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州城外的一处小院内,一名黑衣人正静坐在石凳前。

    月光如水,照得院内树枝影影绰绰。这时,门被从外面推开,一身黑衣的柳季卿走了进来。

    他冷冷地问:“你要见我?”

    黑衣人站起身来,问道:“你今天,为什么放走了李罡?”

    这人竟是个女子!

    柳季卿叹了口气,道:“他还是个孩子。”

    “孩子?”黑衣女子冷笑了一声,“你难道忘了你的仇恨了吗?”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怎能忘却?只是……”柳季卿又叹了口气,“他真的太小了。这个年纪,不该承受这些。”

    “武媚作恶的时候,他没有想过制止。既然子承父业父债子偿,那武媚欠我们的,他也有义务偿还!”

    柳季卿沉声道:“你这是滥杀无辜。”

    “那又如何?”黑衣女子冷笑,“你我的父母祖辈、你的兄弟姐妹、你的新婚妻子还有腹中孩子,那些被武媚杀掉的、改姓的人,他们难道就不无辜吗?还记得,你的家人是怎么死的吗?”

    柳季卿的身体颤抖了起来。他的眼里蓄满了泪水。

    黑衣女子慢慢地站起身来:“虺梁,你不会认为,武媚是无辜的吧?”

    柳季卿充满厌恶地说:“不要叫我虺梁!”

    “好,柳季卿。”黑衣女子冷笑了一声,道,“好好想想你为自己取这个名字的初衷!”

    柳季卿沉默了好久,道:“我不能说服自己对一个小孩子下手。”

    “小孩子?”黑衣女子冷笑一声,“当年武媚灭你满门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你也才仅仅弱冠而已?而你口中的这个孩子,作为先帝的嫡长孙,命带预言的天命之子,他是最有资格登上那个位置的人,也是我们举事最好的借口。不要妇人之仁,把他带过来。”

    柳季卿停了停,道:“只怕带不过来了。”

    黑衣女子挑眉:“哦?”

    “李罡此人,极为敏感多疑。今天下午的事情已经叫他起了疑心,他甚至搬进了刺史府。如果我们现在依旧执迷于将李罡捉来,无异于告诉朝廷我们就在申州。”柳季卿正色道,“李罡虽然样貌上偏于柔和,看上去温良无害,像个毫无威胁的小奶猫,实际上,能在武逆手下活过这么长时间,他绝不可能是纯良无害的角色。”

    他顿了顿,斟酌着字句道:“虽然看上去,他像是个很好欺负的小猫小狗,实际上,他是狐狸,是毒蛇,是藏起獠牙的野狼,是半睡半醒的猛虎。”

    黑衣女子一声嗤笑:“你太高看他了,只不过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也值得你这样忌惮?”

    柳季卿见状,也不想多说,只是淡淡地道:“他很可怕,轻视他的话你会吃大亏。”

    黑衣女子对此只是报以一声嗤笑:“依我看,你是被武媚吓破了胆。”

    柳季卿熄了提醒她的心思,只是冷眼旁观着她的狂妄。

    总有些人,自以为自己才是最运筹帷幄的那个人,对于一切事物都报以轻视的态度,这种人,只有让她自己被撞个头破血流,才能真正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世界。

    翌日正是中秋时节,祾歌刚练完功,沐浴更衣准备用早膳,忽闻郑博容求见。他吃了口炊饼,不紧不慢地点了头。

    进来的却是一群壮汉。他们抬了个红绸盖着的大笼子,透过绸布,祾歌还能听到野兽的低吼。他慢条斯理地净了手,微笑道:“这一大早的,郑刺史是送了什么好玩的东西过来?”

    郑博容笑容满面,道:“大王请看。”

    他亲自揭了红绸,露出笼中的猛兽。这是一只豹子,黄毛,遍布黑环。它嘴角还带点血迹,一见着祾歌,立刻呲起牙来,喉中发出慑人的低吼声。

    祾歌对着它张牙舞爪地扮了个鬼脸,听到郑博容笑道:“这便是金钱豹。”

    祾歌和煦地问:“连夜去捉的?”

    郑博容立刻应道:“这畜生确实不好捉,还有一人因此受了伤。”

    祾歌目光全在金钱豹身上,随口道:“嗯,赏。”

    郑博容的笑容登时灿烂起来:“下官替他们谢过大王。”

    祾歌又冲他笑了笑,信步走回了堂内。郑博容心中得意,也跟了上去。

    祾歌坐定,夹了一块蟹饺,微笑道:“郑刺史送来的一篓大螃蟹很合本王胃口。”

    郑博容笑容可掬道:“为大王分忧,是下官分内之事。”

    祾歌笑容满面,说出的话却让他一下子如坠冰窟:“哦?我还以为郑刺史并未将本王放在眼里。”

    郑博容连忙辩解:“下官不敢……”

    “哼,不敢?”祾歌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金钱豹难捉,这是郑刺史自己说的吧?那外面那只金钱豹又该作何解释?倒行逆施、草菅人命,作为申州百姓的父母官,却媚上欺下,行着欺凌百姓之举,我看你这刺史,倒是根毒刺吧!”

    郑博容没想到马屁拍到马腿上,腿一软,当即跪了下来:“下官……下官……”

    祾歌一甩袖子,冷哼道:“要不是看在你理下尚且繁华,本王今天就要扒了你这身官皮!我来问你,可有百姓伤亡?”

    郑博容战战兢兢地说:“只有一人受伤,没有死亡。”

    “这还差不多。”祾歌浅浅地呷了一口水,淡淡地说,“昨日那件事查得怎么样了?”

    郑博容这才战战兢兢地擦了汗,小心翼翼道:“据俘虏招供,主使之人乃是本地一户姓王的人家。这王氏……乃是太原王氏的一支,在本地门生遍地,可以说是本地豪门也不为过。”

    祾歌愣了一下,问道:“五姓七家的太原王氏子?”

    郑博容点头道:“正是。”

    所谓“五姓七家”,指的是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七家。这些世家都是从南北朝时代便屹立不倒、把持朝政、干预选士。他们的兴盛得益于早年间的九品中正制,选士不以才而以家世。他们不与外界通婚,更看不起皇室,当年修《氏族志》时,竟不以皇室为第一,而将博陵崔氏奉为榜首,更可笑的是,当时的博陵崔氏职位最高的竟只是一个七品县令!

    虽然太宗皇帝勒令重修,但是这竟对于打压世族收效甚微。

    先帝在位时,与当时身为皇后的太后联手,对于世族进行了一番沉重的打击。但是这些年,世族似乎又有卷土重来之势。

    祾歌非常讨厌他们,但是他自己算起来,也有些五郡七望的血统。他母亲那边,也同这些家族曾经有过联姻。但是自从北魏以来,这些家族逐渐发展出了一些潜规则,清河崔氏与陇西李氏、范阳卢氏世代缔结婚约,赵郡李氏与博陵崔氏世代缔结婚约,范阳卢氏与荥阳郑氏世代缔结婚约,而陇西李氏则与范阳卢氏世代缔结婚约等等。

    因此,在祾歌看来,可能他们真的有些才华,但是这些才华的前提是他们剥削、压榨天下百姓,垄断知识得来的。这些世家不承认寒门也可以同样才华横溢,而是希望由他们重新把持朝政。站在他的立场上,他与这些人天生是死敌。

    也因此,他认为这些人不过是雕梁画栋中被养得肥肥胖胖的蛀虫,因为只有他们能得到养料的滋养,所以在别的龙虎都面黄肌瘦的时候,才看起来格外粗壮。他不否认里面有真正的人才,但是只怕里面的蠢蠹更多。

    祾歌心念流转,问道:“不是钱氏派人来的吗?这个钱氏又是什么人?”

    “是王氏子想要嫁祸钱氏,才打着钱氏的旗号行不轨之事。”郑博容苦笑了下,“至于这个钱家,他是礼部尚书妻弟的侄子。”

    礼部尚书武三思,是太后同父异母兄长的儿子。祾歌差点就掰着手指头数他们是什么关系了。郑博容看出了他的疑惑,小声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祾歌失去了兴趣,挥手道:“所以他们与我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拦我?”

    郑博容脸色一苦,支支吾吾地说:“这……”

    祾歌挑了挑眉。

    “下官要是说了,大王可千万别生气。”郑博容苦笑着说,“这王家二公子,是个断袖,平时最好小男孩……”

    听到这里,苏戎墨不由得暴喝:“当着大王的面,说得是什么混账话!”

    郑博容脸都绿了,求助似的看着祾歌。

    祾歌摆了摆手,不在意地说:“是我让他说的。别怪他。”

    苏戎墨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到底还是没说话。

    “这个王家怎么样,你不用再管了。”祾歌淡淡地说,“将所有证据都交给……嗯,戎墨啊,你去把问砚叫过来,让他继续负责这件事。郑刺史查察这些也是辛苦,但是滥用人力这件事不能就这么过去了。接下来,我要你把所有的抚恤款发放到位,你可能做到?”

    郑博容忙不迭地说:“下官一定将功赎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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