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六,春社日。

    所谓春社,是春日祭祀土地之神,祈求今年丰收的仪式,往往是以树木山石作为社主。

    今年的龙门的社主就是一颗两人都合抱不拢的皂角树。

    春社分为官社和私社,官社要有天子列席,礼仪繁多,私社就简单多了,就是用来玩乐的场合。有时候也常常作为男女幽会的时节。

    所以这次李令月才会送薛崇礼过来,未婚夫妻同游春社,历来是心照不宣的事。

    当然,这种时候就不要去树林里、草地深处了,万一打扰了野鸳鸯,反而不美。

    春社日、上巳节、清明节、端午节……这些日子,往往都能凑成很多小夫妻——有夫妻之实,没有夫妻之名那一种。

    想到这里,祾歌又再次告诫身边人:“不要往树林和草丛里去。”

    祭祀神明时,是不能见病气和血气的。血气会搅扰神明,让神明不适。所以哪怕祾歌已经能自由活动了,在他伤势没好全之前,他也不能出席官社祭祀。

    同理,官社日,哪怕是天子,若是抱恙或者受伤,也应该回避,由宗室或宰相代为出席。

    为了避讳神明,祾歌也没打算出席这次私社祭典。他画舫游河,左手搭在窗台上,远远地看着河边祭祀用的高台。

    苏戎墨会作为亲王友,代替他出席这次私社。

    “我真的很难想象,你们这里居然比我们还……”燕筠青坐了过来。

    “食色性也,婚前试爱也很常见。不过大家族一般会有试婚女奴吧,不可能让自家小娘子亲自去的。”祾歌微笑着说。

    “我以为你们会很在乎……咳咳,处子之身。失贞和寡妇都只有死路一条。”燕筠青说,“而且,我以为你们会很避讳说这个。”

    “哪有那么夸张,生育也是一种丰收,我们推崇的是热烈欢腾,不是萧条败落。”祾歌失笑,话锋一转,“这种时候,《周礼》都会说,奔者不禁。这种时候,幽会是难免的。反正不管是谁的孩子,都是我大周的百姓。”

    “若是寡妇,反而备受推崇,因为她的夫婿承受不住她的贵气,这才被反噬而死的。这种人会被大家族聘来做新妇,晚了可就抢不到了。至于那些生了儿子的寡妇,其实也是很欢迎的,因为这说明人家能生啊。”祾歌将头转向窗外,听远处箫鼓齐作,不由得笑道,“开始了,不要说话,别渎神。”

    随着一阵整齐的鼓声,一群郑重打扮过的精壮男子捧着祭品上台。虽然女皇禁屠,但是社日没有贡飨,显然不能称为祭祀。那些衬着贡飨的红布上摆着鲜血淋漓的猪头、羊头、整鸡,另有用斗装好的稻、粱、菽、麦、黍、稷六谷,用红布封口的高粱酒和装在陶罐里的粗盐。

    箫声大作,台下的百姓敲着碗盆,一起唱和。祾歌三人也跟着唱:“以我齐明,与我牺羊,以社以方,我田既臧,农夫之庆。琴瑟击鼓,以御田祖,以祈甘雨,以介我稷黍,以穀我士女。”

    这是《诗经·小雅·甫田》,燕筠青多少知道一点。可是他们居然都会唱这些调子,让燕筠青很是诧异。难道还有人专门教过他们?

    忽然,鼓声一变,祾歌也坐正了。燕筠青向窗外望去,只见苏戎墨登上高台,一旁乡绅模样的老人递给他一支火把,他高举而起,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点燃了一方高大的火堆。

    这就是“社火”了。

    一旁的薛崇礼已经在窃笑了。

    祾歌看了她一眼,道:“可以说话了,有什么话就问出来吧。”

    燕筠青问道:“为什么郡主看起来这么高兴?”

    祾歌笑而不答,薛崇礼则扬着头道:“社日分社肉,点社火就是烤肉用的。等会我们逛到社树那边,可以去吃社肉!”

    燕筠青恍然大悟。

    为了表示孝顺,公主府也是严格茹素的。每年能吃肉的时间不多,春社算一次。怪不得薛崇礼这么高兴!

    祭祀结束,祾歌命船工将画舫停在岸边,让一身祭服的苏戎墨上了船。苏戎墨匆匆行礼,就回房间更衣去了。

    没过多久,他就换了一袭白衣,扎上发带走了进来。

    祾歌点评道:“你这身有暗纹,搭发带是真不好看,搭幞头的话,又头重脚轻,依我看,还是银冠最合适。”

    苏戎墨有些无奈:“属下还没加冠。”

    “回去就给你占卜日子。”祾歌说着,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他今天穿了身宝蓝撞雪青的窄袖翻领胡服,脚上仍是万年不变的乌皮六合靴。燕筠青发现他真的很喜欢撞色胡服,还是身体两侧颜色完全不同的设计。

    他应该会喜欢风衣,毕竟翻领胡服还挺像风衣的。

    那边祾歌已经下了船,伸手去扶薛崇礼下船。薛崇礼却不要他扶,站在船舷上往岸上跳。等跳下船,她也没等祾歌,而是拉住杨允兰,笑着向前面跑去。

    祾歌一怔,旋即摇头苦笑。

    社日比起祭祀,其实更像是庙会。

    薛崇礼拉着杨允兰,先去买糖人,再去买面人,接着看到烤胡饼,就失去兴趣,把咬过的糖人和面人一起扔给祾歌。

    现在,她又迷上了套圈。

    其实摆在摊子上的都是些小玩意,例如哨子、头绳、竹蜻蜓,但摊主在最后一排放了几个小笼子,里面有毛茸茸的小鸡崽、小白兔和小奶猫,登时迷得薛崇礼和杨允兰一起走不动道了。

    薛崇礼一个接一个地扔竹圈,五文钱可以套十次,她就串了一胳膊的竹圈扔。可惜连着扔了十几个,连根兔子毛都没套中。

    她从胎里带了气疾,就是哮喘,之前几年一直不敢让她骑马,也是这几年燕筠青来宫中,给她开药调理,控制住了病情,李令月才允许她跑跑跳跳的。

    燕筠青也因此得到了公主和女皇的赏识。

    杨允兰目不转睛地盯着其中一只小白兔,时不时也扔几个出去。但是二人始终没有套到一只兔子。

    杨允兰的小脸垮了下去,小声去央求燕筠青:“表姐……”

    燕筠青双手一摊:“我可不行,我也不会武。”

    她拿起一个竹圈,笑吟吟地转头问祾歌:“怎么样,公子要帮忙吗?”

    祾歌左手接过竹圈,比了下距离,反手一扔,刚好套中最漂亮的那只小白兔。

    薛崇礼和杨允兰一起欢呼起来。

    祾歌浅浅一笑,没有说话。

    一拿到笼子,两个小娘子就迫不及待要去抱兔子。

    祾歌在一旁提醒:“让戎墨给你们擦干净,不然万一脏了衣裳,等会还得回去洗漱更衣。”

    杨允兰这才恋恋不舍地将兔子送过去。

    不过她也没难过多久,因为薛崇礼已经拉着她跑了出去。

    这条街尽头是个大秋千,一群小娘子争奇斗妍,都在比试谁胆子最大,能将秋天荡得更高、在秋千上做出更新奇的动作。薛崇礼看见有个穿石榴裙的小娘子将秋千荡起到几乎与地面平齐,不由得惊呼一声,满眼亮晶晶地扯祾歌袖子:“表哥!我想玩那个!”

    祾歌瞥了一眼,立刻拒绝:“不行,摔下来你就没命了。”

    薛崇礼噘着嘴,忽然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拉上杨允兰就跑!

    可惜没跑多久,她就被祾歌提着后襟抓了回来。

    “不行就是不行。”祾歌冲她一笑,“你要是不听话,我今天下午就送你回宫。”

    “不行!”薛崇礼立刻急了,“春社才第一天,我不回去!”

    祾歌只是含笑看着她。

    最终兄妹俩达成一致——薛崇礼可以去荡秋千,但不能太高,手也不能松开秋千绳子,不然就立刻送她回宫。

    她往秋千那边走的时候,还不情不愿地念叨着“臭表哥”。

    祾歌报以微笑。

    他转头问燕筠青:“你呢?不去玩玩吗?”

    “你不是也没去吗?”燕筠青道。

    祾歌看向摩肩擦踵的人群,淡淡地说:“我不喜欢这种太吵的场合,这种我不知道有什么好玩的。”

    “你好像很孤僻。”燕筠青说。

    祾歌“嗯”了一声,又说:“去玩吧,一切花费记我账上。”

    燕筠青失笑:“这能花多少?”

    她环视四周,目光一一扫过卖花的铺子、卖小猫小狗的铺子、胸口碎大石的艺人、正在作揖的大狗、饼香四溢的小摊,最后将目光落在秋千边上:“投壶!”

    投壶的规则十分简单,以箭矢投入壶口数量做胜负。这家又独出心裁,投入一定数量可以赢下不同礼物。若是十支全中,就能赢走一只大纸鸢。

    燕筠青看得心痒痒,于是两文一支箭,先买了十支箭,闭起一只眼,单眼瞄准——没中。

    她看着手中的箭,委屈地“啊”了一声:“风筝!”

    她不死心,投了一次又一次,十支却只中了四支。燕筠青对着自己的手左看右看,都想不通自己怎么准头这么差。

    祾歌也要了一副箭矢,拿在手中掂了掂,问道:“你很想要?”

    燕筠青郁郁寡欢地说:“也不是喜欢,就是……算了,我坦诚一点,我就是想要那个风筝。”

    祾歌左手将箭矢拿在手中,低低抛起,看着箭矢被抛到半空中又歪歪斜斜落下来,淡淡地说:“这些箭削歪了,所以想要投进去,只需要……”

    他将箭矢移交右手,轻声哼起了龙门附近的童谣,合着拍子,将箭矢一支一支投进去。他这副轻描淡写的样子很快吸引四周的路人,见他哼着歌玩投壶,还能次次中靶,纷纷为他鼓起掌来。

    就这样,他的节拍仍然很稳。

    当他投完手中的箭矢时,周围的孩子为他爆发出一阵欢呼。

    祾歌将右手背后,微微欠身向,欢呼的人示意。

    摊主走过来,数了他的箭矢数目,也痛快地拿下纸鸢递给他。

    祾歌接过,笑着道了谢,径直递给燕筠青:“给你了。”

    “可这是你赢来的。”燕筠青说。

    “我不喜欢这些。”祾歌平静地说,“你放吧,把晦气放掉。”

    燕筠青还想说什么,忽然又听到一阵叫好声。他们循声看去,发现薛崇礼将秋千荡得高高的,不仅如此,还松开秋千绳,伸手做白鹤亮翅的动作,惊得祾歌“诶”了一声,拔腿就向薛崇礼跑去。

    这小祖宗要是摔了,他怎么跟姑姑和外婆交代!

    没过多久,祾歌提着薛崇礼走了过来。

    薛崇礼缩着脖子,一声不吭。

    她好像有点怕祾歌。

    “我说了,要是不听话,下午就送你回宫。”祾歌淡淡地说。

    薛崇礼小声求情:“别啊,表哥,我下午乖乖的还不行吗?”

    祾歌扫了她一眼,薛崇礼立刻不敢说话了。

    好一会儿,燕筠青感觉薛崇礼已经浑身大汗了,祾歌才开口:“知道错了?”

    薛崇礼忙不迭点头。

    祾歌的视线落在她身上,看得她头皮发麻,才开口:“再有下次,你以后就不要以我为挡箭牌出门了。去跟燕御正放纸鸢去吧。”

    薛崇礼如蒙大赦,急忙拉着燕筠青走了。

    “你怎么好像很怕他?”燕筠青系着纸鸢线问。

    “你知道为什么这次我来了,薛崇胤没来吗?”薛崇礼小声问。

    燕筠青摇头。

    “他对母亲说了不好的话,表哥把他打得到现在都站不起来。”薛崇礼小声说,“二舅舅家那个表哥已经不被算进来了,他就是大哥。爷娘不会下手打,他会。下手可狠了。”

    纸鸢飞了起来。

    风声呼啸中,燕筠青听到薛崇礼小声说:“我表哥特别狠,真的特别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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