：“果然。”
无缘无故雇凶杀人，可不正是事出有异？
灵堂的白色幡帛依然高垂，在夜风里轻拂过空荡棺椁，黎汾冷眼扫过，收刀回鞘：“传你们主家来。”
礼部侍郎马骞，月上三更被随从叫醒，心下顿生几分怒气，却听闻黎大人大驾，霎时睡意散了个干净，哆嗦着披上外袍小步跑来了。
他快步赶至灵堂，对着一身玄衣的黎汾行完礼，余光瞥见黎汾身侧空荡荡一口棺椁，登时喘不上气，哀嚎着扑身上前：“夫人！我的夫人呢！”
“王、王爷尊驾，下官不敢不敬，”马骞颤巍道，“但王爷不请自来，更羞辱家妻遗身，是不是太过了？！”
他竟以为是黎汾恶意毁尸灭迹。
云箬的重点却在另一处。
王爷？
为什么异族人能在禀楚封王？
黎汾居高临下道：“本王也好奇，令正如今身在何处。”
马骞闻言一愣。
此时马骞长子马岑为匆匆赶至，甫一照面，马岑为还未有所反应，便遭马骞重重一掌掴！
“逆子！”马骞怒斥，“你娘呢？”
马岑为怔愣间，瞧见那棺椁大变了脸色，扑通跪倒在地：“我是亲眼见着娘入棺的！”
“我娘呢？我娘去哪儿了？”他惊慌失措，不似作假。
马骞涕泗俱下，掌掴完马岑为又给自己一巴掌：“荔娘啊！——”
寂静的灵堂前于是嚎啕者有之，啜泣者有之，相劝者有之，众生百态如杂耍戏剧，唯有幢幢的烛火倒映在高悬的幡帛上，幽幽地跳亮。
黎汾冷眼旁观，余光却瞧见张为礼新收的徒弟悄声靠近裂开的棺椁，手中烛火微茫地照亮她瓷白的脸庞，一时不似真人。
云箬小心地轻嗅。
金丝楠木纹理细密，取作棺木的品种特地浸泡药水数十日有余，闻之有朴拙芬芳，经久不散。
但是云箬适才在棺木边站定良久，奇异地捕捉到药材香味背后的一丝别样滋味，她越闻越心惊，原因无他，这味道像极了昔日宫中长燃的明灯烛蜡，取酥油和昙花相融，缠绵馥郁，和棺木本身的清香格格不入。
更奇怪的是，云箬觉得这味道前不久才闻见过。
怎么可能？
前尘往事如大梦一场，细想起来已恍如隔世。云箬疑心是自己的错觉，正要离开时脑中却电光火石一闪——
“王爷，”云箬恍然开口，“我在别处闻见过这味道。”
她指着棺椁。
张为礼蹙眉，黎汾目光转深。
“哪里？”
“城郊义庄。”
重生第一日，义庄夺命之时，云箬窒息反杀歹人，鼻尖尽数是这古怪味道！
马骞掩面拭泪的动作一顿，继而重重地抹脸：“速速派人核查！一定要找回荔娘，叫她风光大葬。”
“不必大动干戈。”黎汾拂袖转身，“本王一探便知。”
“王爷万金之体！万万不可！……”
“王爷，”黎汾动作一顿，听见云箬复又开口，“民女可否一同前往？”
他幽绿的目光深沉，莫测地看向云箬。
“你不害怕？”
云箬微怔：“为什么王爷觉得我会害怕？”
“尸身可怖，不具人形；义庄幽辟，可见鬼影。”黎汾冷声道。
云箬却轻笑：“我不害怕。”
前尘的金玉宝钗在自缢时摘了个尽，国仇家恨犹在，她本是从义庄里爬出来的人，哪有资格挑剔害怕？
*
义庄地处幽辟山头，自义庄往北再行十余里，有乱葬岗。
“虽说人死如灯灭，留在世间的不过一具躯壳，”张为礼抚着胡须，“然则这躯壳还是有三六九等之分，有名有姓的停尸义庄，无名无姓的抛尸乱葬岗。”
“咱们这行当，照理说是天底下最不分高低贵贱的活计，也依然如此。”
“但是徒儿，”张为礼正色道，“为权贵做活固然日后衣食无忧，但咱们不能昧着良心。”
张为礼偷偷瞥了走在前头的黎汾一眼，耳语叮嘱：“即使权倾朝野，但尸首该怎么样就是怎么样，咱们只端整遗容，做不得造假欺瞒的事。”
“尸身不言谎。”
云箬心头一热，张为礼是担心她卷进权贵争斗中为人作刀俎，抽不开身。
“不会的。”
她主动请缨，不为钱财名利，只是那昙华宫灯的香味实在突兀，她冥冥有所感，只觉可能有亡国的线索。
“嘎吱”一声，义庄大门再次开启，寒凉的冷意幽幽漫出。
黎汾未带随从，也未等马骞派人探查，大步一迈便踏进义庄，留马骞千不甘万不愿，也只好随着黎汾进内。
云箬点燃火折子，闻出气味有异的是她，找出气味来源的活也自然落在她身上，她放轻呼吸，小步仔细查看起义庄内陈列的尸身。
义庄并不大，不过方圆几丈的地方，密密麻麻地停满尸身，腐败气味一言难尽。
这些年光景不好，连绵的战乱收割草芥般的人命，人死了没法立时下葬，便只好在义庄稍作搁置。
虽说这里头的都是些有名有姓人家，但真正的高门大户还不至于沦落此地，因此云箬自称在义庄闻过马夫人棺椁的味道，众人第一反应是不信。
但是黎汾发话，不来也得捏着鼻子来。
云箬渐次走进义庄深处，她只捧着火折子，微茫火光离得远就看不分明，只能瞧见无边的暗慢慢吞没小小的人儿。
黎汾微一蹙眉，正欲开口，却听云箬惊呼：“找到了。”
他大步走去。
马骞早已两腿战战，闻声咬牙跟了上去。
火折子很快燃尽，昏暗中宫烛的香油味和独特的昙花香更加清晰了，倏忽隔绝开周遭恶臭，拖着云箬回到封尘的记忆里。
大凛皇宫常年燃着长明灯，偌大的宫殿四边遍布灯盏，滚烫的酥油融化又凝固，待到烧尽了，轻手轻脚的宫人便会悄声换上新的。
宫殿东南角的灯盏并不稳固，云箬能发现这点，是幼时她同兄弟姊妹玩闹，年纪最小的妹妹云冉“砰”一声撞倒了灯盏，融化的烛蜡滚滚淌在宫裙上，好歹宫裙厚重，没伤到云冉，只是一下凝结成块，他们唯恐挨骂，只能围成一团偷摸着上手抠弄，最后没抠干净，指甲缝里还净是烛泪，被各自的母妃狠狠训了一通。
小云冉和她皆为皇后所出，挨训时只会拽着长姐的袖摆躲在身后大气不敢出。
忆及幼时趣事，云箬嘴角不自觉微挑。
她持着火折子的手上移，试图看一眼死者长相。
只这一眼，瞬间，她僵在原地。
黎汾等人过来，只见死者面部刀疤纵横，狰狞的伤口外翻露出泛白的肉色，看得出下手的人心怀怨愤，有意地破坏了所有可识别的特征，只能从仅剩的一点肌理看出姣好的底子。
这样貌实在可怖，有随从乍然见此惨状，捂着嘴干呕。
马骞却惊呼：“夫人！”
他欲要上前，又不敢上前，踌躇停在凄厉的伤口前，掩面抽泣。
云箬却一动不动，死死盯住死者面容，半晌，直愣愣伸手抚开了死者脸上遮挡面部的额发，又颤抖地抚过眉目、鼻梁、嘴唇。
最后停在唇下的三颗小痣上。
伤疤露骨，皮肉翻卷，纵横田垄般横斜过辨不清的五官，却恰好留住唇下的痣，有痣的人常见，三颗痣连成线的却少。
云箬毕生所见的，也只有云冉一人。
云箬呆呆地伸手，抚上自己眼尾——
都说美人多痣，云箬的痣长在眼下，云冉则是点在唇角，云冉刚出生时，父皇常笑言：“这痣生得好，衣食无忧，就是贪吃。”
刚生产完的母后虚弱地回应：“天家公主，可不正是衣食无忧的命么。”
“父皇，那我呢？”云箬指着眼尾的痣，巴巴地看着云如璋，“我的命好么？”
云如璋放下云冉，又抱起云箬，“嘶”了一声：“阿箬生的是泪痣，照说有泪痣的爱哭，我瞧阿箬这性子顽皮，谁能弄哭你？可见古书说‘一生流水’不准，阿箬也是个顶好的命。”
后来云箬识字念书后，才知晓古书里完整的批命是“一生流水、半世飘蓬”。
可是本该衣食无忧的姊妹地躺在她身前，尸身破败、孤苦伶仃，若不是她突发奇想走这一遭，可能就此烂在不见天日的义庄里，也不见有人收尸。
当年亡国覆灭，父皇母后身首异处，兄弟也死的死散的散，云箬不敢想唯一的皇妹会经历什么，为何隐姓埋名嫁与小吏，为何在云箬重生一遭后，又横死在她眼前？
对啊，云箬茫茫然地想，为什么她还活着呢？
重回一遭，抛开了所有的荣耀、尊严和皮囊，就能改变什么吗？
朱颜已改，雕梁玉砌不在，她是这世间的孤魂野鬼，亲恩丧尽，朋友道绝。
——黎汾猛地扣住云箬手腕。
云箬大恸，自然也没察觉自己看向黎汾的目光是带着水色的。
黎汾手上一紧，又缓缓松开：“摸过死人的手，不要碰自己。”
过会，他又状似无意问道：“你认识她？”
“不，”云箬暗中咬牙，“我不认识。”
贫民的傻女是不该认识官吏家嗣的。
云箬整理情绪，忽而朝黎汾一拜：“王爷，我有要事相禀，请屏退左右。”
现如今，亡国之谜竟然只能从黎汾入手。
一别多年，黎汾俨然在云京站稳了脚跟，不再是当年那个无依无靠的孤弱质子摸样，仿佛已有官职傍身，却不知晓具体官位高低。
云箬默默观察着黎汾挺拔背影，未果，复又低眉敛目，待在一旁不出声，将自己存在感缩到最低。
他们这厢动静不小，引来不少提着灯笼的仆从，走动间刀刃之声脆响，黎汾却置若罔闻，提着他那把长刀站定在金丝楠木的棺椁前。
半晌，他出手如电，重重劈开了整幅棺椁！
“贼人擅闯夫人灵堂！——”
仆从叫喊声在黎汾侧过身时戛然而止。
云箬心下却掀起惊澜大波！
这幅穷奢极欲的棺椁，里头竟然是空的！
张为礼却不见多少惊诧，只悠悠感叹了句：“果然。”
无缘无故雇凶杀人，可不正是事出有异？
灵堂的白色幡帛依然高垂，在夜风里轻拂过空荡棺椁，黎汾冷眼扫过，收刀回鞘：“传你们主家来。”
礼部侍郎马骞，月上三更被随从叫醒，心下顿生几分怒气，却听闻黎大人大驾，霎时睡意散了个干净，哆嗦着披上外袍小步跑来了。
他快步赶至灵堂，对着一身玄衣的黎汾行完礼，余光瞥见黎汾身侧空荡荡一口棺椁，登时喘不上气，哀嚎着扑身上前：“夫人！我的夫人呢！”
“王、王爷尊驾，下官不敢不敬，”马骞颤巍道，“但王爷不请自来，更羞辱家妻遗身，是不是太过了？！”
他竟以为是黎汾恶意毁尸灭迹。
云箬的重点却在另一处。
王爷？
为什么异族人能在禀楚封王？
黎汾居高临下道：“本王也好奇，令正如今身在何处。”
马骞闻言一愣。
此时马骞长子马岑为匆匆赶至，甫一照面，马岑为还未有所反应，便遭马骞重重一掌掴！
“逆子！”马骞怒斥，“你娘呢？”
马岑为怔愣间，瞧见那棺椁大变了脸色，扑通跪倒在地：“我是亲眼见着娘入棺的！”
“我娘呢？我娘去哪儿了？”他惊慌失措，不似作假。
马骞涕泗俱下，掌掴完马岑为又给自己一巴掌：“荔娘啊！——”
寂静的灵堂前于是嚎啕者有之，啜泣者有之，相劝者有之，众生百态如杂耍戏剧，唯有幢幢的烛火倒映在高悬的幡帛上，幽幽地跳亮。
黎汾冷眼旁观，余光却瞧见张为礼新收的徒弟悄声靠近裂开的棺椁，手中烛火微茫地照亮她瓷白的脸庞，一时不似真人。
云箬小心地轻嗅。
金丝楠木纹理细密，取作棺木的品种特地浸泡药水数十日有余，闻之有朴拙芬芳，经久不散。
但是云箬适才在棺木边站定良久，奇异地捕捉到药材香味背后的一丝别样滋味，她越闻越心惊，原因无他，这味道像极了昔日宫中长燃的明灯烛蜡，取酥油和昙花相融，缠绵馥郁，和棺木本身的清香格格不入。
更奇怪的是，云箬觉得这味道前不久才闻见过。
怎么可能？
前尘往事如大梦一场，细想起来已恍如隔世。云箬疑心是自己的错觉，正要离开时脑中却电光火石一闪——
“王爷，”云箬恍然开口，“我在别处闻见过这味道。”
她指着棺椁。
张为礼蹙眉，黎汾目光转深。
“哪里？”
“城郊义庄。”
重生第一日，义庄夺命之时，云箬窒息反杀歹人，鼻尖尽数是这古怪味道！
马骞掩面拭泪的动作一顿，继而重重地抹脸：“速速派人核查！一定要找回荔娘，叫她风光大葬。”
“不必大动干戈。”黎汾拂袖转身，“本王一探便知。”
“王爷万金之体！万万不可！……”
“王爷，”黎汾动作一顿，听见云箬复又开口，“民女可否一同前往？”
他幽绿的目光深沉，莫测地看向云箬。
“你不害怕？”
云箬微怔：“为什么王爷觉得我会害怕？”
“尸身可怖，不具人形；义庄幽辟，可见鬼影。”黎汾冷声道。
云箬却轻笑：“我不害怕。”
前尘的金玉宝钗在自缢时摘了个尽，国仇家恨犹在，她本是从义庄里爬出来的人，哪有资格挑剔害怕？
*
义庄地处幽辟山头，自义庄往北再行十余里，有乱葬岗。
“虽说人死如灯灭，留在世间的不过一具躯壳，”张为礼抚着胡须，“然则这躯壳还是有三六九等之分，有名有姓的停尸义庄，无名无姓的抛尸乱葬岗。”
“咱们这行当，照理说是天底下最不分高低贵贱的活计，也依然如此。”
“但是徒儿，”张为礼正色道，“为权贵做活固然日后衣食无忧，但咱们不能昧着良心。”
张为礼偷偷瞥了走在前头的黎汾一眼，耳语叮嘱：“即使权倾朝野，但尸首该怎么样就是怎么样，咱们只端整遗容，做不得造假欺瞒的事。”
“尸身不言谎。”
云箬心头一热，张为礼是担心她卷进权贵争斗中为人作刀俎，抽不开身。
“不会的。”
她主动请缨，不为钱财名利，只是那昙华宫灯的香味实在突兀，她冥冥有所感，只觉可能有亡国的线索。
“嘎吱”一声，义庄大门再次开启，寒凉的冷意幽幽漫出。
黎汾未带随从，也未等马骞派人探查，大步一迈便踏进义庄，留马骞千不甘万不愿，也只好随着黎汾进内。
云箬点燃火折子，闻出气味有异的是她，找出气味来源的活也自然落在她身上，她放轻呼吸，小步仔细查看起义庄内陈列的尸身。
义庄并不大，不过方圆几丈的地方，密密麻麻地停满尸身，腐败气味一言难尽。
这些年光景不好，连绵的战乱收割草芥般的人命，人死了没法立时下葬，便只好在义庄稍作搁置。
虽说这里头的都是些有名有姓人家，但真正的高门大户还不至于沦落此地，因此云箬自称在义庄闻过马夫人棺椁的味道，众人第一反应是不信。
但是黎汾发话，不来也得捏着鼻子来。
云箬渐次走进义庄深处，她只捧着火折子，微茫火光离得远就看不分明，只能瞧见无边的暗慢慢吞没小小的人儿。
黎汾微一蹙眉，正欲开口，却听云箬惊呼：“找到了。”
他大步走去。
马骞早已两腿战战，闻声咬牙跟了上去。
火折子很快燃尽，昏暗中宫烛的香油味和独特的昙花香更加清晰了，倏忽隔绝开周遭恶臭，拖着云箬回到封尘的记忆里。
大凛皇宫常年燃着长明灯，偌大的宫殿四边遍布灯盏，滚烫的酥油融化又凝固，待到烧尽了，轻手轻脚的宫人便会悄声换上新的。
宫殿东南角的灯盏并不稳固，云箬能发现这点，是幼时她同兄弟姊妹玩闹，年纪最小的妹妹云冉“砰”一声撞倒了灯盏，融化的烛蜡滚滚淌在宫裙上，好歹宫裙厚重，没伤到云冉，只是一下凝结成块，他们唯恐挨骂，只能围成一团偷摸着上手抠弄，最后没抠干净，指甲缝里还净是烛泪，被各自的母妃狠狠训了一通。
小云冉和她皆为皇后所出，挨训时只会拽着长姐的袖摆躲在身后大气不敢出。
忆及幼时趣事，云箬嘴角不自觉微挑。
她持着火折子的手上移，试图看一眼死者长相。
只这一眼，瞬间，她僵在原地。
黎汾等人过来，只见死者面部刀疤纵横，狰狞的伤口外翻露出泛白的肉色，看得出下手的人心怀怨愤，有意地破坏了所有可识别的特征，只能从仅剩的一点肌理看出姣好的底子。
这样貌实在可怖，有随从乍然见此惨状，捂着嘴干呕。
马骞却惊呼：“夫人！”
他欲要上前，又不敢上前，踌躇停在凄厉的伤口前，掩面抽泣。
云箬却一动不动，死死盯住死者面容，半晌，直愣愣伸手抚开了死者脸上遮挡面部的额发，又颤抖地抚过眉目、鼻梁、嘴唇。
最后停在唇下的三颗小痣上。
伤疤露骨，皮肉翻卷，纵横田垄般横斜过辨不清的五官，却恰好留住唇下的痣，有痣的人常见，三颗痣连成线的却少。
云箬毕生所见的，也只有云冉一人。
云箬呆呆地伸手，抚上自己眼尾——
都说美人多痣，云箬的痣长在眼下，云冉则是点在唇角，云冉刚出生时，父皇常笑言：“这痣生得好，衣食无忧，就是贪吃。”
刚生产完的母后虚弱地回应：“天家公主，可不正是衣食无忧的命么。”
“父皇，那我呢？”云箬指着眼尾的痣，巴巴地看着云如璋，“我的命好么？”
云如璋放下云冉，又抱起云箬，“嘶”了一声：“阿箬生的是泪痣，照说有泪痣的爱哭，我瞧阿箬这性子顽皮，谁能弄哭你？可见古书说‘一生流水’不准，阿箬也是个顶好的命。”
后来云箬识字念书后，才知晓古书里完整的批命是“一生流水、半世飘蓬”。
可是本该衣食无忧的姊妹地躺在她身前，尸身破败、孤苦伶仃，若不是她突发奇想走这一遭，可能就此烂在不见天日的义庄里，也不见有人收尸。
当年亡国覆灭，父皇母后身首异处，兄弟也死的死散的散，云箬不敢想唯一的皇妹会经历什么，为何隐姓埋名嫁与小吏，为何在云箬重生一遭后，又横死在她眼前？
对啊，云箬茫茫然地想，为什么她还活着呢？
重回一遭，抛开了所有的荣耀、尊严和皮囊，就能改变什么吗？
朱颜已改，雕梁玉砌不在，她是这世间的孤魂野鬼，亲恩丧尽，朋友道绝。
——黎汾猛地扣住云箬手腕。
云箬大恸，自然也没察觉自己看向黎汾的目光是带着水色的。
黎汾手上一紧，又缓缓松开：“摸过死人的手，不要碰自己。”
过会，他又状似无意问道：“你认识她？”
“不，”云箬暗中咬牙，“我不认识。”
贫民的傻女是不该认识官吏家嗣的。
云箬整理情绪，忽而朝黎汾一拜：“王爷，我有要事相禀，请屏退左右。”
现如今，亡国之谜竟然只能从黎汾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