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飕飕”地从窗纸上的破洞里透进来,窗外的冰棱“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后半夜下起了雪,将这个小小的村庄的一切都掩盖在了大雪之下。

    杨家土胚房内,杨小芳冻得直跺脚,只能将袖子罩在嘴上,借由呼出的一点热气取暖。

    她夜半起来蹲茅厕,路过哥哥的屋子,发现屋门没关。她看了一圈,外面下着雪,没有脚印,哥哥究竟是什么时候出门的呢?又是为什么出门的呢?

    她愣愣地站了一会,想着大哥或许是去找二哥要钱了,半是气愤,半是悲凉。她用指腹擦去眼角的泪珠,叹着气,转身回屋了。

    此时,杨大贵却在离家不远处的土窑里。

    土窑的墙上插着一支火把,杨大贵半瘫在地上,嘴里咬着一块破布,满头都是冷汗。有个头发花白、身材佝偻的人拄着拐杖走了过来,递给他一碗水。灯火之下,这人后颈处显出一块胎记。令人奇怪的是竟然在室内也用各色布条缠在脸上,只露出一对眼睛!

    杨大贵闭着眼睛喘粗气,好一会才缓过来,有气无力地说:“省点柴吧,我本来肚子里都是水,再喝,不就又把水喝回去了?”

    那蒙面人叹了口气,声音嘶哑地问:“你弟弟分明有钱,你干嘛不去要?”

    杨大贵强撑着坐起来一点,换了个更舒服一点的姿势,恹恹地靠在墙上,闭着眼睛,满脸都是疲惫:“他那才几个钱啊,这酒跑到人肚子里这么怪的病,要是真瞧不好了……他媳妇抱了一个,肚子里还装着一个呢。我这应伯父的,咋能去拿娃子的尿布钱……”

    蒙面人摇摇头,说:“那钱都是你拿回家的,你花仨瓜俩枣又咋啦?”

    杨大贵却破口骂起来:“你这老婆子,咋这么多话!问问问,就不怕嘴里漏话,把自己漏死!赶紧过来,给我肚子再压压,把里面水全压出去!”

    他的衣服已经卷到上腹部,下腹部明显可以看出一个口子,不大,但看样子挺深。蒙面老人伸出手,却在刚要碰到的时候,有些胆怯地缩了回来,被杨大贵拉住手腕,按在自己的肚子上。

    这只手干瘦,上面有深深浅浅的老年斑和伤疤。

    口子里涌出来白色的、浑浊的、混着丝丝缕缕血迹的腹水来,杨大贵忘了把破布塞回嘴里,一时间疼得两眼发黑,浑身瘫软,连惨叫的力气都所剩无几。

    经过这几次反复按压,他的腹部已经瘪了下去,勒出凹陷的骨盆。

    他的伤口还在渗血,蒙面人拿火把给他燎了一下,勉强算作止血,又拿烧红的缝衣针给他缝上伤口。杨大贵反复疼晕又疼醒,等他再度醒来,他的腹部伤口处已经被布条紧紧勒住了。

    他又躺了一会,才撑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向前走。蒙面人前来扶他,被他挥挥手挡开。

    他摇摇晃晃走进雪夜。

    雪夜,同样有人彻夜无眠。

    刺史府不远处的一座大宅之内,一名壮汉正负手而立。

    此人膀大腰圆,面色黝黑,脸上一道长长的刀疤尽添杀气,腰间坠一柄大刀,身着文武袖,手上刀疤清晰可见。

    他的身边,正有人向他禀报:“头儿,咱们的兄弟们,都已经安排进城了。只等那边一声令下,立刻就能杀他个片甲不留。”

    刀疤脸壮汉冷冷地笑了一声:“我倒要看看,那个被吹到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小屁孩,有没有能力破了这个局。”

    雪越下越大了。

    柳季卿坐在窗户边,雪色透过窗户映照进来,他怔怔地望着窗纱,静默无言。

    他素来不看好枭正阳,但是他阻止不了她。

    枭正阳对这些越王之乱的遗孤们,都有活命之恩。

    那是两年前——现在该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三年前,太后降旨,命所有宗室限期入洛阳、会明堂、行大典。自从废黜庐陵王后,太后和宗亲的关系就有些紧张。因此,宗亲纷纷担忧这是一场鸿门宴,人心惶惶,不知如何是好。

    谨慎的人选择了观望,胆小之人弃官逃离,但是,仍有更多人以保全宗族、匡扶李唐为信念,选择私下结盟。

    这些人,就是柳季卿、李行芳们的父兄。

    首先,黄国公李撰伪造了庐陵王的诏书,声称作为废帝,庐陵王被武后软禁,可能会有生命危险,命琅琊王李冲组织宗室起兵勤王。

    李冲又伪造玉玺,私下里做出假信件,称太后有意将李氏江山送给武氏,煽动李唐群臣起兵勤王。

    可是,在起兵的时候,只有李贞真正地派出了军队,其余官员、宗室,都恐惧太后的威势,不敢出兵相助。因此,李贞很快兵败,他们父子的首级被送往洛阳城,枭首示众。

    可是,即便是如此,太后还是不愿意放过李唐宗室。

    一批一批的李姓王公被杀,无数夫人小姐被没入掖庭,年幼的孩子被迫戴上镣铐、发配岭南。

    柳季卿当时未成年,也在流放之列。

    他算是年纪比较大的一批人了。

    但,他还是低估了女皇的狠毒。

    岭南的天气炎热,大片河流、沼泽、山峦、密林,本来三个月都难走到的路,太后只给了他们两个月,就更别提,在出发之前,他们很多人,身上甚至都是带着棒疮的。

    一去三千里啊!

    就算不提那些被杖刑打烂了腿的半大孩子,像当时时年三岁、两岁的孩子们,他们拿什么去抵抗密林里的瘴气,又拿什么去走那一天的五十里?

    一路走过去,柳季卿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自己小叔父腿上创口结痂,又因为赶路而撕裂;看着自己柔弱的妻子,脚底被磨穿,最后倒在地上再也不能站起;看着看似平静的密林里,突然钻出一条蛇、一匹狼,一下子就将自己身边人咬死,看着自己的伤口久久不愈合,最后上面长满了蛆虫。

    他是为什么活下来的呢?

    因为小祾歌的报恩。

    十年前,他曾经救起过溺水的小祾歌,那孩子一直铭记在心,私下派一个叫高通的内侍,给他打通了关系,重新办了柳季卿这个身份。

    也是彼时还年幼的祾歌给他提供了医药、粮食,能让他在最难捱的时候,保住李证。作为老来子,李证的身体一直不能算好,但是整日拿食药滋养着,他到也算得上活蹦乱跳。

    但是,流放的旨意,让李证所拥有的一切都化为泡影。

    在柳季卿的妻儿横死没多久,李证也染上了痢疾。他米水不进,却严重腹泻。柳季卿,不,彼时的李梁拿来的钱去给他找药啊!他看着病重的李证被扔到路边,甚至连草席都没有一张。

    夜深人静后,再无亲族的他,咬断皮绳,一路摸索回去,将还没断气的李证抱了起来。

    就是在这时,他遇到了离家出走的小祾歌。

    谢天谢地,小祾歌虽然也没带钱,但是他贵为皇长孙,身上的衣物都值钱得很。小祾歌当了自己的玉佩和华美衣物,给他们请医抓药。

    论起娇惯,若是整个李唐,祾歌敢称第二,只怕无人敢称第一。脱下绫罗绸缎,改穿了粗布衣裳的小祾歌,身上很快就被磨红、起了疹子。柳季卿经常看到他抓挠自己的身体,手肘腿弯处,甚至都被抓出了血。

    但是小祾歌一声也不吭,只是每天跑前跑后,帮李证熬药。

    这些事情,李证不记得了,可是他柳季卿,一件都不能、也都不敢忘。

    没有小祾歌,他早就被蚊虫秃鹫,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他现在还能做什么呢?

    他能阻止族人报仇吗?

    他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弟弟一样的小祾歌,往火坑里跳吗?

    他被下了药,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天空一点点泛出鱼肚白。

    天亮了。

    祾歌倒是精神抖擞。

    柴家公子柴思彦早就给他递了帖子,他决定,要接了帖子,去探探柴家人的口风。

    他微笑着,和柴思彦出了门。

    可是,还没出坊门,就忽然见到一个人影扑了过来:“公子!公子!救救我哥哥吧!”

    奔马受惊,一下子撂了蹶子。祾歌猝不及防,从奔马上滚下来,吓得他大骇,意识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先下意识地抱头后滚翻,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卸去力道。

    这时,他才听到众人的惊呼:“公子!”

    “周七公子!”

    苏戎墨最先窜过来。他半跪在祾歌身边,用身体护住祾歌,双眼含泪:“摔伤没有?”

    他让祾歌躺平,仔细检查了一遍,同时派人去请燕筠青。万幸,坠马的应急措施,罗扬教过祾歌一整套,日日训练,他早就养成了习惯,因此才不至于伤到筋骨。

    可是,他到底身上青紫了一大片。

    燕筠青确认了苏戎墨的看法,她面露不忍,柔声问道:“今天就先回去休息,好不好?”

    祾歌摆摆左手,在苏戎墨的搀扶下站起来,努力压制住怒意,问道:“谁撞的我?”

    王府属官压着一个女孩子走了过来,正是杨小芳。

    杨小芳已经面无人色,她“噗通”一声跪下,膝行过来,抱住祾歌的腿哀求:“公子,小女知道错了,小女知道错了,求公子救救……”

    她的话没说完,祾歌抬脚,一脚把她踹得在地上翻滚一圈。杨小芳摔了个灰头土脸,有爬起来,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却不敢再去抱他的腿,只敢跪在地上,拼命磕头:“求求公子,求你救救我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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