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卯时,城楼之上三声鸣鼓宫城大开,百官从外鱼贯而入,朱红朝服,拾阶而上,前往长安殿觐见天颜。

    当今圣上名曰元昭,乃先皇次子,继位七年,如今四十有三,正当盛年。

    早朝过半,有礼部官员复提册立太子一事。

    霎时朝中百官附议,各派摩拳擦掌,蠢蠢欲动。有举荐大皇子的,称其贤能,有提议册立三皇子的,颂其明德,也有青睐七皇子的,赞其聪慧......总之,各方争论,各执己见,直吵得元昭帝头痛不已。

    常内侍连喝三声“不得喧哗”,也没把那群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官员震慑安静。

    流光就是在殿中气氛正热烈的时候跨步进来的。

    她来时悄声,并未让内侍官通传,手中牵了一个七八岁的男童,是以掐架掐得正上火的百官谁也没有注意。

    流光环视一眼殿上,百官争执,文武相斗,君不君臣非臣,简直如一锅乱粥。

    最后还是圣上身侧的常内侍先行发现了她,连忙唤了一声摄政殿下。

    百官惊闻这声殿下,这才惊觉她的到来,顿时满殿跪拜,请礼之声不绝。

    这位殿下长居望舒宫,虽摄诸事,然而不常上朝,今日突然冒出来,总让人觉得不妙。

    要知道这位殿下最近一次上朝是将上任大理寺卿下狱,并罚了吏部侍郎等等一应朝中重臣,至今想起来还让人两股颤颤,思之惊恐。

    “圣上”流光对着上座的黄袍人微微欠身。

    她手上牵着的男童亦欠身行礼,稚声稚气道:“儿臣参见父皇。”

    众人皆知这是跟在殿下身侧学习的皇七子。

    “挚儿也来了。”

    小皇儿聪明伶俐,惹人喜爱,昭帝自然也见之欢喜。

    他问流光:“殿下匆匆,可是有要事?”

    “不瞒圣上,的确有桩要事。”

    “能让殿下上心,不知是何事?”元昭帝明显来了兴致。

    流光道:“前些日子大理寺卿闻远新官上任,在复核以往旧案时,发现一桩略有蹊跷的案件。”

    “是何案件?”昭帝问。

    流光没说话,眸光落在百官中的一人身上,淡淡道:“闻大人,你来说。”

    阶下群臣中走出一人,朱红色朝服,三十二三的模样,正是最近新官上任的大理寺卿闻远。

    “回禀圣上,乃是三年前北上巡抚宋元之途中暴毙一案。”

    宋元之?元昭帝听着耳熟,仔细回想了一下,皱眉。

    “朕记得此案。当时宋元之奉旨北上巡视各地军事民政,不料途中暴毙,震惊朝野。朕印象中,此案交由三司审理,最终查实宋大人乃途中突发恶疾,救治不及而亡。”

    “卷中记载确实如此,甚至连当时刑部呈上的仵作笔录也是毫无瑕疵,只是”闻远顿了顿,目光看向一侧的摄政殿下。

    “只是近来本宫新得了一本仵作笔录,其中记载的宋元之一案却与刑部呈上的仵作笔录大不相同。”

    她此话一落,满殿皆惊。

    百官之中,刑部尚书、侍郎和都察院督察及其副使等等一应人脸色微变。

    “此话怎讲?”元昭帝问。

    流光看了一眼闻远,对方会意,从官服宽大的袖袍中掏出两份卷宗,递由常内侍呈上了元昭帝的桌案。

    “这是”元昭帝拿起摆在眼前的两份卷宗,目露不解。

    流光笑了笑:“眼下闻大人呈于圣上的,一份乃当年刑部呈上的宋元之一案的验尸笔录,另一份则是本宫所得的验尸笔录,而刑部的这份记载着宋元之乃是突发恶疾暴毙而亡,本宫得到的这份却记载着宋元之乃是中毒身亡。”

    中毒?

    满殿哗然!

    朝廷亲遣的北上巡抚突然暴毙途中,当时朝廷不是没有怀疑过宋元之是死于非命,是以此案朝中派人亲自审理,并未假手于当地府衙,最后再三查证宋元之乃突发旧疾,暴毙而死,朝中的许多猜忌之音才逐渐平息。

    如今时隔三年,此案来了反转,宋元之竟然是中毒身亡,倘若为真,不用想也知道有人在其中动了手脚。

    元昭帝脸色微沉。

    他细查了两份卷宗,果真如流光所言,两份死因记载,并不相同。

    “怎么回事?”元昭帝龙目微厉,沉沉的目光掠过阶下一众官员。

    流光淡道:“这就要问当年负责此案的三司了。当时此案由刑部着手,都察院督察,大理寺复核,三司并审,费时三月之久,方结了案。”

    “刑部尚书岑参,侍郎李惠,还有都察院,你们可有话说?”元昭帝怒声问。

    “臣、臣”

    两位被点到的官员已然是语无伦次。

    唯独刑部尚书岑参神色镇定,质问流光:“不知殿下的这份笔录从何处所得?当年此案既由刑部和都察院派人亲自审理,验尸卷宗独此一份,怎么可能还做第二份。”

    流光:“是吗?多亏了大人提点,本宫差点忘了这一茬。本宫所呈笔录出自安阳府衙,乃安阳府衙的案库存档,上面还盖有府衙的官印。”

    “安阳府衙怎会有笔录?”问这话的是元昭帝。

    此时闻远出了声:“圣上有所不知,当年宋大人暴毙于安阳驿馆,三司虽各派了人亲赴审理,却并未遣仵作随同,而是征召了安阳当地的仵作验尸。那仵作验完尸后也的确将笔录递交了三司,但其因常为当地府衙做事,便依着老规矩誊写了一份存档放在安阳府衙的案库。”

    “这本是一件顺手的事,便是当地府衙也未曾在意过,却不想倒是冥冥之中给宋大人一案留下了佐证。”流光道。

    “那这个被征召的仵作呢?”元昭帝问。

    “听闻在此案结案后,因一次醉酒,溺井而亡。”闻远答。

    死了?不止元昭帝,就是殿上百官也嗅出了其中的猫腻。

    “会有这么巧的事?”元昭帝眸色沉沉,看向岑参等一众官员,怒声道:

    “尔等还不说实话吗?”

    岑参面色惨白,两位尚书侍郎早已两股战战,跪倒不起,连带着督察员一帮涉案人员纷纷伏地告罪。

    “圣上饶命,殿下饶命”

    ......

    今日的早朝退得比往日要晚。

    日上三竿时,百官才从殿中出来,一个个步伐虚软,明明是早春三月的温暖天气,朱红官服之下,后背却被冷汗浸透,湿漉漉一片。

    此时当庭一站,清风一吹,直觉后背冰凉,全身飕飕地冷。

    陆舒窈走在前方,同僚中有人过来搭讪,是礼部侍郎周文山。

    “陆大人,殿下今日当庭处置了刑部与都察院一干人等,是何用意?”

    陆舒窈闻声笑了笑:“在其位谋其政。刑部与都察院几位大人渎职行事,殿下当庭责罚,理所当然。”

    周文山听得她回答,踟蹰良久,道:“前些日子是大理寺和吏部,今日是刑部和都察院,下一回也不知道轮到哪个?陆大人,如今百官生畏,您不担心吗?”

    陆舒窈停下脚步,对着周文山有些紧张的脸色微微一笑:“周大人,本分做事,心中无鬼,自安然无虞。”

    话落,陆舒窈也不再与他多言,缓步走了出去。

    而另一侧,太傅魏锦书和户部尚书王贽敬从殿中缓步出来。

    王贽敬左右看了看,低声道:“太傅,今日之事圣上必然严查,北地那边”

    魏锦书脚步一顿。

    王贽敬见他不知怎么停了,小心看他脸色。

    “太傅”

    “风雨欲来。北地那边记得压好,莫要轻举妄动。”

    “是。”

    流光出了大殿,手中依旧牵着七皇子。

    “殿下”等在殿外玄倾见她出来,疾步走了过来。

    “那个递信的人,查到了吗?”流光问。

    玄倾摇了摇头。

    流光便没再多问,抬目看了一眼天色。

    昨日还烟雨连绵,今日却彩云出岫。曦光普照下,宫城镀光,大地春色浓郁,倒是难得的好天气。

    “昨日凤凰阁取胜的魁首是谁?”

    “关山月。”

    流光步伐微顿,轻笑一声:“兖北人?有趣。”

    她突然而笑,小皇子元挚有些不明白。

    “姑姑”男童唤了一声。

    流光低下头,与男童黑如葡萄子的大眼睛对上,温声问他:“今日带你上朝,害不害怕?”

    “挚儿不怕。”

    流光闻言又笑,声音柔和了一些:“那姑姑与你父皇殿上罚人,你怕不怕?”

    “不怕。”小皇子童音干脆,清亮若凤鸣。

    流光又道:“那挚儿觉得姑姑和你父皇罚得对不对?”

    小皇子闻言皱了皱小眉毛,认真想了想,道:“挚儿在殿上听得清楚,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一脉同气,相互串通更改验尸笔录,故意掩盖宋大人的死因。既造成宋大人枉死,更是亵渎了我朝刑狱典法。挚儿觉得,父皇与姑姑并没有罚错。”

    “好孩子,你能明白这一点,可见平日学得没有白费,姑姑很欣慰。”

    流光低下身子揉了揉他系着双髻的脑袋,牵着他的手朝日光明亮的地方走。天空晴朗,她身形如松,笔直秀挺,如风雨里宁折不弯的青竹。

    玄倾跟在她身后,脚步慢下来,同小皇子一样听到了她寡淡又似乎温柔的声音。

    “阿挚,你以后就会明白。百官清廉,刑狱昭明,乃是国朝之幸,百姓之福。”

    小皇子似懂非懂,却乖巧点头,郎朗而应:“姑姑所言,挚儿记下了。”

    小儿伶俐,乌瞳清澈,似一泓山泉,藏不住魑魅魍魉。

    流光闻声,也不再多说什么。

    大道空荡,宫城清寂,日光笼罩下的三人身影不紧不慢,却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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