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能够贤者居之,祾歌踌躇满志,发奋苦读。可是这么勤学苦练的结果,他休息不够,还没学好就先伤口溃烂了。最先发现他生病的是雪奴儿,它围着祾歌嗅来嗅去,晚上更要贴着他睡。就是发现了猫的不对劲,苏戎墨才想着去摸摸祾歌的头,这才发现他在高烧。

    他这一病,钦差行辕上下都不得安宁。承天军最好的外伤医师给他细细地敷了药,可是他的伤口非但没有痊愈,反而越发溃烂红肿了。

    燕筠青倒是想看看,可是男女授受不亲,无论是狄仁杰还是王孝杰,都不允许她进入祾歌的房间。

    狄仁杰拿针灸给他放血退烧,但也无济于事。

    一筹莫展之际,燕筠青终于发了火:“这里还有人医术比我好吗?因为我是女人,你们看不起我,就要这样看着他病死吗!”

    王孝杰当时就瞪了眼睛:“男人说话,你们娘们插什么嘴!”

    狄仁杰拦下了他,看着燕筠青,道:“燕姑娘,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由不得你胡来。”

    “我说了,我是医生,”燕筠青寸步不让,“如果现在让我去找找病因,说不定还能救他一命。”

    狄仁杰沉吟着。

    最后还是苏戎墨出来解的围:“诸位,大王口谕,想请燕御正进去看看。”

    众人皆是一愣,燕筠青冷哼一声,推开挡路的王孝杰,一路小跑了过去。

    听到动静,祾歌睁开眼睛,费力地看了她一眼。

    他烧得浑身惨白,嘴唇上都是干皮。几天不见,他病到两颊都凹了进去,整个人看起来瘦了不止一圈,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眼中满满的都是绝望和脆弱。

    见到他这个样子,燕筠青心一疼,先抱住他的头,轻声安抚:“别怕,有我在,我一定努力把你救回来。”

    她打开绷带,看到伤口非但没有愈合,反而溃烂肿胀,液体渗出都打湿了好几层绷带。她用干净绷带将脏东西擦干净,反复检查祾歌的伤口,终于确定了病因。

    是缝合的金丝,在他身体里生锈了。

    有唐一代多用金铜,银开采之后,大多打造器物,而非用作货币。所以货币中金子反而是硬通货。而纯金又有抑制伤口溃烂的作用,因此军医理所应当地选择了赤金丝为他缝合。

    如果是纯金,当然没问题。可是,怎么能保证金子一定是纯金——而非黄铜或者其他合金呢?

    纯金当然不易生锈,可是黄铜呢?

    因此,燕筠青决定,她要打开祾歌的伤口,看看里面的金丝是不是已经生锈的不成样子了。

    在打开他的伤口之前,燕筠青先命人去取干净的剪刀、镊子、大针、绷带,取出自己备好的桑白线,放在蒸笼上蒸,上气两刻钟之后,连着蒸笼给她端来。

    桑白线是中药桑白皮制成的缝合线,以春冬季采收桑根,洗净泥沙,以温水抢洗,盖上湿布润一夜,至既无白心,亦不伤水,取出切二分厚横丝,而后撕去外皮,取内层粗桑筋,使用外皮打抹,直到细线柔软如丝,而后干燥后储存在木箱内。取用的时候上蒸锅蒸软,用大针做皮下缝合,就可以不必拆线,减少对伤者的二次损伤。

    这桑白线如今只做过一季,宫中也只有少许存线,因此承天军的军医还用的是金银丝缝合,缝合结束需要拆线。

    随后,她又找了王孝杰:“不知王大将军手中是否有烈性蒙汗药?”

    这东西王孝杰有,他命人以最快速度送了过来。在等送药的间隙,他客客气气地问燕筠青:“不知燕御正可否传授这桑白线的炮制之法?”

    军中外伤频繁,金银丝价高而桑白皮易得。若是能获得桑白线的炮制方法,就能进一步减少伤亡。但这种药方珍贵,甚至可以作为传家之宝,他担心燕筠青不肯割爱,或者狮子大开口。

    燕筠青爽快地应下:“等这边结束,我抄一份给大将军。”

    王孝杰做好了她敲竹杠的准备,猛地听到她要以秘方相赠,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

    他忽然退了一步,对燕筠青郑重一礼:“孝杰在此,替右鹰扬卫全体将士,谢过燕先生活命之恩。”

    燕筠青摆摆手,微笑道:“应该的,研制公布药方和新药,就是我内医局的职责。如果有条件,用糖水或者蜂蜜清洗伤口,也能延缓伤口发炎。”

    说完,她看着王孝杰身后欲言又止的承天军医,也微笑道:“别急,等下抄完之后,也会送您一份的。这些药方会逐步下发到各军手中,来减少减员。”

    说话间,蒙汗药已经送了过来。燕筠青算了剂量,命人用热水化开,然后把药送到他嘴边。

    “把药喝掉好不好,”她摸摸祾歌的额头,柔声说,“这药会让你睡着,睡着之后就没有那么不舒服了。”

    祾歌吞了药,眼神逐渐涣散。他一直在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燕筠青凑近了听,模模糊糊听到他似乎在喊娘。

    她的心一下就碎了,想了想,俯下身抱他,亲了亲他的脸颊:“别怕,别怕,娘在这。”

    听到这句话,他还能动的左手蜷缩了一下,终于睡踏实了。

    病房里的闲杂人等,如元行冲、王孝杰等早就被请了出去,只余通医术的狄仁杰还留在室内。燕筠青起身的时候,看到狄仁杰看着她,数次欲言又止,最终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很多时候,他甚至觉得祾歌下意识喊出的娘,不是他的生母周皇后,而是他的祖母武媚娘。

    “狄公,狄公?”燕筠青的呼唤声让他回神,“晚辈斗胆,请狄老先生帮忙去准备些敷料。”

    “蜂蜜?”

    燕筠青点头。

    狄仁杰立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蜂蜜甘,平。归肺、脾、大肠经。补中,润燥,止痛,解毒;外用生肌敛疮。用于脘腹虚痛,肺燥干咳,肠燥便秘,解乌头类药毒;外用疮疡不敛,水火烫伤。他现在伤口溃烂,用蜂蜜来处理腐肉,可以吸收脓水,加速腐肉溶解,防止再次溃烂,还能促进干净肉芽生成,止痛、消肿、祛疤,还能不泡软周围皮肤,防止新的疮疡生成。

    这位燕御正,确实是个行家。

    他点点头,转身离开。蜂蜜最好选用储存在阴凉处的纯蜜,要用在祾歌身上的东西,他确实要慎重选择。

    燕筠青微微一笑。

    蜂蜜谁去选都可以,她只是想把家属支开。雪奴儿轻盈地跳了上来,燕筠青戳戳它的鼻子,让人把它抱了出去。

    蒸好的干净器械很快被送了过来。她一层层剪开缝合线,用镊子拔掉生锈的铜丝,清理干净伤口深处的脓液,用蜂蜜溶解掉腐肉,最后再一一将他的肌肉皮肤对齐,一层一层将伤口缝好。

    皮下缝合的伤口,疤痕只会是一条直线,而不是常见那种密密麻麻的蜈蚣针脚。而皮肤肌肉对齐之后,牵拉感较小,伤口也会长得更整齐,这样不易复发。

    唐初的床榻很低,她坐在地毯上,一点点给祾歌清理伤口。自始至终,她都显得非常冷静,似乎悬在他们头上的刀不存在。

    她的冷静慢慢感染了所有人。一时之间,室内只余燕筠青的低声命令,命他们递剪刀、镊子,又或者擦汗。

    治疗的最后,她命人取来上次验尸备下的绿毛馒头,用上面的绿毛涂在祾歌伤口上,然后才敷上蜂蜜,细细包扎。

    这不能算是药品,只能说聊胜于无。

    做完这一切,她扶着榻站起来。低头盘坐久了,她的脖子和腿有些发酸。大丫二丫忙来扶她,她摆手谢绝,客客气气地对狄仁杰说:“剩下的就交给狄公您了。如果可以,我想让大王能多睡一会。养好精神才有力气恢复。”

    狄仁杰点头:“这是自然。”

    燕筠青冲他笑笑,拿来纸笔,又将桑白线的炮制方法一一写出,交给王孝杰。王孝杰小心收好,自是离去不提。

    狄仁杰守在祾歌身边,好一会儿,他叹了口气,拿起热帕子给祾歌擦脸上的汗珠。最苦不过帝王家。女皇哪怕再宠爱他,他在女皇心里的位置也永远比不上她的江山。无风还起三尺浪,更何况他确实是很多人心中的傀儡人选。

    就是可怜了这孩子了。

    他站起身,捶了捶腰,打算出去走走,透透气,刚转过拐角处,就听到燕筠青在骂人:“你明知道他体质过于敏感,喝一杯酒都能起一身的疹子,你居然还敢直接给他用金丝?目前的冶金技术,金丝会有不纯,你想过吗?既然知道他容易起疹子,就得首选银丝,不能因为金丝这里是刺史府,黄金绣线易得,就敢直接用!”

    狄仁杰脚步一顿。

    “什么?!”燕筠青的声音直接提高了一倍,她怒吼道,“中医四诊望闻问切,你嘴呢!既往病史都不问,就直接给病人缝合!你知不知道,他这种敏感的体质,一旦接触不合适的发物,最短半炷香时间就能没命!”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你找死吗!触碰病人伤口之前,你居然连手都不洗!”燕筠青气得七窍生烟,几乎要跳起来,“伤口最怕感染,你居然用不知道多久没洗的手去摸伤口,你还是嫌伤者死得不够快是吗?”

    那军医愣愣地看着她,不明白为什么必须要洗手。

    伤员已经在大出血了,他哪来的时间去浪费!

    “算了,”燕筠青缓了一口气,“以后记住,人手脏得要命,以后处理伤口一定要及时洗手并且清理器械。这样你经手的伤员至少能少死一半,懂了吗?”

    那军医连声应是,在得到离开的许可之后,忙飞也似地逃开了。

    狄仁杰这才走了出去,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正色道:“燕御正为何叹气?可是燕王的伤势又有不好?”

    “不是因为他。”燕筠青只是摇头。

    已经唐代了,医者还没有洗手的习惯。连手都不洗就去包扎,伤口怎么可能不感染呢?

    狄仁杰见她沉默,以为她是在为之前的事耿耿于怀。他忽然一撩袍裾,俯身下拜:“先前的事,狄某向御正道歉。”

    燕筠青回神,一想狄仁杰的话,吓了一大跳,连忙上前来搀扶。狄仁杰却坚决不起,而是再拜叩首:“御正不必推辞,于公于私,这一拜你都一定要受。于公,御正替李唐保住了小殿下,替孝敬皇帝留下了血脉,更是救李唐神器于危难之中。于私……”

    狄仁杰哽咽了一下,不由得老泪纵横:“若是燕王真的遭遇不测……”

    他说不下去了。别说提起,就是想想,他都难受到心肝俱碎。燕筠青把他扶起来,有些手足无措:“您别哭,这只是我该做的,我……”

    狄仁杰拿袖子拭泪,勉强露出笑容:“老了老了,人老多情啊。”

    燕筠青陪着应是,连忙转移话题:“说起来,我有个问题一直挺想问的。”

    “御正请讲。”狄仁杰端正神色,道。

    燕筠青觑着狄仁杰的神色,斟酌着说:“前几天在承天军,我给他包扎伤口。他那时已经遍体鳞伤,但是神情却很放松。而今天,他的伤口打开全是脓液,恶化到这种程度,他却没叫过一声疼,还是一病不起才被发现。”

    “他是不是……痛觉上,有什么异常啊?”

    狄仁杰一怔,神色立刻沉了下来。

    他打了个手势,沉声道:“燕御正,还请借一步说话。”

    燕筠青的心突突直跳。她觉得自己仿佛被卷入了什么皇家秘辛之中。

    两人分主次坐定,狄仁杰又名人叫来苏戎墨,然后满脸严肃地开了口:“小殿下确实有点不太正常。”

    “从出生起,他就患有一种极其罕见又严重的怪病,那种病叫做——”

    “失魂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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