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祾歌便衣冠整齐,高居监察使府,等候回纥首领独解支都督。

    却不料,这一等,就是三个时辰。

    在场众人面色都不好看,王无择更是满面怒色。

    这个独解支,太过拿大了!

    苏戎墨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一侧,修长手指搭在扶手上,目光深沉。他微微抬眼看向祾歌,观察祾歌的神色。

    果然,祾歌没有立刻表态,他只是端起桌上的茶,轻轻吹去浮沫,神色平静地抿了一口,仿佛并不在意这几个时辰的等待。

    “急什么,急则生怨。”祾歌淡淡道,“皇帝曾在朝堂上说过,要让人看到一团和气,而非一团浊气。和则百事兴,怨则百事废。众位想必已经饥肠辘辘,既然如此,戎墨,命人送点心进厅,给众同僚暖身。”

    众人纷纷笑了起来。隆冬大雪中,喝着热腾腾的奶茶,配上香甜可口的点心,似乎天光都明亮了许多。

    就在此时,外人来报,称独解支都督在门外求见。

    闻言,祾歌放下茶盏,声音不疾不徐:“都督远道而来,舟车劳顿,或许是不慎耽搁了。只是我等不便见客,让都督再等一刻吧。”

    王无择一向直率,忍不住道:“他既然敢试探,何不直接让人把他押进来?回纥虽强,莫非真以为大周无人?”

    祾歌微微抬眸,目光落在门外的日影上,淡淡道:“守拙呀,你何时见过我大周急着见谁?”

    他语气平缓,甚至懒洋洋的,但这句话一出,厅内所有人皆心神一震。

    是啊,他们何必着急?

    祾歌声音轻缓:“诸位先品尝些茶点吧。满脸疲态可做不好公事。”

    众人心神微振,心中顿时痛快了几分。王无择眼底闪过一抹笑意,苏戎墨则微微颔首,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这一刻钟,不过是个小小的警告。

    若独解支再敢怠慢,他连这个见面的机会都不必再有!

    这些人,畏威而不怀德,不给他们些颜色看看,倒以为武周软弱可欺了!

    一刻时间转瞬即逝。

    祾歌抬手,立刻有下人收走盏盘。众人重新整理衣装,两列站好,祾歌才道:“请独解支都督。”

    片刻后,大厅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独解支都督终于入内。

    此刻,他脸上虽仍带着笑意,但目光掠过厅内众人时,神色已无先前的傲然。他躬身行礼:“下官见过监察使。”

    祾歌居高临下,目光沉静,语调不疾不徐:“都督远道而来,舟车劳顿,本官已候多时。”

    他顿了顿,才一笑,道:“不必多礼,坐吧。”

    独解支心头一紧。

    此番试探,未能得逞,反倒先让自己落了下风。

    厅堂之中,祾歌端坐上首,气定神闲,独解支入席后,便随意地在席上坐下,神色间仍带着几分自信的傲慢。他环视四周,最后落在祾歌身上,嘴角微微一扬。

    “监察使好大的威势。”独解支微微眯眼,语带笑意,“让本都督等了一夜,如今本都督迟到些许时辰,监察使便如此……‘隆重’相待?”

    他的汉话音调起伏,不像汉人的抑扬顿挫,反而一句话要转三次弯,难为在场众人能忍得不笑。

    祾歌闻言,只是执起茶盏,轻轻吹去浮沫,缓缓抿了一口,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都督误会了。我大周一向不急于见人,倒是都督舟车劳顿,本官担忧你路上出了什么事,才多等了几刻钟。”

    独解支目光微凛,随即一笑,牛饮一口,忽然道:“监察使府的茶,果然是中原风味,清淡雅致。只是我回纥人向来喜烈酒,若能以马奶酒相敬,方显豪情。”

    祾歌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盏,语气淡然:“回纥尚烈酒,中原尚茶,各有所长。但大周疆域辽阔,江南丝绸,河西粮谷,凉州牛羊,各地风味汇聚,茶酒皆备,所求不过一个——天下共安。”

    他顿了顿,浅笑道:“都督若执意豪饮,倒不如在校场上见真章,看看是酒烈,还是刀更快?”

    独解支眼神微变,旋即大笑:“哈哈!监察使不愧是天潢贵胄,果然有几分胆色!”

    祾歌回以微笑。

    独解支终于严肃起来。他放下茶盏,语调缓和几分,道:“监察使说得不错,天下共安,方是长久之道。回纥既已归顺,自当互惠互助。”

    祾歌微微颔首,目光沉静:“都督既有此意,不妨直言。都督远道而来,府中已经备下酒席,请都督入席。”

    宴席设在监察使府东花厅,厅内铺设了波斯地毯,四周挂着中原西域风格交融的帷幔,桌案上摆满了各式菜肴:西域菜有手抓饭、葡萄炖羊肉、烤包子、奶酱羊肉胡萝卜、哈密瓜炖鸡、炭烤羊肋排、酸奶拌羊肉干。中原菜则有牡丹燕菜、炸酥肉、蒸肉片、葱油饼羊肉臊子、羊肉泡馍、黄桂柿子饼、拇指金乳酥,另有许多新鲜瓜果。

    酒水是回纥人喜爱的马奶酒和西域奶茶,也备了西州葡萄酒和酌月酒。

    众人按座次落座。

    祾歌坐在正席,独解支在右,苏戎墨与王无择分列两侧。席间,侍者为众人倒上马奶酒,到了祾歌,就奉上一杯奶茶。

    独解支举杯,笑道:“大周皇帝恩泽广布,天山南北皆称臣。今日得见皇长孙之表弟,实乃幸事。只是我们举杯饮酒,监察使却只饮奶茶,是不是看不起我等?”

    祾歌微微一笑,举杯回敬,态度不卑不亢:“独解支都督远道而来,风尘仆仆,此宴以表我朝敬意。只是我自幼随皇帝和殿下念佛,吃不得酒馔,都督海量,想必是不会在意的。听闻都督喜食炭烤羊肋,都督尝尝,可还合胃口?”

    独解支哈哈一笑,也不用餐刀,而是拔出佩刀切羊肋:“监察使年少有为,若非身负重任,怕是早已封侯拜将。”

    祾歌慢条斯理道:“都督言重了。小殿下乃皇帝元孙,我不过是替天子分忧。更何况,我也早有爵位——不过还是谢过都督美言。”

    独解支眯起眼睛。他对祾歌态度试探,正因武曌虽称帝,北方各部却对女皇有所怀疑。今日觐见,既是探大周军政情况,亦是试探皇长孙,这位女皇第一支持者的势力。

    席间,独解支的副使有意无意道:“听闻前些年,黑齿常之镇安西,宽纵突骑施,如今西域形势如何?”

    苏戎墨端着酒杯,笑道:“黑齿常之养寇自重,已然伏诛,安西军务自有新策。”

    王无择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都督此番入朝,可有何要事?”

    祾歌呵斥他:“荒唐!独解支都督正在用膳,提那些糟心事做什么。”

    独解支忙道:“监察使不必动怒,下官确实有要事。”

    他欲言又止。

    祾歌放下手中调羹,道:“这里没有外人,都督不必有顾虑。”

    独解支放下酒杯,捋着胡须道:“回纥乃天朝之藩属,自当尊奉大周。但近来突厥余孽蠢蠢欲动,九姓乌古斯亦不安稳。我等愿助大周平定北疆,惟需粮草兵械相助。”

    话音刚落,宴席气氛微妙地一滞。

    “都督所言,我朝自当慎思。”祾歌端起奶茶抿了一口,慢条斯理地说,“然,此事关乎大局,非朔方、安北一镇可议,需禀明陛下。”

    独解支眼中掠过一丝精光,随即哈哈一笑,举杯道:“监察使深思熟虑,下官受教。今日一席,皆是贵国美食,风味独特,看来我等还需多多学习。”

    “饮食相通,心意亦通。”他轻轻搅动手中的奶酱炖羊肉胡萝卜,笑问,“都督觉得此菜如何?”

    独解支品尝了一口,笑道:“羊肉软嫩,胡萝卜甘甜,果然别有风味。”

    祾歌轻轻点头,笑意不明:“既然都督也认为此菜美味,那想必柔中有刚,刚中有柔,方是长远之计。”

    独解支目光一凝,随即哈哈大笑:“监察使高见。”

    几人推杯换盏,纵情欢饮。

    宴席渐入尾声,独解支举杯:“愿我回纥与大周,长享安定。”

    祾歌抬眸,目光沉静,举杯轻碰:“愿共荣辱。”

    送走了独解支,祾歌缓缓呼出一口气。

    女皇即位,西域各部轻视女帝,先是高昌,再是吐蕃,又是回纥,下一个到谁了?契丹?党项?

    祾歌不由得冷笑。

    武曌只不过从太后成了皇帝,其余都没有大变,边关各族就开始蠢蠢欲动了。

    他有些不高兴,但是说不上来哪里不高兴。

    此时,党项王帐也在秘密觐见一位贵客。

    帐中火盆炭火微红,烟气缓缓升腾,映照在拓跋萨尔图深沉的眉眼间。他端坐上位,目光冷漠地打量着眼前的吐蕃使者。

    诺布嘉瑟缓步走入,身披红色氅衣,腰悬吐蕃王族的金饰长刀,姿态闲散,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压迫感。他目光扫过帐中诸党项贵族,嘴角微微扬起,似笑非笑。

    “拓跋首领,”诺布嘉瑟的笑容中带着揶揄,“别来无恙?”

    拓跋萨尔图冷哼一声,手指漫不经心地敲着椅扶手,声音淡漠:“若非吐蕃的粮税重如山,本王的日子或许能更好些。”

    诺布嘉瑟不置可否,缓步上席,端起酒盏浅尝一口,才慢悠悠道:“这世上哪有不纳贡的部族?你们党项既得我大蕃庇护,自当有所奉献。”

    拓跋萨尔图闻言,眼底的冷意更深了一分。他看向诺布嘉瑟,沉声道:“大蕃可曾真庇护过党项?”

    诺布嘉瑟手指摩挲着酒盏,似乎全然不在意对方的敌意:“拓跋首领,今日不是来旧账重提的。我来,只是告诉你们——有事要做。”

    党项众贵族闻言,神色各异,拓跋萨尔图也微微皱眉,沉声道:“什么事?”

    诺布嘉瑟轻轻放下酒盏:“还不到时候。”

    帐中一片沉默。蕃人一向傲慢,党项众人对他们的态度本就心存不满,但诺布嘉瑟今天的话,却透着不同寻常的意味——他不是来威压他们的,而是在暗示,他们有了选择的余地。

    拓跋萨尔图目光微凝,片刻后缓缓道:“既然还不到时候,那你今日又为何而来?”

    诺布嘉瑟轻笑:“提醒你们——准备好。”

    拓跋萨尔图沉默片刻,终于缓缓点头。

    火光摇曳,映得诺布嘉瑟的笑意意味深长。他没有再多言,站起身,整了整衣袖,便大步走出了帐篷,留下一地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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