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祾歌的厌学,是教育不当引发的惨剧。

    为普通孩子设计的教育方式并不适用于智力超常的孩子,强行让他们进行磨合只会伤害到双方。郭瑜被气到一病不起,祾歌被逼到抑郁厌学,其余的孩子也没办法好好读书。

    他就是脱颖而出的天才,需要的是燕筠青接受过的那些特殊教育——不,很可能连特殊教育都满足不了他的求知欲,他需要最顶尖的学者来引导,来和他耐心交流,一点点激发他的天赋。

    毕竟他五岁的时候,小脑袋瓜里琢磨的东西,是很多人到了十七八岁才会开始接触的东西啊!

    怪不得他模仿健康人的喜怒哀乐能模仿得惟妙惟肖,他一个没有情绪感知能力的残疾人,能在宫禁这种最严苛的环境下生活得风生水起。上天给了他多智近妖的分析能力,也取走了他的情绪感知能力、正常消化能力、身体平衡能力和健康发育的身体,这让燕筠青觉得他可怜。

    他不像是一个活人,倒像是以血肉为构架的机器。

    可惜,生错了时代。他但凡生在现代,只怕会被严密保护起来。衣食住行都不太能自理?没关系,他只要潜心研究他最擅长的物理和数学领域就好。

    他不需要情绪感知力,如果他不愿意,甚至不需要人际交往。

    可惜,物理学、数学的好苗子,居然被狄仁杰硬生生掰成了政治家。

    燕筠青没法想象,他在最不擅长的政治领域都堪称可圈可点,如果真的潜心去做最擅长的数学物理,他会有多高的成就?

    她沉吟片刻,还是决定和祾歌聊一聊他童年时代念念不忘的东西。

    可是祾歌并不感兴趣。

    他的物理学天赋和数学天赋,已经消失了。

    什么是天赋?

    简单来说,天赋就是对一件事情感兴趣,并且能做好这件事的能力。比如祾歌能对人的表情感兴趣,并且完美把自己伪装成普通人;比如燕筠青对人的身体感兴趣,并且成为优秀的医者;又比如狄仁杰对法理感兴趣,并且在一年时间内连断一万七千余件积压的旧案,并且让涉案者都心服口服。

    可是,在五岁没有得到培养的数理天赋,随着时间流逝,祾歌的兴趣逐渐发生偏移——他已经不再对这些事情感兴趣了。

    燕筠青愣了很久,突然觉得很想哭。

    怎么就不感兴趣了呢?

    祾歌沉默良久,才说:“你说的那些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算术这一科,我只学了九九乘法表……”

    燕筠青怔愣良久,低下头,自嘲地笑了。

    这就是知识的诅咒。一个已经学会一些知识的人,很难去理解没有学会这些知识的人怎么想。她是医科生,以生物、生理学为主,数理几乎不学,近十年过去,她已经想不到自己当年是怎么学会那些知识的了。

    或许,若是他有一本精心编纂的课本,让他能补上缺失的基础知识,他还能重拾自己的数理天赋。

    可是他作为皇位的候选人,为什么要放弃到手的权力,去拼一个虚无缥缈的数学、物理学未来呢?

    “你在责备我。”祾歌仔仔细细看了她的表情,认真地说,“你心里在责备我。”

    燕筠青张张嘴,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其实是惋惜,而不是责备。

    她是个感情丰富的正常人,理解“惋惜”和“责备”,甚至不需要动用分析能力。这是她的本能,也就意味着她并不需要从理智层面上做区分。因此若是让她讲清楚之间的区别,她一时之间竟然不知从何处下手。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响起一阵凄厉的乌鸦叫。冬日萧索,这声音听得人心中发毛。祾歌一下子就站起身来,大步流星走到窗边,推开了窗子。

    燕筠青松了口气,也站过去看怎么回事。

    只见一团雪白的闪电扑了过来,竟然是狄仁杰带来的那只异瞳大白猫。一只乌鸦飞来,啸叫着要去啄白猫,猫却轻盈一跳,轻巧避开。

    众人定睛去看,这才发现原来白猫口中竟然叼着一只乌鸦——还是只和猫都差不多大的乌鸦。

    或许是被另一只乌鸦啄烦了,大猫一路疾奔,跳上窗台,将乌鸦丢掉祾歌怀里,扭头又去扑还在飞着的乌鸦。那乌鸦也叫得愤恨,一下又一下飞扑下来,想要用爪子抓猫。却不料猫抬起一只爪子,仰头观望,见乌鸦飞来,竟然原地弹起,前爪拢住乌鸦,准确无误地咬断了鸟脖子!

    可怜那鸟,连挣扎都没挣扎一下,就被雪奴儿送去见了它的朋友。

    燕筠青下意识扫了祾歌一眼,发现祾歌身体前倾,凤眼都睁圆了。

    这时,他们听到细碎的脚步声,雪奴儿轻盈地跳上窗台,把乌鸦叼给祾歌,矜持又得意地“喵”了一声,仿佛在说,给你打的,你趁热吃。

    祾歌登时有些受宠若惊:“给我的?”

    雪奴儿甩了甩尾巴。

    祾歌惊喜地跳了起来,扭头看向狄仁杰:“老师,给我的!我的猫!”

    他脸上绽开极其灿烂的笑容,捧着乌鸦,到处炫耀:“给我的,给我的!”

    燕筠青逗他:“你前几天不是还说,猫这东西柔媚侍上,是佞臣行径吗?”

    祾歌脸色一白,怔愣片刻,这才涨红了脸,结结巴巴给自己找借口:“那不一样,我们雪大将军,能打这么长的乌鸦!”

    他努力板起脸,严肃地强调:“不一样!”

    众人一时大笑起来。

    祾歌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招呼雪奴儿进房间,又命苏戎墨去准备炉子烤乌鸦。

    祾歌把雪奴儿放在一旁,双手交叠,乖巧地坐在炉子旁;雪奴儿也趴在他身边的小几子上,揣着前爪。这一人一猫,都伸长了脖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烤乌鸦,打眼看去,这俩小家伙竟然惊人神似。

    很多自闭症孩子,似乎长大之后都觉得自己像猫——或许是因为,他们是披着人皮的小怪物,而猫是最像人的动物。

    就比如祾歌,燕筠青感觉,他是真的好像一只长毛纯黑金瞳狮子猫,优雅矜贵的天生猎手,纯黑显神秘,金瞳显贵气,长毛……长毛难伺候!

    她在心里自娱自乐地调侃了几句,终究还是没忍住,伸手戳了戳雪奴儿,继续逗祾歌:“反正你以前一直不喜欢,把雪奴儿送我吧?”

    祾歌立刻气鼓鼓起来,他狠狠瞪了燕筠青一眼,把雪奴儿抱在膝盖上,大声抗议:“我的!”

    燕筠青笑个不住,就连狄仁杰都不禁莞尔。他倒是觉得这种事情不算欺负,因为要是不逗他嬉笑怒骂一通,祾歌真能一整天都面无表情。

    所以不光是燕筠青,就连先帝、女皇和太平公主,都会闲着没事就逗他,让他或哭或笑,或怒或闹——这样至少他还像个活着的孩子,不是包着人皮的木雕。

    见他大有翻脸的架势,燕筠青停住大笑,乐呵呵地问:“闲着也是闲着,我给雪大将军也做个玩具,当做是赔礼,怎么样?你说我是做鱼呢,还是做鸟,还是做只老鼠?”

    祾歌真就被她问住了,仔细思考良久,才认真地说:“鱼。我喜欢吃鱼。”

    “你喜欢鱼?”燕筠青很意外,“我记得你是不吃葱姜蒜的,不觉得腥味重吗?”

    “不腥啊。”祾歌有些茫然,“哪怕清蒸鱼,都有别的肉比不上的鲜味,我很喜欢啊。”

    海鱼还好,河鱼不加葱姜蒜清蒸,几乎腥得没法下口。而洛阳远离海边,他很难吃到鲜活的海鱼,因此,燕筠青等候下人取针线的时候,就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最喜欢什么鱼?”

    提起心爱的美食,祾歌眼睛都亮了:“我喜欢黄河大——”

    话说到一半,他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因为李唐皇室姓李,为了尊崇李姓,皇室曾多次下令不得捕捞鲤鱼。因此,哪怕祾歌作为皇长孙,在女皇还没有下令禁屠禁渔的时候恨不得天天吃鲤鱼,现在也不能光明正大地把自己喜欢鲤鱼这句话说出口。

    “不要往外说。”他有点心虚地看了一圈,这才小声说道。

    说罢,他怏怏不乐地叹了口气:“祖母信佛,所以天下禁屠禁渔很久了……我好馋。”

    这话勾起了燕筠青的馋虫。她沉默好久,忽然狡黠一笑:“燕王,跟您商量个事儿呗。”

    “什么事?”

    “为了您的身体健康……”燕筠青坏笑着,慢慢凑了过来,带起一阵香风,“要不,明天让一只猪开灵智,为了您的健康,主动跳个崖?”

    没办法,主动屠宰是犯法,要是肉猪自己跳崖了,那肉就能被大家分而食之了。

    祾歌被她贴过来吓了一跳,抱着猫后退两步,一脸惊慌。

    “男……男女有别……”他结结巴巴地说,“你不要离我这么近,男女有别……”

    燕筠青“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真奇怪,不管是女皇还是太平公主,她们逗起美少年来都是热情奔放,怎么她俩养大的孩子,反而逗一下就羞涩?

    祾歌慢慢镇静下来,他飞速睃了一眼燕筠青,似乎在凝眉想些什么。好一会儿,他才轻轻地说:“你想吃肉,我命人杀一头羊就好了,没必要那么遮遮掩掩。”

    顿了顿,他别开目光,盯着炉子,补充道:“祖母特许,因为我底子薄,所以我可以破戒吃肉……明天让人杀一只羊就好了,不要吃猪肉。”

    燕筠青好奇地问:“为什么?你们不喜欢猪肉?”

    “猪肉,脏。”祾歌想了想,说道,“猪圈建在茅房上面,猪都是吃……脏得很。”

    “没关系。”燕筠青大手一挥,“肥肠不也是装脏东西的吗?洗干净了照样香。求你了嘛,我是真的想吃五花肉了……”

    祾歌叹了口气,才道:“好吧……另外给你杀一只猪。我要吃羊肉。”

    说完,他好像有些受不了这个话题,僵硬地岔开了话题:“你的香膏——是婉儿姑姑送你的?”

    燕筠青一怔,忽然想到他嗅觉超常敏感,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下次不涂香膏了,不会再熏到你的。”

    这款香膏气味浓烈,肆意明媚张扬,就是要香得明明白白,是宫中最受欢迎的味道。女皇上了年纪,喜欢生命力旺盛的东西:开得肆意灿烂的花,笑得阳光明媚的小美人,生得活蹦乱跳的猫——她老了,喜欢年轻鲜亮的人或事物,好让她也觉得自己可以躲避岁月。

    祾歌欲言又止,反复张嘴好几次,最终只化作一句话:“不,你涂就是了,我可以接受。”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良久,他才再度开口:“这款香膏,是姑姑给婉儿姑姑调的,和宫中常用那款不是一个味道。婉儿姑姑位高权重,政务繁忙,每每忙完一天,头疼欲裂又入睡困难。所以姑姑给婉儿姑姑的香膏都加了安神的香料,是她一样一样试出来,最适合婉儿姑姑的药妆,每一瓶都是姑姑亲手淘澄出来的——”

    他止住话头,没有再说话。

    燕筠青悚然一惊。

    如果是太平公主送给上官内舍人的礼物,那她涂来确实不合适。若是公主善妒,她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这香膏,也不是上官婉儿亲自送来的,而是她去给女皇出诊,结束之后同僚说内舍人派人送了香膏过来。她的嗅觉并没有祾歌那么病态灵敏,竟然没有区分出这东西和她常用的有什么味道差异。

    而狄公、女皇,因为上了年纪,就更分辨不出来了。

    还好她是在离京后才开瓶启用,不然可真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了。

    这是仅属于婉、平二人的心照不宣,她绝不能横插一脚。

    燕筠青立刻放下手中针线,对祾歌行礼道谢。

    祾歌只是眼神闪烁,什么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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