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中秋佳节,休假三天,各种大大小小的宴会是少不了的。

    祾歌在送到监察使府的帖子中挑挑拣拣,一场也不想去。

    王孝杰在包子上浇上花椒油,说:“性子别这么独,该去的应酬还得去,你又不是你自己,你现在是周祾歌,在官场上,要么你就让人高不可攀,要不你就得随波逐流,不然当心别人排挤你。”

    祾歌撇嘴。

    王无择一把搂过他的脖子,笑道:“怕什么,跟我混,包你荣华富贵。”

    祾歌抬眼看他一眼,没有吱声。

    反倒是王孝杰看不下去了,抬手给了他一巴掌:“赶紧换了衣裳去赴宴,别误了时辰!”

    他这次要留在将军府盯着诺布嘉瑟,防止他趁机偷布防图。所有下给将军府的帖子,现在都由王无择代父母赴宴。

    王无择做了个鬼脸,拉着祾歌和苏戎墨溜之大吉。

    雪奴儿也要跟着跑,诺布嘉瑟忽然打了个呼哨,问道:“你主子要出门,我陪你去荡秋千,你去不去?”

    听到“秋千”,雪奴儿的脚步放缓下来。它歪头看看诺布嘉瑟,又看看祾歌离去的方向,最终翘起尾巴,走向了诺布嘉瑟。

    “你们小娃子家怎么都这么稀罕这猫。”张桂花随口笑他。

    诺布嘉瑟也不反驳,只是说:“我想吃酱牛肉,还想吃蒜面条,等会能做这个不能?”

    这是他第一次提要求,张桂花喜出望外,满口答应:“好好好,娘这就去和面,让你阿爷陪你。”

    诺布嘉瑟笑容乖巧地应下。

    王孝杰看着他,一言不发。

    见支走了张桂花,诺布嘉瑟抱起雪奴儿,笑容和煦:“走吧,王大将军,我们一起,去陪它玩秋千。”

    他的儿子,不,吐蕃王子诺布嘉瑟,似乎有话要对他说。

    诺布嘉瑟将雪奴儿放在秋千上,推动秋千,忽然说:“我查过你,仔仔细细查过你。”

    王孝杰能理解。

    他既是吐蕃的心腹大患,又和吐蕃先王极其相似,诺布嘉瑟和器弩悉弄没查过他,才是怪事。

    “一开始我只是想知道你长什么样子,后来就是好奇,为什么你能从农家子做到大将军。”诺布嘉瑟说,“我的父亲,乞黎跋布,在大蕃享有盛名,因为他打败了大唐天兵,还攻下了吐谷浑。你们两个都骁勇善战,又长相相似,所以我真的很好奇……”

    顿了顿,他说:“所以我和哥哥,曾经偷偷潜入于阗城,看你长什么样子。我经常……想着你的样子,幻想如果我父亲还活着,会怎么样对我。”

    王孝杰沉默地听着这一切。

    这本就是他的儿子,但是他战败了,所以他的儿子被带走,成了他的敌人。

    这些年,唐军节节败退,之前他还驻守于阗,现在,他已经退居西州了。

    “知道我是你的儿子的时候,我想过的。”诺布嘉瑟说,“我想过要不要原谅你,你还活着,我可以父母双全……”

    “你恨我。”王孝杰说。

    “不止我恨,还有我的姐姐,我的嫂子们。”诺布嘉瑟说,“还有……我娘。”

    他眼眶红了,抬起头,强行让自己的眼泪不要落下来:“我说了,我很仔细地查过你。所以我永远恨不了她,但我也永远不会原谅她。”

    王孝杰说不出话。

    雪奴儿感受到了凝重的气氛,小心翼翼地抬起头。

    诺布嘉瑟又说:“这几天,我也陆陆续续想起来一些事情,主要是关于阿留的。我想起我小时候很讨厌他,但是他一看见我就笑,我又狠不下心去讨厌他。”

    “我真的很喜欢他,我一直想要是我父母双全会怎么样,想来想去,就是他那个样子。”诺布嘉瑟低下头,笑了一下,“说来好笑,但是我真的很喜欢他,我真的很喜欢这个弟弟。哪怕他长大之后,会成为我大蕃的劲敌。”

    见他笑起来,雪奴儿直起身子,用头蹭了蹭他。

    诺布嘉瑟拍拍雪奴儿,转头对王孝杰说:“所以这件事,我才更要告诉你。”

    他一字一顿地说:“当心李罡。”

    此时暖阳微风,白雪皑皑,监察使府的卫士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为他们留出说话的距离,以示对王孝杰的尊重。

    听到这四个字,王孝杰一愣,旋即不动声色地挡住卫士的视线,问道:“什么意思?”

    “我低头捡筷子,看见他的手,放在李罡的大腿上。他的靴子,也歪在李罡的鞋上。”

    诺布嘉瑟神情严肃:“李罡是什么样的人,相信你比我更清楚,他心思深沉、孤僻乖戾,如果他们没有什么,你觉得李罡会允许其他人这样摸他?”

    王孝杰沉默良久,才说:“我知道。”

    他把声音压得极低,生怕被人听到一点:“他们的大腿根离得很近,几乎贴在一起。”

    “李罡是大唐皇帝的爱孙,我记得这位女皇帝,很讨厌这些。”

    王孝杰的叹息声放得极轻,仿佛不想让别人听到他在叹气:“我知道,当年她的次子有男宠,是我亲手……”

    他没把自己做的脏事说得太明白,但诺布嘉瑟迅速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说:“我读过你们的史书,你们有个叫卫青的将军,书上说他是佞幸。”

    王孝杰沉默不语。

    诺布嘉瑟又说:“我不想让阿留被这样骂。”

    “不一定。”王孝杰道,“你弟弟那个人,没有一点分寸,说不定他只是觉得好玩。”

    “你们的女皇帝,会这样听你解释吗?”诺布嘉瑟反问。

    王孝杰哑口无言。

    事关她的心肝宝贝,她还真不一定能静下心来。

    他想说再等等看,又怕两个人真有什么首尾,被无孔不入的内卫发现。

    “李罡那个人,他怕是不喜欢女人。”诺布嘉瑟说着,给雪奴儿推起秋千,“他身边没有婢女,通房和他分院住,他十天半个月不去一次;就连和你们一起,他也从不主动对尊夫人说话。他对女人的态度,不像是这个年纪该有的态度。”

    诺布嘉瑟追问他:“如果阿留真的那个,你会是什么想法?是觉得他只要娶妻生子就足够,还是希望他永远不要沾男人的边,让他彻底改过来?”

    王孝杰正要回答,忽然听到王无择的大呼小叫:“好啊,你俩聊天居然不带上我!老头子,我不是你最喜欢的儿子了吗?”

    王孝杰翻了个白眼:“滚蛋吧你,看看你那德性!”

    祾歌和苏戎墨随他而来,王孝杰想起诺布嘉瑟刚才的话,忍不住多看了他三人一眼。

    “出什么事了?”祾歌问。

    “我看你长高不少。”王孝杰按下心中不安,上上下下打量他,“这条裤子,是不是也是阿留的?”

    祾歌弯腰将雪奴儿抱在怀中,抬手挠挠雪奴儿的下巴,笑着为张桂花辩解:“师娘没有怠慢我,是我说无择往年的旧衣服还有,那就先凑合穿。我不喜欢那么铺张浪费。”

    “也行,不冷就行。”王孝杰随口将话敷衍过去,心中更加不安。

    娇生惯养的皇长孙,难道真的有这么体贴节俭?

    祾歌随口问道:“看你们聊得挺开心,你们在聊什么?”

    王孝杰一时语塞,反倒是诺布嘉瑟大大方方地说:“你的猫托梦给我。”

    祾歌示意他们往回走,笑着问:“既然托梦,雪奴儿怎么不找我?”

    “他说你失眠,他试了好多次,都进不去你的梦。”诺布嘉瑟失笑,“他可是在我的梦里抱怨了你整整一晚上呢。”

    说话间,几人已经回到厅内。祾歌抱着雪奴儿坐下,托腮问道:“它都说了什么?”

    “他还是猫样子,是个六七岁小男孩的声音,很好听,软软的像撒娇。他说你扔了他捉回来的猎物,他对你很失望,非常失望,失望得都要哭出来了。”诺布嘉瑟将手上的镣铐放在暖炉上,伸手烤火。

    “你扔了它什么?”王无择问。

    “一只大耗子,胳膊那么长,雪奴儿想叫我吃。”祾歌比划了一下。

    众人都笑起来。王孝杰打趣雪奴儿:“这可不兴吃,耗子多脏啊!”

    “他抱怨你把他关起来,还说你自己没有毛长得不好看就算了,还要把他的毛也剃掉,他觉得很丢猫脸,然后强调他记仇了,他会报复回去的。他还抱怨你,说你总出门,时不时还会好几天不回家,他很担心你,不想和你分开。他觉得你在养这个家,觉得你过得很苦,觉得你家里人对你太严厉了,他很心疼你。他还说他明白什么叫搬家,所以你不用把他装笼子,他也不会乱跑的,他不喜欢搬家,但是他更不想离开你。”

    祾歌刚开始还在笑,听着听着,慢慢红了眼眶。

    “哦对了,他还说,他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你,从第一次见你就喜欢。后来你把他一个猫留在家,他虽然每天到处玩,但是晚上一个猫睡觉的时候就会想你。他想他是不是做错什么了,所以你不要他了。后来有个姐姐把他装进笼子里带到你身边,路上他一直很紧张,不过看到你,他就高兴了。”

    “说得我都内疚了。”祾歌抱着雪奴儿蹭了蹭,“我知道了,以后会带着你的。我也努力早睡,你以后直接跟我托梦,别去找别人传话了。”

    雪奴儿伸出舌头,舔了舔祾歌的脸。

    见祾歌有些伤感,苏戎墨打趣道:“雪奴儿抱怨我什么了?我天天给它洗澡剪指甲,它肯定也会抱怨我吧?”

    “他说他仔细思考,觉得他应该找你投降,你天天有点折腾猫了,他说你能不能让猫休息一下,好烦,不想看见你。”

    苏戎墨笑了起来:“那它还用我的枕头擦屁股!”

    王无择迫不及待地问:“我呢我呢?提我了吗?”

    “提了。他说你很男人,你的性格太强烈,他对你很警惕,还觉得你游手好闲,因为猫睡觉之前你就在,猫睡起来你还在,猫说你让猫咯噔。”诺布嘉瑟莞尔,“你做什么让猫咯噔的话了?”

    王无择大笑起来:“我追着它主子打,它把它主子绊倒了!”

    “原来是这种咯噔。”诺布嘉瑟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他还说,最近原谅你了,因为你比较热,热烘烘的男人,暖被窝。”

    王无择笑得前仰后合。他伸手将雪奴儿抱进怀中,对着雪奴儿揉来揉去:“我在你眼里就是个炉子?”

    猫回头咬了他一口,躲在一旁,开始舔毛。

    “雪奴儿又要多咯噔一次了。”祾歌忍笑,“晚上记得来我房间,把我被窝暖热了再走,人家雪大将军,可是喜欢你暖被窝呢。”

    “他还提了很多人,燕筠青、狄仁杰、皇帝,还有一只叫橘子的猫。他说他不喜欢这只猫,一看见就想打架,还筹划下次去掏了橘子的藏宝洞,说是你前几天掏他宝贝的启发。他说他要你跟他一起去,你和苏长史两个人比较老谋深算。”

    苏戎墨捂着脸笑:“老谋深算能用在这里吗?”

    “哦对了,他还说,他是天王老子,他要叫自己‘上天入地唯我独尊威风八面大狮子’,不想叫雪奴儿这么……丢猫脸的名字。”诺布嘉瑟饶有兴致地看着祾歌,“怎么样,改名吗?”

    “不该。”祾歌道,“顶多叫他天王老子,上天入地什么的,太难听了。你呢,雪奴儿说你什么?”

    “天王老子把我和王大将军夫妇一起聊了聊。他说他觉得我们都面临抉择,对我来说更困难,所以天王老子很担心我。”诺布嘉瑟坦然道,“我说没关系,让他不用担心我,他趴在垫子上,甩了甩尾巴,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祾歌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那么,你的选择是什么?”

    诺布嘉瑟沉默下来。良久,他才说:“他们担心他们的孩子,我也是。”

    “我想我的嘉玛类了,很想,非常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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