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教皇长孙后,狄仁杰遇到的第一个困难就是——他不理人。

    不管狄仁杰怎么试图和他互动,他都吝啬给狄仁杰哪怕一个眼神。两人的互动只有每天见面时,他不情不愿的那次行礼。狄仁杰能感觉到他很排斥,他似乎并不想和狄仁杰有什么接触,但是为人所迫,不得不按下厌恶陪狄仁杰演。

    每次狄仁杰抬手,他都会下意识的一哆嗦。狄仁杰能理解,毕竟他这种行为算是没教养,哪个先生见了都免不了要训斥责打他。但他就是不愿意改,哪怕做做样子都不愿意。

    他只是趴在条案上,默不作声地写写画画。狄仁杰凑近看过,也是很正常的东西,就是一个个“永”字——仅仅是一个“永”字。

    小家伙在上课期间,不间断地写了一百多个“永”字。

    狄仁杰也曾想过强迫他不要写,他勉为其难地保持了不到一炷香时间。等狄仁杰下一次抬头,他人已经躺在地上,开始玩地毯了。

    总之,就是身边的一切都比先生和课本有趣。

    狄仁杰有些忐忑,做他先生半个月,一节课都没教下去。不过李治和武媚娘倒还挺欣慰的。

    好久没见能跟他平安相处半个月,都没有大打出手的先生了。

    狄仁杰跟他,倒还挺投缘的。

    毕竟唐人崇尚不打不成才,做学生的,被打到大腿青紫的都是常事。若是长辈护着不让打,一定会被议论溺爱子侄。所以祾歌竟敢在挨打的时候还手,这种徒弟当然顽劣不堪。

    狄仁杰当然也会动手打人,但是他觉得对祾歌而言,打不是一个好办法。既然皇帝都肯用失魂症来遮掩他的哑疾,他在宫内必然是极其受宠的。这样的孩子都娇惯,能打服的就只需要一巴掌,不能打服的,打死他也不会屈服。

    这孩子虽然不说话,但是狄仁杰觉得他有很多自己的小心思。

    因此狄仁杰才断定,失魂症必然只是一个谎言,就只是为了掩盖他不能说话的幌子。真正丢了魂的人,是不可能像祾歌这样机灵的。那种人在医家看来其实叫呆症,通俗点说就是傻子。但祾歌显然不是。他会站在书架前挑选自己喜欢的书籍,会相互比较不同的毛笔,会歪着头思考怎么样研墨更细腻,也会挑剔不同的镇纸、坐垫甚至熏香。有时候狄仁杰甚至看到他在摆弄小火炉和蜂蜡,只为了调出细腻的香膏。

    他对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理解,他只是不搭理狄仁杰。

    这样聪慧的孩子,却因为先天不足不能说话,因此狄仁杰认为他的孤僻也不是不能接受。

    祾歌失魂症初露端倪,发生在狄仁杰执教一个月后。

    很早之前,狄仁杰就从高内侍和李治武媚娘夫妇那里听到,皇长孙不喜欢喝水,有时候渴到满嘴干皮也不太愿意喝。

    狄仁杰一直觉得他就是挑嘴,直到某天上着上着课,发现他好像不明原因受了寒,一直在打喷嚏。但是他自己却只是趴在条案上,枕着右臂玩左手。

    狄仁杰不确定他究竟怎么了,走到他身边俯身下去,却闻到一股淡淡的异味。

    他试着和祾歌沟通,小家伙只是紧紧抿住嘴,却根本不搭理他。还是高内侍把祾歌抱进内室,又命人送来热水给小祾歌擦洗。更衣结束之后,高内侍客客气气地和狄仁杰道歉,请他继续上课。

    小家伙尿裤子了。

    狄仁杰能理解,毕竟还是小孩子,偶尔憋不住尿个一次两次裤子也正常。他露出笑容,柔声告诉孩子,下次想要如厕可以直接说,这种事情不要忍着不敢开口。

    但祾歌只是有些迷茫地歪歪头,又低下头去写永字。

    狄仁杰第一次感觉到,他可能不是不想说话,而且有些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

    对,不是听不清,而是听不懂。皇长孙的听力异常灵敏,风声、鸟鸣,甚至是武媚娘的猫从窗外路过,他都得抬头看一眼。自始至终,他完全不搭理的也只有狄仁杰一人。

    第二次尿裤子,发生在三月底。彼时狄仁杰已经任教两月有余,师生之间的关系也融洽了许多。祾歌还是不肯开口说话,但是有话想说的时候,他会写在纸上告诉狄仁杰。他也不乐意听狄仁杰说话,总让狄仁杰写下来,自己咬着手指看,然后慢慢吞吞地写下自己要说的东西。

    狄仁杰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他既不聋也不哑,却一点也不愿意开口说话,反而要用纸笔沟通?但是皇长孙不张口,他也不能强迫皇长孙说话。因此狄仁杰总是在祾歌写字的时候,走到他身边,不然他连字纸都懒得递给狄仁杰。

    就在狄仁杰又一次走到他身边时,狄仁杰再次闻到了一股异味。

    他低头看,发现祾歌蜷缩着腿,白绸裤的裤腿上都是尿渍,已经被他暖干了。见状,狄仁杰去抱他,准备带他去换裤子。可是祾歌却不领情,他重重地咬了狄仁杰一口,缩在书案前继续写字。

    狄仁杰不由得愕然。

    他正打算和孩子说话,侍立一旁的高内侍忽然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狄仁杰会意,悄然退出去,听到高内侍压低声音道:“好叫先生知晓,小主子极其喜欢写字,他没有放下笔之前,不许任何人打搅。不然要哭闹的。”

    狄仁杰愕然,同样压低声音问道:“他一直这样?”

    “进学挨完打,才开始尿裤子的。”高通轻轻摇头,“小主子一直会自己如厕,只是不太会系裤带。但从半年前郭先生动了藤条开始,小主子来念书,就成了现在这样子。”

    狄仁杰叹气道:“造孽啊。”

    高通也跟着叹气:“谁说不是呢。小主子自己也不愿意这样,所以他宁愿干到流鼻血,也不肯喝一口水。狄先生,我们家小主子不是坏孩子,只是被先生彻底打怕了,这才哭闹不愿上学。实际上他很爱看书写字的,抓周就抓了纸笔,平时哭闹的时候,给他笔墨他也会很快笑出来。他平时就喜欢趴在地上,反复去写同一个笔画。请先生不要因此生气,等他写完之后,好声好气同他讲,他会听进去的。”

    狄仁杰沉吟片刻,重新走到孩子身边。祾歌还趴在书案上写字,小眉头皱得紧紧的。狄仁杰观察了一会,也拿起纸笔,学着他的样子跟他一起写,他写长横狄仁杰也写长横,他写短横狄仁杰同样跟着学。不多时,祾歌抬起头,看了狄仁杰一眼。

    他似乎很想说话,狄仁杰也期待他能开口。但令人震惊地是,小小的孩子脸上居然浮现出了“权衡利弊”的表情。他皱着小眉头,捏了捏眉心,最终还是紧紧把嘴抿了起来。

    谁养的孩子像谁,这个表情,是真的像极了皇后武媚娘。

    见他不开口,狄仁杰略一沉吟,问道:“大王还要继续写字吗?要不我们先去把衣服换下来,好不好?”

    祾歌乖顺地站了起来,让狄仁杰牵着他的手去更衣。狄仁杰细细打量他的神情,他看起来非常迷茫,似乎想不通为什么忽然要现在去更衣。

    他难道真的不知道,自己又一次尿裤子了吗?

    狄仁杰觉得,他身上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一方面,这孩子很有自己的想法,性格强硬不妥协,目的明确,做事雷厉风行,很有他那对二圣祖父母的风范;另一方面,他又似乎有些犯傻,连自己衣服湿了都没有任何回应。他似乎是两个人拼凑起来的人,一个才思敏捷,一个不能自理。这很不符合常理。

    就在走进卧室后,祾歌停下了脚步。

    狄仁杰弯下腰,问道:“大王怎么了?”

    祾歌死死盯着他,看了很久。这孩子眼神异常冷漠,像是没有一点人的感情。狄仁杰直觉他应该在分析着什么,可是他脸上看不到一丝情绪。

    两人久久无言,就在狄仁杰的耐心用完之前,他开口了:“想睡。”

    狄仁杰一愣,试探地问:“大王累了吗?”

    他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只是用尽全身力气,一个一个词地往外蹦:“起来,早。手酸,头痛,想睡。”

    狄仁杰怔了怔,伸手去摸他的额头。祾歌试图去躲,但是没躲开。可能穿着湿衣服太久,小家伙在发热。怪不得他今天一直趴在桌子上,眼泪汪汪的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他是一直在忍受痛苦,还是当真感受不到?

    就在狄仁杰怔愣的时候,祾歌却忽然伸手扯狄仁杰的衣袖:“不说,阿婆,不说。不打祾歌,不说。不偷懒,痛。”

    狄仁杰愕然。

    怎么,武媚娘还不许他生病休息,会因此打他吗?

    因为狄仁杰不是内侍,祾歌不许狄仁杰碰他的衣服。高内侍给他擦洗干净,换上睡衣,盖好被子。小家伙在被窝里左边刨刨,右边掖掖,把被窝折腾成他喜欢的形状,终于打了个悠长的哈欠,闭上眼睛。

    狄仁杰却没有直接离开,而是找到高内侍,低声询问他,为何前面的先生换了又换,谁都教不长久,还有就是,皇后武媚娘真的会毒打皇长孙吗?

    高通听到他的问题,只是长久地叹息。

    刚开始进学的时候,祾歌兴奋到在地毯上打滚。他早早给郭瑜先生画了一幅画,画面上是“阿翁、阿婆、姑姑和祾歌”,要作为礼物送给郭老先生。他蹦蹦跳跳去带着郭瑜参观他的书房,叽里呱啦说个不停,跟郭瑜介绍他的珍藏。

    郭瑜很高兴他喜欢书画,得到郭瑜的反馈,祾歌更加亢奋,对着郭瑜说个不停,郭瑜几次试图打断他都无济于事。

    听一次是有趣,听十次就是厌烦,要是听一百次呢?听一千次呢?

    祾歌就是这样,他喜欢写字画画,而且只喜欢写字画画。从他开口说话那天,他天天都在亢奋地,用尖利的声音,重复同样的话题,不分场合、不分对象。不只是郭瑜,祾歌身边的所有人都觉得厌倦至极。

    郭瑜试图把话题引回课堂,可是小祾歌根本不喜欢他讲的东西。小家伙只是粗略地看一看课本,然后就开始走神,课上到一半,他的头就消失了。

    他会躺在地上,打滚还转圈。可是当郭瑜提问,他的手和声音就一起冒出来了。

    他的每个回答,都是对的。

    毕竟郭瑜要照顾他的年龄,也要照顾他同龄的伴读。这个年纪才是读《千字文》的时候,但是祾歌已经读完了《孝经》和《论语》,这几天正喜欢《世说新语》。小同伴念着“天地玄黄”,他躺着嚷嚷“未若柳絮因风起”;小朋友们念“金生丽水,玉出昆冈”,他在嘟哝“夜光之珠,不必出于孟津之河;盈握之璧,不必采于昆仑之山。”

    久而久之,那些孩子便不愿意在课堂上同他说话了。

    郭瑜喜欢他的聪慧,又厌恶他的散漫。因此没少责备他。本来他是有伴读的,可是随着郭瑜的责备,那些孩子就开始抱团玩耍,彻底把他孤立了。

    毕竟不同流派的长横怎么写的话题,没有任何人想一天听一百遍。

    交不到朋友,又被老师斥责,还会被伴读模仿他的口吃,他开始每天醒来先落泪。他试图跟小朋友分享他的善意,分享怎么研墨、怎么收笔、怎么裁纸,可是没有人愿意听。

    那些孩子更喜欢放学后,冲到书房外面扮演将军和反贼。他们“哇啦哇啦”大叫着,嬉闹着,在本枝院内横冲直撞。

    高通曾试图鼓励祾歌一起去玩,但是他受不了。他没法跟别人有肢体接触,也不太喜欢喧闹,所以每次看到他,那群孩子都是满脸厌恶和无可奈何。

    分明是为祾歌设立的课堂,但是没有一个人喜欢他。没有人同他说话,更没有人和他玩耍。

    就连郭瑜都觉得,如果书舍中没有他,那就完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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